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晚,晴雯因说篆儿不在,自请去岫烟房中值夜,蒋氏道:“也好,大长的夜,有人陪着说笑,容易混过去。”

    岫烟让把铺盖搬到床上,一同睡也暖和。

    晴雯见那方小小填漆床,二人挤着怕身也翻不了。因道:“我睡相不好,莫扰到姑娘。不如把那矮榻挪个位,和床头对头摆着,姑娘叫我也容易听见。”岫烟只得依她。

    一时宽衣躺下,岫烟道:“妈说月钱给得少,其实不光月钱,这里一应吃穿用度,都比不上园里一个零儿。还要浆洗烧饭,搬东拿西,姐姐可做得惯?”

    晴雯“噗嗤”一笑,道:“原来姑娘担心这个?我虽府里混过几年,却不是吃不得苦的,再说这也不算苦。”

    岫烟道:“不是这个话,只因一别数月,姐姐和以前大不相同,有些疑惑。”

    晴雯默了默,苦笑道:“实与姑娘说:我嫂子卖我,哥哥是知道的,所以那天才避出去。”

    岫烟吃惊道:“怎会如此?那你既知道,为何不早走?”

    晴雯道:“其实闹到后来,哥哥言语行径已露端倪,只是我糊涂,从未往那上头想过。

    直到来在这里,人静心静,细细回想前事,方悟过来的。

    以前觉得一辈子在府里很好,谁撵我,碰死也不出来,谁知那个地方难站”

    说到这里,话音渐次低了下去。自思当初去宝玉屋里,贾母已暗地许下,若服侍得好会升姨娘。

    那时宝玉只有袭人媚人两个大丫头,晴雯麝月一去,才填满四个一等的缺。

    晴雯因袭人同是贾母房里出来的,不像媚人麝月,是王夫人选中的,原该她两个更亲近才是。

    谁知袭人一眼看中麝月,什么事都手把手带着教。倒是媚人,嘴尖腹软,牙利心痴,倒和晴雯一个模子出来,二人越玩越好,渐成莫逆。

    后来媚人不知怎么触怒王夫人,被撵出二门,配了小厮。

    晴雯每去探望,都见她挺着肚皮做活计,前年媚人和她男人去西山庄上时,已是五个孩子的娘。

    再往后宝玉渐大,不止一人撞见他和袭人躲在账里,一会哭一会笑,唧唧哝哝不知道做些什么。

    晴雯只比袭人略小几个月,先时不解,过后也就体察了一半儿。

    她们都是贾母的人,原该宝玉大婚后,等贾母发话开脸。谁知王夫人暗地裁了袭人的例,从自己月例中拨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每月单给她,这就是明提做姨娘的意思了。

    晴雯虽亦有情,却不肯私下勾引宝玉,话里话外。亦常暗讽指摘袭人。

    一回袭人口快,说出“宝玉我们”几字,被晴雯抓住痛脚,冷嘲一通。

    所谓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袭人被戳中阴私,向来人人道贤良,从不会拌嘴的人,也忍不住和晴雯大吵一通,还是宝玉发怒拦住才罢。

    过后二人和好,芥蒂却难免存下。及至被人诬告,惨遭驱逐,内间种种,如今再不必提。

    晴雯思及此处,长叹一声道:“经此一遭儿我才明白:人心易变,何必强求。

    谁对谁好,谁不对谁好;谁心里有谁,谁心里没有谁,还得生死关头见真章。以前竟是我自误了。”

    岫烟还当她在说吴贵,点头道:“难为姐姐身在局中,还这样通透。”

    晴雯又道:“话说回来,也是我性格儿刁钻,不让人,爱赌口齿,又忍不了气,才惹来小人嫉恨。

    罢,罢!前事种种,套宝玉话说,就尽他‘化作一股青烟,风一吹便散了’罢。”

    说着,二人相视一笑,安稳闭目睡去。

    雪溶枝抽,展眼花朝又至。这天一清早,姐妹们便来到潇湘馆,给黛玉过生日。

    大家送上贺礼,或书,或画,或字,或绣,或扇,俱不过闺中小品。

    黛玉一一道谢,以茶代酒,敬谢众人。茶毕,一同往上房请安。

    邢王二夫人并李纨凤姐早在这里,正陪贾母叙家常。见花团锦簇一群人进来,凤姐笑道:“敢是花朝节太热闹,引得神仙临凡?瞧瞧,还是七仙女哩!”

    贾母等笑道:“到底凤丫头眼尖,我们就没数出来!”

    姐妹们请过安,黛玉又给外祖母并二位舅母磕了头。

    那王夫人原借口定了亲,婆婆媳妇避嫌,不想来。

    恰贾政在她屋里,听见这话,因道:“你还有舅母一层身份,孩子生日,怎么不该去坐坐?

    这对剔彩镇纸,是扬州天工坊的手艺,你帮我拿给玉儿,贺她生辰。”王夫人恨得没法儿,只好依从。

    及过来见了黛玉,见她秉天地风流姿态,兼稀世俊美形容,除宝琴稍可比拟一二,余者不及多矣。

    王夫人越看越膈应,见贾母邢夫人都赐下礼物,只得把镇纸递与黛玉,草草敷衍两句,暗道:“幸亏宝玉搬出来了,不然天天一个园子住着,准被这蹄子缠坏了。”

    黛玉见宝玉不在这里,知道是鸳盟既定,不便会面的缘故,不见倒比见了还喜欢。

    前次宝玉挨打时,曾让晴雯给来几方旧帕,黛玉深感其心,舔墨走笔,情蕴染霜,提诗三首于帕上。

    宝玉偶然读罢,淌泪不止,高呼知音。捧着帕子端端正正供于案上,作揖道:“姻缘有月老牵红线,张生莺莺托红娘。帕儿,帕儿,你既助我二人定情,何不就唤作‘红绡’?”

    黛玉见他发狂性,一边好笑,却也感动心肠,便也拜了两拜。

    昨日宝玉偷溜进来,巴巴儿送只银錾双蝶八角盒,托紫娟转赠。

    黛玉想着盒盖内镌着的“谢媒红绡”四字,正暗自害羞,忽闻贾母相唤,命她选戏。

    黛玉忙谦辞恭让,无奈贾母等执意要她先选,只好指了一出。于是大家看戏,无需多赘。

    姐妹们散后,贾母独留下凤姐,道:“年前进宫请安,抱琴悄悄告诉说,娘娘七八日没有换洗了。算一算,已三月有余。”

    凤姐惊喜道:“阿弥陀佛,这样说,娘娘岂不是”贾母眉开眼笑道:“如今还没消息,不可乱说。只是有几件事,要暗自预备起来。”

    凤姐便问端的,贾母道:“我想喜信出来,阖家去打次平安醮;宝玉黛玉的小定,等打完就办罢;三来邢丫头立下大功,你看该怎么谢;再有全家赏银先预备下。”

    凤姐听这几件事,都是要白花花淌银子的。从上年中秋起,过年、元宵、发月例、人情往来,处处闹亏空。自己当了几次嫁妆,也是拆东墙补西墙,实难支撑。

    但贾母面前,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说,遂挑拣着道:“果然有天大造化,打醮和小定礼必要办得热热闹闹,放赏也需和旧例不同。这两件事,需和大嫂子并珍大嫂子商议再定;

    至于邢妹妹,只需把老祖宗箱子里,那些白霉烂的金的银的玉的瓷的好玩意儿赏她一点子就完了。”一句话,惹得贾母哈哈大笑。

    凤姐奉承一回抽身回来,刚进院门,就和平儿装个满怀。平儿低声道:“正要去寻奶奶,你就家来了。才刚旺儿媳妇送银子来,连本带利一共两千五百三十两。”

    凤姐骂道:“无用的杀材!当我没账对么?去年中秋就和她说,让年底一并收回。这已迟了两个月不算,还一少就少千多两!旺儿呢?叫他来见我!”

    平儿道:“我原说数目不够,要旺儿媳妇留下,等奶奶问话。谁知秋桐又闹起来,只好先让她出去。”

    凤姐冷笑道:“这也奇了,她天天大房子住着,两三个丫头使着,还闹什么?真当死了个尤二姐,她就是二房奶奶不成?!”

    平儿道:“还不是老套子?什么月钱没发够,吃穿怠慢她。二爷嫌聒噪,刚到外书房去了——他都不管,奶奶更不必理会。”

    凤姐叹气道:“要不是太太横在当中,我早一顿水火棒,打杀了这贱人!亏得整日家说,姨妈媳妇和陪嫁丫头争风抢汉,惹人笑话,谁知我也是笑话儿。”

    平儿闻说,也不敢接口。待凤姐气稍平,方赔笑问黛玉生日宴席如何,戏文如何。

    凤姐哪耐烦说这些?想起贾母交待,只愁打醮放赏的钱没处凑来。

    冥思苦想一番,说不得,只好先将这两千银子拧一拧,挤出三五百两,把眼前事支吾过去。

    等元春喜事定了,再重新放利钱不迟。那时举家腾达,松松把利息抬一抬,没人敢不买账的,前路何愁?

    想着便道:“这钱外头留五百两,我还有用。明儿叫旺儿来,问清哪些人没收,为何没收。你说给他,不管用什么法子,月底前定要总关了来!”平儿只得答应。

    凤姐拿定主意,径直赶到贾母房里,道:“才大家商议了,两位嫂子都说我的主意好,就按这个来。”一边比着五百银子的例,将如何预备打醮行定礼放赏钱,一一述了一遍。

    贾母听她说得头头是道,点头笑道:“我就说,满府媳妇里数你是个尖儿。

    前天你姨妈过来,提起她那儿媳,说气得胸口疼。好好一位大奶奶,偏要和丫头打擂台,蟠哥儿也糊涂,由得她们闹。”

    凤姐道:“可是!听说那丫头仗着薛兄弟疼她,整天缠在身上,一刻不离。

    薛大奶奶急了,就骂她。那丫头也泼,竟和主子一对一回地叫骂起来。

    大奶奶气极,要寻绳子上吊,那丫头也搬过凳来,解开汗巾就往梁上甩;大奶奶恨得拿剪戳她,她反挺胸撞上去,大叫主母杀人。

    薛兄弟喝住这个跑了那个,再说狠点儿,两个都要碰墙寻死。整日喧喧嚷嚷,我在家都能听见。”

    贾母道:“他们那样人家儿,是会泼辣些。好在薛姑娘住在园里,不受她闹。”

    凤姐正要答言,忽然鸳鸯气吁吁跑来道:“宫里来了好些人,说我们娘娘怀了龙嗣,特来报喜。老爷已让开启中门,设下香案,请老太太,太太奶奶们大妆,前头听旨去。”

    贾母凤姐听说,真如天上飞下活凤凰,乐得不辨东西,满屋丫头婆子亦喜笑颜开,齐向贾母贺喜。

    待送走天使,贾赦贾政等又领两府男女向贾母道贺,贾母环视一巡,因问:“大喜日子,宝玉怎么不见?”

    众人前后一找,果然没有宝玉。袭人正在奴婢堆里站着,忙越众而出,回道:“今儿早起就说了,要去北府听讲书,午后才回。”

    贾母不悦道:“你既知道,就该早说!那会子快马去叫还来得及。难道传出去,娘娘大喜的日子,亲兄弟不在家才好?!”

    袭人当着上上下下数百人的面,被贾母这样数落。只觉胸口又闷又胀,耳中嗡嗡作响,脸上火烧连云。撑不住“扑通”跪倒,牙齿打战,调难出口。

    贾政忙劝道:“老太太莫急,我着人唤他便是。”说着,和贾赦一左一右搀贾母回房。

    不多会贾珍来回,道圣旨已供奉妥帖,赏赐也都入库。又道:“老太太并二位婶子的赏都送到各屋了。”

    贾母道:“我恍惚听着,都是古董摆设?”

    贾珍控身道:“圣上所赐多为金银珠玉的盆景、花瓶、炉鼎、屏风;太皇太后则衣料皮毛居多。金银却没有。”

    贾母沉思半晌,道:“和以前的赏赐收在一起,别混放混堆,误拿出去了。”

    贾珍连忙答应,还要再说时,只听外头脚步乱响,门帘一掀,宝玉抢步跑进来。

    贾母等俱唬了一跳,忙问:“你不是去北静王府了?怎么这样狼狈?”

    贾政喝道:“无知的孽障,还学会逃家了!你可知老太太怎样担心?”

    宝玉看见父亲,忙逼着手上前请安。贾政怕骂多了他,白惹贾母不安,只好“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宝玉如蒙大赦,匆匆见过礼,便跑到薛姨妈跟前,俯身耳语。

    大家也不理论,仍笑说元春之事。还没片刻,忽听一声低嚎,薛姨妈两眼倒插,直挺挺向后倒去。

    其时姐妹们俱已回园。只有宝钗,多日未回杏雨阁,又记挂家中境况,见母亲过来道喜,便留下陪在身边。

    此刻薛姨妈一摔,将宝钗也带个踉跄。众人回过神,忙地一拥而上,一番锤胸捣背,薛姨妈才悠悠转醒。还未开口,眼泪先滚了满脸。

    贾赦贾政等早避了出去,这会子屋里全是女人,众人便将她颈下排扣解松两颗,好叫喘息顺畅些。

    薛姨妈定一定神,抓住宝玉哭道:“那畜牲在哪?我替他收尸去!”宝钗搂住母亲,强自镇定道:“妈妈别急,说出来大家想主意。”

    薛姨妈却不理,只哭:“可怜我寡妇失业,一世操十世的心,才把儿子拉扯大。这一入牢,半辈子心血全白费了。”

    众人听“入牢”二字,不由面面相觑,遂都看向宝玉,等他开口。

    原来忠顺王府有个唱小旦的琪官,本命叫做蒋玉函。形容俊美,机智善对,最得忠顺王喜欢。

    他手上有钱,平日一般结朋交友,吃喝玩乐。不相熟的,都认他是个富家公子。

    后来年岁渐长,忠顺王不常呼唤了。蒋玉函便拿出私房银子,偷偷在京郊置下房舍田亩,做起田舍翁来。

    谁知好景不长,一日王爷偶然想起,才发觉琪官不在府中,大怒之下,命人四处搜寻。

    不知怎么地,那王府长史官打听到宝玉曾和他吃酒,琪官还将忠顺王所赐汗巾相赠。

    长史官登门,当着贾政逼问宝玉,宝玉无法,只好将蒋玉函置买家产一事和盘托出。贾政震怒,一阵乱棒打去儿子半条小命。

    前事少提,且说蒋玉函回到王府,越发曲意奉承,哄得忠顺王不但不降罪,反又赐了一堆宝贝。

    他在外头时,曾从野戏班儿买下两个十来岁伶俐标致的孩子,一个起名莲影,一个起名竹风。用心教了几折新鲜戏文,便买通王府管事,插进戏班去。

    一日忠顺王召唤,偏蒋玉函卧病在床,不得已儿,推举“两个新收小徒”代为服侍。

    事后王爷甚喜,大赞琪官。又怜他身弱体怯,缠绵病榻,便在老太妃薨逝,王府遣散戏班时,大手一挥,放他外头过活去了。

    某日宝玉上街,正遇着蒋玉函,旧友重逢,说了许多衷肠话儿。此后宝玉便瞒着家里,和他常来常往。

    谁知机缘凑巧,那天偏又被薛蟠撞见。宝玉因供出蒋玉函住所,原带几分惭愧的;

    薛蟠那时人人都说是他告密,才害宝玉挨打。他先还生气争辩,后来细细回想,确实记不清醉酒后,是否和人说过。

    盖因里头牵挂一个王爷,不管记不记得,只得咬紧牙关,死活不应承。

    如今他见了蒋玉函,也有三分心虚,忙赶上来敬酒问好,又问近况如何。

    蒋玉函道:“王爷恩宽,放我出来了。只我两个小徒,收在府里使唤。”宝玉弟兄见他亲热如常,更加欢欣,从此三人常常相聚。

    那薛蟠原定二月启程,怎奈薛姨妈心疼儿子,总说东西带得不齐备,轿马选得不舒适,要他慢慢挑好再走。

    薛蟠乍见蒋玉函,正满心欢喜,且金桂宝蟾天天在家闹,他巴不得躲出来吃酒。故也顺着薛姨妈,一天天捱延至今。

    这日又轮到宝玉做东,正吃喝间,恰一人从他们席边过,见蒋玉函秀美腼腆,便认作娈宠一流,借着酒上前调戏。

    薛蟠哪里肯依?见那人衣饰平常,也不及讨问名姓,操起酒壶就砸在后脑上。那人一声未啃,软绵绵扑倒在地。

    此刻楼上冲下七八名豪奴,发声喊,饿虎扑鹿般奔将上来。一个揪住宝玉,一个制住蒋玉函,两个压定薛蟠。

    薛蟠先还乱骂,及看清那人伤口汩汩流血,又听众仆“大爷,公子”地乱叫,又说“快禀侯爷”,又道“先回世孙”,心中便也慌了。

    宝玉讲到这里,却不再说下去,众人都跺脚道:“究竟那人系谁?”

    宝玉垂首道:“是襄阳候的侄儿,现在世孙的小叔叔”薛姨妈双手揪住领口,身一挺又晕过去。宝钗宝琴忙不迭哭喊一片。

    宝玉又道:“后来兵马司副指挥来了,问明缘由,即将薛大哥带走收监。”

    宝钗强撑着问:“可知那位伤势如何?再有你们吃酒的都有谁?”

    宝玉哪敢提“蒋玉函”三字?忙道:“都是些没名姓的人,不提也罢。我回来时,听说戚大爷醒过来了,且喜已无性命之忧。”

    众人听说,都略松一口气,先忙着送薛姨妈回家,再议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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