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蝌把岫烟回信执在手里,瞧了又瞧,看了又看。鞋子舍不得穿,复密密包好打进行李里,心中喜不自胜。
众人翻过通书,定下腊月二十五启程。是日,一行七人侵早上路,薛蟠送至城外方回。
转眼新年已过,邢德全择了日子,请姐妹兄嫂回家一聚,岫烟亦随父母回到老宅。
车未停稳,就听外头戚戚喳喳一片说话声,打帘一瞧,原来二姐三姐也才刚到,正大家叙契阔呢。
自去岁三姐嫁后,岫烟再没见过她,今日姑侄重逢,分外亲热。
三姐拉住岫烟打量一番,笑道:“几日不见,烟儿又长个头了,比先更好看。”
二姐道:“都说过婆婆家,是大姑娘了,可不女大十八变。日子定下没?”
蒋氏提起这话就得意,忙道:“原说今年嫁的。这孩子耍小性儿,非要多陪陪我们,尽尽孝心。
我还没骂呢,姑爷脾气软,就答应下了。两个小人儿商量好,要暂缓一二年,积攒些家当再说。”
二姐笑道:“嫂子照照镜子,嘴都咧到耳后根了,还在这里假抱怨。这样贴心的姑爷,提灯笼也难找!将来暖儿大了,能寻个有这一半的,我也知足了。”
众人听说都哄笑起来,岫烟忙抱过暖姐儿,逗弄着和她说话,才掩过羞去。
略用些茶果,男客们便去侧厅闲耍。蒋氏等来到后院,在三姐房中摆下点心茶水,娘儿们说体己话。
岫烟因以前胡威提过亲的,才刚一直避着他,也不曾细观形容。
倒是蒋氏,上上下下将人瞧了个清楚。因见胡威瘦削身材,手脚长大,皮子白,蜜蜂眼儿,高高细细的鼻梁,颔下一丛短须。快言多语,像个开嘴葫芦。
又见众人面前,他虽对三姐淡淡地,然下车登阶时,还都肯搀扶一把。遂道:“三妹妹出阁月余,气色越发好了,可知妹夫是个能疼人的。”
三姐道:“哪里指望他疼?少上两回牌桌便好了。”岫烟早知胡威滥賭成性,当初不同意嫁他也是为这。
可亲耳听三姐说出,心下别是一番苦涩滋味,三姐见状,笑道:“当初说亲时,他的毛病全哥儿告诉过我。
他先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也是知道的。那时既点了头,如今好歹都该我收着,与人无尤。”
见岫烟似有不忍之意,又道:“他虽爱赌,女色上却不甚用心,家也让我管着,倒罢了。”
二姐叹道:“先胡大奶奶去世,人都谣传是胡威气的,你还非要嫁去,。我一想到这事,就整夜睡不着。谁知你能把他制住,可见一物降一物。”
三姐苦笑道:“你们当他何为?他除去赌,最爱一项就是烧龟壳,掷六爻,至于观面相测八字,更是深信不疑。
那天也是先卜一卦,知道在大老爷家会碰见姻缘,才那样死缠烂打的,又说我的年庚八字旺他财运。”
众人听说,各各惊异,都问:“果灵验否?”三姐点头道:“起码这两个月,无往不利。
不像先大/奶奶,胡威说,就是专败他的。故而一输钱,就怪在那位头上,连讽带骂,专挑刺心的说。
那位无儿无女,娘家又没人撑腰,只得生生忍着,忍久了,就活活气死了。”
众人闻说,都静默无语。半日蒋氏叹道:“也是个可怜人儿,嗐,都是男人作孽!”
三姐冷笑道:“我现在是招财的金蟾,自然好好供着,若哪天失灵了,下场怕还不如她。”
二姐宽慰道:“或者他们八字不合,再不冲撞了什么,才一个失财一个丧命。
你小孩家不知道,有人就是要二娶再醮,方能过得好。比如三妹夫,注定和前头的合不来,要分崩。待娶过你,就应了他命中‘再婚’的劫,以后就好过了。”
三姐笑道:“我的心气儿,早给吴家磨平了,嫁给胡威也因不想做老姑娘,白叫人闲话。
如今钱有了,家掌着,再生个一儿半女,我也心满意足,再无可望可求的了。”
岫烟见她说笑着提到吴家,想必已将旧恨抛却,心下安慰好些。正要凑趣说句笑话儿,忽见三姐别过头,往向窗外。
岫烟见她神情,不由一呆:这双眼迷蒙,形如槁木的模样,也只在李纨身上见过——她看凤姐夫妻或宝玉黛玉时,偶然便会如此。
但李纨守了十来年寡,三姐还在新婚。。。
还在痴想,忽闻三姐高笑道:“信卦便信卦罢,我虽恨这个,说了不听,也只好随他去。”
岫烟闻言,不禁又忆起吴源爹妈,也是听算命的胡说,才挑中三姐做媳妇,吴源死后,又千方百计赚她去守活寡。如今嫁个胡威,偏也做鬼弄神地,莫不真是命中注定?
论起三姐之腼腆懦弱,只比迎春强一丝儿;胡威妄行逆施,也只比孙绍祖好一星儿。姑侄俩都是良善至极的人,却这样命苦。
前日迎春来家,虽没添新伤,气色却灰败得吓人。裹着厚厚的棉袍子,还那样细细弱弱地。吃过饭,坐不到一柱□□夫,就被孙家婆子催走了。
岫烟也只来得及和绣橘打个照面,知道孙绍祖而今改了行径,不对迎春挥拳,只变着法儿气她。
比方小莲花儿,孙绍祖怒时将她打个半死,高兴时就拖到内室,当着迎春的面行那苟且之事迎春恨得倒仰,却拿他无法。
岫烟正暗自磨牙,忽听家下媳妇禀说午饭得了,众人收住话头,前头用席不提。
那胡威赢足了钱,又和德全牌桌上一见如故,哪里舍得去?于是三姐夫妇留宿在此,邢忠一家先行告辞。
回去路上,蒋氏问岫烟在家住几天,又说:“晴丫头盼你盼得脖子都长了,这孩子勤快,又识眼色,我们都喜欢。你回去问问,她若愿意,就留下我们使唤。”
岫烟当着邢忠,不好细说长短,只含糊答应着。一时到了南雀胡同,两盏“邢”字灯笼下,早有人候在那里。
骡车停稳,张丰家的摆好脚凳,打帘子扶蒋氏母女下了车。
但听一个清脆爽利的声音道:“姑娘慢些,仔细脚下。”岫烟抬头,就见晴雯俏生生站在面前。
岫烟拉住她手,借着灯火细细打量,只见她一头墨发松松挽个髻儿,零星点缀几朵红梅。上穿红绫小袄,下系豆绿棉裙,出水芙蕖般亭亭玉立。
进了房,蒋氏笑道:“瞧你们两个,一路不分开,罢,罢,这里不留你们,进去说体己话儿罢。”大家听说都笑了。岫烟晴雯方告了罪,回到卧房。
晴雯道:“姑娘回来,怎么篆儿没跟着?几个月不见,还怪想她。”
岫烟笑道:“她如今可是大忙人,认了金妈妈作干妈,天天跟她学厨艺呢。”
一面端详晴雯时,见她正执着蜡筒剪烛花。灯光映照下,越显得腮凝新荔,颈弯玉蛴。
晴雯见她盯着自己,笑着一扯袄子角,道:“姑娘可瞧这袄裙眼熟?太太见我没衣服穿,就把姑娘旧衣服赏了我几件。”
岫烟上下看一回,道:“短了一拃。”
晴雯忙翻袖口给她看,又道:“这里和下摆都收了宽边,放长两寸,刚刚好。”
岫烟知道她出园时,宝玉差人送过衣物细软的,想是她偷听到吴贵家的与牙子商议,要趁黑把她药倒发卖。惊惶中仓促逃出,什么也不及拿的缘故。
因问:“我有一句话,说了姐姐别多心。你来这一程子,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晴雯笑道:“我早想好了——我这身子,前靠姑娘体恤,后赖老爷太太慈悲,才能好好站在这里。
若老爷太太,姑娘不嫌我粗苯,情愿自卖自身,一辈子服侍主子们,以报前恩。”说着倒头便拜。
岫烟伸手扶起,道:“这可两下想一块去了,妈妈才跟我说,要留下你呢。只是我们小门薄户的,恐怕委屈姐姐。”
晴雯道:“姑娘说这话,可是安心臊我?想必太太已和姑娘说过了,我是怎么来的。
那时投去庄上,哥哥不说什么,我那嫂子可是好相与的?屋里屋外,田里地下的活都让我做,这还没什么,我投奔去的,原也该做。
可她嘴里总是不干不净地。。。我们吵过架,也动过两次手。哥哥先还劝和,后来闹得多了,就不耐烦躲出去。
再不就要我花钱免灾,可我咬死了,攒的银子都被太太收去,一文也没带出来。
嫂子不甘心,闹得更狠了,我只好每回送一件衣裳,换她几天安静。谁知她榨不出油水,就起了歹意,要把我卖去那腌臜地方。
一天趁哥哥不在,叫了牙子悄悄商议讲价钱,被我偷听到,跑了出来。
我小衣里缝着两角碎银的,原想雇车进城寻姑娘。谁知那赶车的不是好人,借口抄近路,想把我骗去他家。
幸而我半路发觉,拼死跳下车,往人多的地方跑。那人追上来,口口声声叫妹子,说我和爹妈赌气才跑出来。
好在大庭广众地,他只敢嘴里叫得凶,衣角却不曾碰我一下。
别人听这样说,都一边看热闹不管。我正急得碰墙,恰看见张大叔驾车经过,就趁那人不注意,扑过去大喊救命。
好在大叔还记得我,忙拦住那人,太太在车里问清原委,也出来骂那个人,还要大家一起报官。那畜牲怕了,才又说认错人,灰溜溜跑了。”
岫烟听蒋氏说过两句,可蒋氏也是语焉不详,哪知里头还这样惊心动魄的?拍着胸脯道:“可吓死我了,那个赶车的说不得是个惯犯,才一套一套都有准备。”
晴雯道:“谁说不是。我的小命是太太救下的,服侍主子报恩,还想什么委屈不委屈,可还是个人么?”
岫烟见她言辞恳切,心下就准了七八分,且蒋氏原就少人使,以前还说让兰官过来的。
如今晴雯在这里,蒋氏多个人手,她也有了落脚之地。再过几年,寻个可靠人家把她聘嫁了,也算有始有终。
想着便答应下来,又一同去寻蒋氏。蒋氏大喜,当即请过保人,代笔,又取过晴雯的放奴文书来。保人验证无误,代笔拟订文契,各自画押。
蒋氏依约拿出十两银子,晴雯坚辞不受,道:“我服侍太太,是为报恩,这银子只当我孝敬主子的。两位大叔可为人证。”
蒋氏道:“每月七百月钱,怕连怡红院三等丫头都不如,卖身银再不给你,忒也刻薄了。”
晴雯正色道:“我五岁和哥哥一同卖进赖家,七岁时,赖嬷嬷带我进府请安,见老太太喜欢,便把我送给她。不过几年,又到宝玉身边服侍。
我长这么大,还没开口叫过‘娘’,如今认了张妈妈,有个可叫‘娘’的人,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如何是‘薄’呢?”
一句话,蒋氏和张丰家的都湿了眼,保人代笔也道:“我们在行里几十年,这样义主忠婢还是头一遭见。”
岫烟拿放奴文书时,已将晴雯的体己一同取来了,知道她不缺这几两银子,不如先依她,全了这份真心。
左右自己打络子,已攒下三十来吊钱,以后当做打赏,慢慢发还便是。遂笑道:“她既有这个心,妈就成全了罢。”蒋氏听说,也便依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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