金桂丢下众人,哭着就往院外跑,忽地脚下一滑,身不由己就往前扑。眼见要摔个嘴啃泥,忽然身形一滞,已被人托着双臂,稳稳扶住,又听道:“嫂子当心。”

    金桂猛吃这一吓,原张口欲骂的。待见来者是薛蝌,忙换了脸色,哭道:“二爷救我,你哥哥要杀我呢!”说着,就往他身上软倒下去。

    薛蝌手疾眼快,一掌将她抵住,往后退了两步。

    这时众人赶来,七手八脚搀起金桂,薛姨妈道:“我的儿,你生气,打他骂他容易,这么冷天万不可往外跑。”

    说着吩咐:“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奶奶扶进去。”大家回过神,一拥上把金桂围在中间,口里劝着,手里推着,簇拥回房了。

    薛姨妈深恐儿媳真个在外头胡说,败坏自家名声。但此事确是薛蟠理亏,说不得,只好打着儿子让他认错,又千哄万哄将金桂稳住,才长吁口气出得房来。

    她们夜半大闹,如何瞒得过人去?不过二三日,满府内外就都听说了,个个深以为罕。

    宝钗担心薛姨妈气坏身子,赶忙过来探望。

    薛姨妈见到女儿,就如得了主心骨,拉住哭道:“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哥哥和嫂子缓缓说,谁知他又犯驴脾气。偏那位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下就闹了起来。如今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宝钗道:“我开始就说,就算找嫂子借,最多也只可四五千两。一次把人家嫁妆银拿个底朝天,任谁也不高兴。

    如今哥哥嫂子还在新婚,吵两句嘴也是小夫妻常事,妈妈不必担心。”又问:“这两日他们如何?”

    薛姨妈道:“我又不是那种只盯着儿子房里的婆婆,他们怎样不能知晓。只恍惚听说你嫂子不让蟠儿进房睡。”

    宝钗沉思片刻,道:“不如我搬回来,陪陪妈妈。”

    薛姨妈急道:“不可!上次你进出容易,是因为宝玉”说到这里,方想起此事正为女儿痛处,忙又闭了口。

    宝钗却不以为忤,笑道:“妈妈说得对,以前姨娘掌家,又有…金玉的说法,那起子小人自然见风使舵,巴结得我好。

    如今姨妈说是管家,大概事务都由二嫂子三妹妹办。过些时,宝二奶奶再一进门,姨妈更成了享清福的老封君,连带我们都要退避三舍。”

    薛姨妈听得心酸,只管道:“他们现在得意,不定何时就乐极生悲。你先小小吃点苦头,福气都在后面呐。”

    宝钗正要说话,忽听丫头跑来回:“亲家太太来了。”薛姨妈还在愣神,宝钗忙拉过她道:“妈快把大哥叫来,嘱咐他别乱说话。”

    这时夏太太已进了二门,薛姨妈忙捋捋头发,满脸堆笑赶出去问好。一边喊叫薛蟠来给岳母磕头,一边里里外外翻着新夸赞金桂,一边恭维夏太太衣服如何别致,妆容如何得体,一边又叫上新鲜茶果点心。

    两亲家说了程子话,薛蟠便赶来郑重行了大礼,薛姨妈亲自将亲家母送到媳妇卧房,方赔笑告辞出来。

    至晚间,金桂将薛蟠叫到卧房,甩给他几张银票,冷笑道:“不是我妈来说,才不给你!”

    薛蟠接过一看,是三张“足色银贰千两”的官票,都盖着红彤彤的印章。

    当下喜不自胜,抱住边啃边叫奶奶,是夜如何曲奉娇妻,也难形容得尽。

    金桂初嫁时,真当薛家家资巨万,且有贾王二府做靠山,行事尚略收敛。

    等到薛蟠借当,薛姨妈又只陪小心,窥一知十,便可见婆家不如吹的那样富豪有权势。

    金桂摸清薛家底细,又趁薛蟠感激生愧的当儿,一鼓作气将他镇压住。薛蟠稍做反抗,她便哭闹不休,今儿装病,明儿寻死,几乎没将覷帚斋颠翻过来。

    如此你进我退,薛蟠越发没了气概。无论大事小情,谁对谁错,必是他退让转圜,让一次,矮一截,缩一寸。不上半月,金桂已稳掌江山。

    这日宝蟾来送晚饭,见薛蟠不在,便笑问:“奶奶发威风,把姑爷掇去哪里了?”

    金桂笑道:“我又不是妖怪,他也不是唐僧,还掇到哪去?只我想,如今虽降伏了他,还是不够。”

    宝蟾自幼在她身边服侍,如何不知其所想?故意问道:“还又什么不足?说出来,我为奶奶分忧。”

    金桂道:“你看香菱如何?”宝蟾道:“我和她见面不多,说不上来。不过听人提过,满府上上下下没个不喜欢她的。”

    金桂道:“我出阁时,妈妈千叮万嘱,男人身边不可留妾室。可她样样都好,我不忍心打发了去,所以烦恼。”

    且说前两天薛蟠被赶出房,又不敢去香菱那儿,只好独个住进书房。

    他是个“得陇望蜀”,安分不过三天的人。今见宝蟾轻浮柔媚,堪可亵玩,便时常偷命她端茶递水,趁机捏手搂腰,宝蟾也半推半就任由他去。

    宝蟾先还不怎样,等和薛蟠搭上手,又听许她做姨娘,再看香菱时,倒像被她偷了汉子般,百样不顺眼起来。

    这会子听金桂如此说,便想顺水推舟,撺掇她灭掉那人。

    遂答道:“太太心疼奶奶,可不这样说?我们和别个不同,诺大一份家业带到夫家,不是给别人养孩子来的!

    奶奶瞧,这才新婚几天,姑爷就要借银子,还开口就是一万两。再往后,就该要铺子要庄子了!说是奶奶私产,但如今世道,哪个媳妇不往婆家贴嫁妆?

    到时钱没了,再弄出几个庶子来,奶奶岂不亏死?那香菱虽是买来的丫头,却正经摆过酒席呢!不是我们提脚就能卖的,不信,奶奶只管去问。”

    一篇话说得金桂心火乱迸,冷笑两声,忽撇着宝蟾道:“我有个主意,既可灭了她,又能让你如意,不知你依不依。”

    不等她答话,又道:“我想她是妾,主母不舒坦了,伺候也应该。可我怜惜她,不愿给她过了病气。也只好委屈她打个地铺,忍耐几天。我瞧她身子健旺,应当不会生病。”

    宝蟾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只是香菱这里住着,姑爷怎么办?”

    金桂乜斜着眼,笑道:“那正好呀,你就去服侍他,大家都有人陪了,岂不两全?”

    宝蟾强笑道:“我是奶奶丫头,哪有去陪姑爷的理?”

    金桂“呸”地一声,将瓜子壳兜头吐她一脸,冷笑道:“少在老娘面前装蒜,你们那些日白捣鬼的事,当我不知道?你姑爷昨晚特特进来,求我把你给他呢!”

    说着命人叫来薛蟠,一一告诉。薛蟠昨日吃的半醉,进来和金桂求欢,见她不允,便借着酒劲讨要宝蟾。

    金桂要摆布香菱,正愁无隙可钻,见他这样,少不得将计就计,使个“一箭三雕”之法。

    她道是:“先把宝蟾给他,让他和香菱疏远。高低宝蟾是我的人,弄死香菱,再对付她。

    他占了我的丫头,自然理亏,以后我和蝌二爷说话密些,他也没得心管,也无可怪罪。

    再有一件,可借此和二爷哭诉哭诉,他一心软,说不得就成了。”

    这里薛蟠喜得抓耳捞腮,对着金桂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又道:“管事们原劝我,年前就动身南下,我说:‘这是我们奶奶嫁来头一个年,我定要好好作陪,和奶奶比起来,银子算得什么?’”

    金桂笑道:“既这样,就别找我借钱呀。分明是太太心疼儿子,不叫你寒天冻地地外头跑,却叫我领空头人情儿。”

    薛蟠被她说中,厚着脸皮又哄劝一番方罢。

    金桂打定主意,次日便装起病来。一时说手脚酸软,一时说头晕胸闷,饭不吃,大夫也不瞧,闹得合宅皆知。

    晚上薛姨妈来看,金桂哭道:“大爷这两天也不爽利,才叫宝蟾过去服侍。我原说香菱无事,晚间过来帮我倒个茶递个东西的,谁知她不来。”

    薛姨妈经过前回一事,知道金桂绝非温良恭顺之人,奈何薛蟠翻身,离不开夏家银钱。只要这媳妇不吵闹,一般的也随她去了。

    便叫过香菱,命她晚间过来。金桂冷笑道:“我知道妹妹是大爷心尖上的人,只是他把我的宝蟾占去,我又病的七死八活地,你不来,竟是要我独个剩在这里?”

    说着对薛蟠哭叫:“不然就把宝蟾还我,占了我的人,还要逼我的命!”

    薛蟠此刻以宝蟾为命,听见这话,顺手拎起根门闩敲在香菱腿上,骂道:“不识抬举的小娼/妇,奶奶要你服侍,是你几辈子的福,还敢这样拿腔作势!”众人赶忙拦住。

    香菱无法,只得忍着疼,抱了被褥来。还只说忍耐几天,主母出了气便好,怎知此一来便如飞虫儿撞蛛网,再也挣扎不开了。

    某日闲来无事,金桂让人炸了鸡骨头,就着吃酒。突然宝蟾气愤愤撞进门来,低声道:“奶奶不是让秋菱洗衣服去了?才我在院门口,看见二爷帮她打水,一口一个‘菱姐姐’,不知多亲热。”

    金桂拍桌而起,正欲大骂,忽见宝蟾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又重新坐下,冷笑道:“谁爱帮谁帮,关我什么事来?”

    宝蟾见这样,越发拿定三分,悄笑道:“奶奶的心思我猜着了,说句逾越的,二爷那样清秀温和的人,谁不爱呢。”

    金桂见说,前日薛蝌搀扶自己的景儿似又显现出来,一张粉脸羞地通红,道:“你冷眼瞧着,他心里有没有我?”

    宝蟾险些嗤笑出声,忙正色道:“奶奶这样人品,除非他是瞎子,再没个不入眼的。”

    金桂道:“男人都是偷腥的猫儿。开头对他亲热些,他还躲着,这几天故意不睬他,又巴巴儿围上来。”

    宝蟾笑道:“虽如此,也还是奶奶生的得人意儿,他才这样。

    只没想到,秋菱小蹄子装得三贞九烈,也会勾搭爷们儿。再有我听人说,她背后怨奶奶给她改的名儿不好,说奶奶文墨不如姑娘。”

    金桂原视香菱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的,再一听这话,更触动逆鳞。当夜便兴出新法儿,假说自己腰疼,要香菱给她揉捏。

    又说不惯和生人同床,只让香菱在床边站着;又说她穿厚了捏不通透,只叫披间小薄袄儿。

    可怜香菱侵寒无衣,倦怠无枕,疲惫无休,生生磨了一整夜。翌日便眼赤口干,浑身烧得滚炭一般。

    还是薛姨妈觉察到,才得以挪回她自己房间,请医延药。金桂见她去了半条命,便丢开不理,转而死缠起薛蝌来。

    不觉腊月过半,这天岫烟闻得香菱挪进蘅芜苑,有心探她一探。才进屋,就见炕上一人盘膝而坐,头垂向窗边,正就亮扎花。

    岫烟轻轻叫了一声,那人抬起头来,眼凹唇淡,瘦骨嶙峋,若不是眉间那颗胭脂痣,任谁也不敢信她就是香菱。

    香菱见是她,忙放下绷子,手撑着炕要往下挪。岫烟赶上一把扶住,握她手时,只觉干瘦得如攥着几根筷子。

    因道:“我的姐姐,几日不见,就瘦得这样?”

    香菱笑笑,摇头道:“不过发几天烧,失于调养。多谢姑娘想着,还来看我。”

    岫烟道:“你进来就好了。调理好身子,明年我们还一起作诗。”

    香菱嗽了两声,道:“那次宝二爷说,大奶奶进门,很为我担心,我还生气。如今看来,竟是我自误了。”

    岫烟多少也听说些金桂之事,劝道:“姐姐最要紧的是保重身体,身子好了,什么事经不得。”

    香菱苦笑道:“姑娘不知道罢?我们太太因几次三番大爷和奶奶为我争嘴,原要卖我。是姑娘劝住了,带我进来使唤。”

    岫烟道:“我都听说了,人都说宝姐姐心善,你跟着她,总比在那边好些。”

    香菱左右瞧瞧,凑近岫烟道:“我有一事说给姑娘,需得千万小心。我在奶奶房里服侍时,听她偶然露出话头儿,似乎对蝌二爷。。。颇有心思。

    我还听她和宝蟾说话,提及姑娘很是嫉恨的样子。她和你素无往来,怕也是为着二爷。。。”

    原来香菱挨了两次打,又连日受金桂默挫,她花肤雪肠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个?高烧好几日,几乎没送出命去。

    才刚能下地,就听金桂又和薛蟠吵闹,言语中似不满为“小妾”请两三个大夫来瞧。

    薛姨妈被他们吵得头痛心烦,又不好明着弹压媳妇,只借口香菱,说她“搅家不安”,暗将金桂骂了两句,又喊叫着要叫人牙来卖。

    其时宝钗恰在杏雨阁,知道母亲这话不过为压派金桂,且这节骨眼上,人人都盯着薛家看热闹。再一卖薛蟠爱妾,岂不更惹人言三语四?

    遂劝住薛姨妈,要将香菱带进园去,薛姨妈顺水推舟便应了,倒将金桂膈应一顿好的。

    再说岫烟常听众人打牙,大都只说金桂跋扈,泼辣不让人的,再不料还有此一节。

    仔细想想,金桂爱往园里逛,也好几次到过穿壁台小坐。

    闲谈之间提到薛蝌,总满口子称赞,她常说的是:“要不是二爷赶来,一把将我扶住,我就要丢大丑了”,

    “你薛大哥肚子不饿眼睛饿,前两天又偷摸上宝蟾,开始说着他,还和我吵,后来又不吵了。虽然没人说,我也知道是二爷见我可怜,劝他的”。

    “妹妹真好福气,二爷对我们不相干的人就这般体贴,以后对妹妹不知怎么好呢。”

    这话说多了,还惹得篆儿抱怨:“二爷哪里都好,就是对人太热心些。”那时自己虽也觉诧异,却从未往那上头想过。今日听香菱一语,方悟破其中玄机。

    岫烟默了默,起身朝香菱郑重一礼。香菱笑道:“姑娘相信便好。不瞒你说,我还犹豫要不要告诉你呢。怕你不信,还说我嚼舌根胡乱挑拨。”

    岫烟道:“姐姐这样好心,以后必有好报。我还是那句话,顶顶要紧的要保养身子,余者皆是小事。”

    香菱答应着,又道:“我们奶奶给我改了名儿,如今叫秋菱了,姑娘记着,以后别叫错。”

    岫烟也应下,瞧她有些撑不住似的,忙扶着躺好,又替她盖上被,四周压紧了。方出去唤香菱的丫头榛儿进来,自己才出去了。

    刚出蘅芜苑,就见篆儿那边过来道:“薛大奶奶来了,寻姑娘说话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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