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才毕,天就黑了大半,淅淅沥沥,落下几点寒雨。蒋氏和岫烟灯下对坐,一个描绣样,一个打络子。
原来蒋氏早间进园,因许久没拜见过贾母,特特绕去上房请安。恰逢赖大家的来送单子,预备谢媒宴上的菜品摆设,请老太太过目定夺。
贾母所虑者,除两府前程外,也只有宝黛婚事。如今愿足意满,如何不乐?
再瞧蒋氏言行尚不可厌,大可给她点子体面,全了岫烟献绣之情。因唤邢夫人同来用茶点,又留蒋氏园里住几日,陪陪女儿再走。
母女们一边做活,一边论些家常。岫烟道:“晴雯姐姐在家里怎么样?她去了,妈和张妈妈也松闲些。”
蒋氏道:“说起她,还真瞧不出来。娇滴滴的小姐样儿,做活麻利得很,尤其针线上,比我年轻时不差什么。”
岫烟道:“除过绣花,界线织补也是她的专长。”
蒋氏道:“我曾听老婆子抱怨,说晴雯丫头最刁蛮,又牙尖嘴利,不让人。怎么冷眼瞧着,全都说错了。”
岫烟道:“她经过那一出,自然性子沉稳,不似从前。再说原就不是那样的人,倒有些像妈,刀子嘴,豆腐心。”
蒋氏忽又想起一事,叹道:“晴雯哥嫂上门要人,我真怕得了不得。还好张丰家的急中生智,拉来青帆帮忙。
蝌二爷精干,他的小厮也厉害,三言两语就让那两口儿臊得没脸,灰溜溜走了。”
又奇道:“晴雯的事这样利落,怎么买秋菱像唐三藏取经,一难又一难?”
岫烟掌不住笑,道:“赖家买人与府上放人的文书齐全,我们立的文契上还有晴雯本人画押,官衙再一盖钤印,礼法律条就全合了。莫说吴贵是表哥,就是亲哥哥来也无用。
不然依‘收留在逃子女而卖为奴婢者,杖九十,徒二年半。若得在逃奴婢而卖者,各减良人罪一等‘’的律,我们还能善了?”
蒋氏道:“还是你机敏,请了口碑好又老成的中媒代书,不但事办得好,还把买卖律条解说得清清楚楚。”
一指杏雨阁方向,低声道:“饶便她们精似鬼,也想不到那些长篇大套是你现学现卖的。”说着,二人笑弯了腰。
忽而吱呀一声推门响,篆儿跑了进来,道:“姑娘快去看罢,菱姐姐又发病了。”
众人赶至耳房,只见秋菱面色萎黄,躺在床上闭目不言。篆儿道:“压两床被子还打冷战,叫也叫不醒,嘴里只说胡话。”
岫烟伸手到被中,摸摸秋菱身上,只觉冰凉刺骨,忙道:“这样捂不热的,快烧汤婆子来。”又命拿砂糖掺姜片,浓浓熬出锅汤,一勺勺灌下。
忙乱一通,摸她手脚略有些暖气,岫烟才大松一口气。
篆儿道:“菱姐姐眼皮在动,嘴巴也在动,又在梦呓哩。”岫烟俯身细听片刻,叹道:“叫的是娘。”
蒋氏红了眼圈,道:“好可怜孩子,听说自小拐卖来的?这幅形容亲爹妈看见,岂不疼死。”一手环住女儿,一手替秋菱掖被,道:“不能请大夫瞧瞧?”
岫烟摇头道:“园里姑娘们病了,天黑避嫌,也要熬到次日。篆儿,明儿一早你回大奶奶,请帮忙寻大夫罢。”
众人围着又叹。但听秋菱呜呜咽咽,流泪叫道:“娘,娘,爹,英莲,烟花,烟花”
蒋氏诧异道:“什么应莲?什么花?难得是她家乡?还是本名?”岫烟篆儿都只摇头。
又坐一程,秋菱愈发安稳。岫烟便命汪婆子和篆儿照看,自己陪蒋氏回房。
蒋氏还在说秋菱可怜,道:“亏得买她过来,不然留在那家受折磨,能撑几日?”
岫烟问:“妈不怪我乱做主张,把人买到家里?”
蒋氏道:“你自有你的道理,再者当着她们,我不能挎闺女的台。至于你爹,只要有酒吃有鸟玩,才不理会这些。”
岫烟扎进母亲怀中,搂住腰笑道:“妈妈真好——秋菱的月钱就比着晴雯罢,依旧我来出。”
蒋氏笑推她道:“你敢是发了横财?这样大气。千万藏好了,别让你爹知道。”
岫烟道:“还是卖络子的钱。那位太太使不完的,放在她家铺子卖,销得很快。前儿才定下,要我长久给她做呢,工费也涨了。”
蒋氏道:“你也是憨人憨福,这位太太家住何处?姓甚名谁?”
岫烟道:“就在城西,夫家姓唐。她以前见过我托卖的屏风单条,后来留心寻着张妈妈,带话请我打络子。不光身上佩带,桌围,椅搭,床裙上点缀的都要。”蒋氏点头不语。
岫烟又道:“说起晴雯秋菱,我来这两三年,也知道她们秉性温良,洁身自好,何况都是帮过我的。
如今遇上,若还忍心不管,我也良心有愧。”
蒋氏奇道:“晴雯帮你我知道,秋菱是薛大爷妾室,什么事需她相助?”
她这一问,岫烟倒不好直言。金桂痴想薛蝌,无论薛蝌如何,说出去都是丑事。何况蒋氏的脾气儿,还是不知为妙。
蒋氏灵光一闪,怒道:“可是薛家人使把戏,菱姑娘帮你解围?哼!瞧她们白天行事,个个鬼鬼祟祟,别无故带累了你。”
岫烟如何不知钗、桂心思?只不过能千日做贼,不能千日防贼,与其等她们再施诡计,不如顺水推舟,先将秋菱买来。
一则救人浮屠;二则薛蟠回来,薛姨妈诸人添油加醋,反赖自己见死不救,或者编排些别的,挑拨弟兄两个。到时秋菱走了,自己一张嘴如何盖过她们?
不如把人握在手里,说出去,也是金桂宝钗无良。
至于秋菱就安她在邢家静养,日后若有时机,再好好配个良人。
遂忍笑道:“也不是什么把戏,不过你来我往,起点子磕碰罢了。至于带累我们,那是没有的事,妈妈只管宽心。”
蒋氏这才开怀,笑道:“是了,左右自己无碍,多拔个人出火坑,就当积福罢。”岫烟听她说“火坑”,不由想起迎春,听说孙绍祖才纳了两个美妾,整日胡天闹地,迎春也只剩哭。
因道:“她们自己有心气儿,方能一救,若先自弃了,神仙也救不过来”
蒋氏只打趣一句,也不理论。扭头拿过绷子,看上头绣了小半的稿儿,道:“这一叶观音画得好,绣得也好,可是要卖的?”
岫烟摇头道:“我想老太太年纪大了,又信佛,一叶观音专佑吉祥平安,她供奉再好不过。等这个绣好了,我就搬回家去,可好?”
蒋氏皱眉道:“你这里住腻烦了,家去自然好。可那欺负你的人,定要打回去再走。”
岫烟伏在蒋氏肩头,笑道:“妈愿意我出去?这一走,可就不能回来。”
蒋氏道:“你进来两年,我算瞧明白了。人说‘候门深似海’,我看‘候门会吃人’,还是咱们小门小户日子爽利——就是你那个钻进钱眼里的爹,怕有歪话说。”
岫烟道:“到时再说罢,如今还虑不到那里。”母女两个消消闲闲,拉了程子家常,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岫烟去看秋菱。秋菱此前百受折磨,多悲少眠,已酿成干血之症。岫烟见她仍昏昏沉沉地,忙亲去稻香村求了李纨,请医延治,毋须再赘。
且说宝钗见金桂不再闹,方才略略放心。在杏雨阁用过午饭,不顾薛姨妈挽留,仍带莺儿回到蘅芜苑。
才进院门,就见春桃抱人高的扫帚,在那里扫藤叶。马婆子笼着两只手,叫骂不绝。
宝钗分明看见,却像没看见一般,径往山石边偏了两步,绕过她们进房。
身后骂声滞了一息,瞬而愈加尖利,道:“囚囊的小娼/妇,不知羞的粉头子!给你两分脸面,就得意望了形,在这里装小姐!还是你见春杏会男人,也□□/痒了,想个棍儿来肏它?”
宝钗听在耳中,好似字字都懂,又似一字不懂。进房倒在床上,闭目不言。
莺儿气极,冲到廊下喝道:“你没见姑娘在房里?还不干不净地胡吣!倘或哪位主子经过,听见你就死了!”
马婆子原就指桑骂槐,冷笑道:“罢哟,我的姑娘。你当我是新来的,不知晓行情?
小姐们头一个爱去潇湘馆,再不大奶奶三姑娘四姑娘家。咱们院?请都请不来人,谁还打这里过呢!”
莺儿还欲再说,听得宝钗唤她,只好狠瞪马婆子一眼,翻身进房。
宝钗默了会子,吩咐道:“你再去杏雨阁一趟,告诉妈妈,早起那件事还请问问姨妈,尽快办了罢。”莺儿含泪去了。
宝钗见她出去,依旧合衣躺下。过了片刻,窗外飘飘远远,似又传来骂音。
宝钗冷笑一声,转身不理。
那人却越发放肆,粗着嗓子道:“囚囊的小娼/妇,不知羞的粉头子!你见春杏会男人,也□□/痒了,想个棍儿来肏它?”
宝钗心烦不已,拉被蒙在头上,谁知那婆子不依不饶,竟渐渐往这边靠来。
宝钗抬头唤莺儿道:“马婆子还在外头,快些赶她走。”
叫了两声,文杏进来道:“莺儿姐姐不在。姑娘敢是听错了?院中并没有人。”
宝钗啐道:“我听得真真儿的,怎会有错?就算不是马婆子,也有别人。”
文杏见她动气,忙道:“姑娘别急,等我再去瞧瞧。”宝钗点点头,复又卧下。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又有了动静。听时,仍是那人在骂,颠颠倒倒,就只开头两句。
宝钗听着听着,心头一阵轻痒,如中定身咒一般动弹不得。
那痒好似活物,一钻一拱地漫向四肢百骸。所及之处,无不麻麻酥酥,如坠云端。
正不可开交间,猝忽天边打个炸雷,有人叫道:“姑娘,各处都找过,没人。”
宝钗吃这一吓,猛地睁眼。文杏见她两颊红彤彤地,拥被轻喘,忙道:“姑娘稍待,等我去杏雨阁挖药。”
话音刚落,就听窗外道:“不必,你去煎黄柏汤,我来拿药。”文杏见莺儿回来,依言自去。
莺儿三两步进房,打开墙角人高的镂花立柜,只见里头大瓦瓮中,植着株半人高矮的牡丹。
莺儿取过小锄,从花下挖出拳大一个瓷罐,倒出龙眼大小一颗丸药,复又埋好。
一边道:“太太说知道了,会催着二太太。”宝钗颔首,问道:“这药还剩多少?”
莺儿捏指算了算,道:“加上埋在杏雨阁杏树下的,通共十五六丸。”
宝钗道:“如今不比往日,谁有闲人闲钱配药,还得省着吃。我还不觉很厉害,先服半颗便好。”莺儿只得答应。
见宝钗愁上眉间,有心说笑哄她,因道:“我们院里都是藤萝,没有花树,不然埋在这里,要吃也便宜。
这药也奇,非得埋在花下方能久存。药只分君臣,不分男女,若不然,它定是个‘男’药了。”
宝钗心头剧跳,斥道:“打嘴!冷香丸以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白梅花,四种花蕊入药,最是清洁纯静,哪里就比男人?!”
莺儿被她突突一骂,眼睛就潮了,忙低头应了几个“是”,退出房去。
宝钗独坐沉思,道:“我莫不得了失心疯,怎么青天白日的梦见那些?”
停一时,想起当年偷读的《元人百种》,那些晦涩迷蒙之语,竟通透明妍起来。那些字似墨入水,有的幻做仙女,有的化为夜叉,至于天魔精怪,无所不有,不行不为。
宝钗五内焚灼,银牙咬住舌尖,攥拳道:“这口气决不能松!若走火入魔,堕入‘淫’道,就万劫不复了。”
定了半日,慢慢燥平,莺儿端过汤水,伺候吃药。就听文杏回道:“大奶奶明日起社,要请姑娘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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