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禺手腕松松垮垮地搭在小臂上,侧倚着树干晕乎乎的,抬头望月,弦月殷红,垂首辨草,草色乌黑。

    她想,这不是完全乱了套了么。

    这可不兴讲啊。

    久久沉默后,南禺扯了扯僵硬的唇角,“不熟,别碰瓷。”

    叶清影埋着头不吭声,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地图,依着残存的记忆,时不时涂涂改改增添些细节,说不定就从中寻见破阵之法了。

    她估摸着时间,直到南禺精致漂亮的脸庞上逐渐染上不耐。

    叶清影慢吞吞地抬起头,眸光古井无波,声线低沉清冷,“自幼相识?”

    南禺额间青筋跳动,冲她背影勉强弯弯眼角,冷声道:“见过几次。”

    还踹了巫即几个大跟头。

    叶清影蹙蹙眉,终于肯扔掉树杈子,撑着膝盖挺直脊背,一边拍拍掌心的灰,一边说道:“情同手足?”

    南禺的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思绪千回百转,随即一言难尽地盯着她,“巫即说要给我当牛做马。”

    她眼前闪过一张俊秀的脸庞,拽着自己哭得声嘶力竭,“祖宗!这次成了,我认你当祖宗!”

    南禺抿了抿唇,眉梢微秒地往上挑了挑。

    “胡言乱语。”叶清影直截了当地反驳,神情冷肃,“我师傅风光霁月。”决计不可能讲这种有辱斯文的话。

    她杵在原地,只是手腕上的红痕暴露她此刻也很心绪不宁。

    护犊子难不成还能潜移默化?

    南禺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着实很想敲她一记头粟,再抬头时,一双桃花眼已蓄满了泪水,将滴欲滴,嗔道:“他自己说的,你冲我凶什么凶。”

    哭了?

    “我”叶清影脊背猛地僵直,被这无措的眼神盯得发憷,手脚也像被冻了似的,不知怎么动弹,不知如何摆放。

    “你什么你。”南禺瞪得眼眶发酸,险些包不住泪珠子。

    记一条,不可随意捉弄麻烦的女人。

    叶清影嗓子有些发痒,轻轻捂着嘴咳了咳,反思方才语气重了些,嗫嚅道:“我乱讲的,当个玩笑。”

    春风拂过白雪皑皑的山涧,清冷终究是破了功,神色也不同于往日,一抹绯红缓缓爬上脖颈,极有分寸地止在下颚,眉宇间透着一股灵动。

    南禺被这姝色晃了晃眼,心底那点郁闷去了大半,“一点儿也不好笑。”

    叶清影微微垂首,浓密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回道:“下次不了。”

    乖巧地让人挑不出错处,怎么软得跟只兔子似的。

    叶清影从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将她同软萌萌的兔子联系起来,若真叫她听见了,她必然会板着一张臭脸,面无表情地呵斥一句“滚”。

    南禺眼泪倏地消失了,还顺带勾了勾红唇,“不准有下次。”

    说完,南禺就迈着轻盈的步子进了迷雾。

    叶清影埋着头自是没瞧见,耳边回响着这句半嗔半警告的话,指腹抚了抚鼻梁。

    罢了,她年纪大,俗话说尊老爱幼是美好品德,先让着吧。

    她想通了,轻轻“嗯”了声。

    久久没传来回应,叶清影抬眼一瞧,连个人影也不见。

    又消失了?

    叶清影心底没有来的一慌,一双眸子染上急色,环绕四周乱瞟着,步伐也稍显凌乱。

    “南禺?”她小心翼翼地试探,手腕上多了几个白色月牙印记。

    南禺方才有些气恼,刚被新一团黑雾包裹,就担心起叶清影安危来,于是心底最后那点气立刻就烟消云散了,便顿住脚步等她。

    那呼唤一声盖过一声大,南禺理了理衣袖,不紧不慢地道:“目无尊长。”

    黑雾中又传来一声戏谑,“这师叔为何又不喊了?”

    叶清影不说话了,先是一愣,然后从中品出一丝不同寻常的亲昵,这好不容易理清的思绪又杂糅成乱糟糟的一团。

    南禺耐心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影,鞋尖碾了碾泥土,催促道:“不过来在发什么呆。”

    “来了。”叶清影揉了揉脸颊软肉,长长地舒了口气,又恢复成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之前仿佛昙花一现。

    两人并排同行,连左右肩的起伏都如出一辙。

    黑雾如影随形,并没有实质性的伤害,叶清影手臂往里伸了伸,黑雾落荒而逃,极有分寸地保持着距离。

    所到之处也很熟悉,山峦起伏的弧度,纵横交错的小路,很容易就能辨别出她们此刻正身处于唯一的入村小道上。

    越往里走,大不相同。

    这儿可热闹得很。

    一道道人影与她们擦肩而过,叶清影的视线豁然开朗,耳畔突然响起了声音。

    弦月消失了,红彤彤的太阳高悬,日头毒辣得很,一个寸头年轻人上身穿着一件汗衫,裤管高高挽起,露出雪白的脚脖子,脖子上搭着一条泛黄的旧汗巾,正趴着腰卖力地割着麦子。

    毛刺刺的飞絮漫天飞舞,南禺鼻尖似乎痒酥酥的,肺腑间充盈着青草的香气。

    “光义——”路的另一端传来一声模糊的叫喊。

    田间劳作的男子仰起头,几滴汗水顺着力道飞溅在麦穗上,手里仍握着镰刀,手臂包裹着厚实的肌肉,他咧着一口白牙,瞧着十分俊朗,高声应道:“在哩!”

    女孩儿的声音逐渐近了,碎花布衫,长裤草鞋,两条粗黑的辫子乖巧地垂在身后,她跑得有些急,胸脯起伏不定,两颊酡红,“妈把饭做好了,我来叫你。”

    男子挠挠头,清澈的眼底映着一片金黄的麦田,嘿嘿地笑了两声。

    女子拾起地上多的簸箕镰刀,说道:“快走,中午热得很。”

    男子擦了擦汗,一边说着不碍事,一边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壶水。

    “下午我和你一起。”

    “姐,不用,最多再一天就忙完了。”

    “那不行,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事儿了。”

    “”

    人影从叶清影的心口穿过,她朝着他们相携而去的方向愣神,直至身影变得扭曲模糊。

    头顶是暖烘烘的太阳,但实际感触确是凉悠悠的。

    南禺朝里瞥了一眼,问她:“地图呢?不画了?”

    叶清影摇摇头,“不画了。”

    南禺含着笑,打趣她:“记住了?”

    叶清影唇线绷得直直的,“全忘了。”

    目之所及是飘在半空的房顶,往高处流的小溪,扭曲拧巴的树冠,肚皮朝上的公鸡以及奋力打鸣的狗。

    千奇百怪,光怪陆离,很像印象派的画作。

    眼前的画面突然像上世纪的没信号的旧电视机,驳杂的雪花纹闪烁,伴随着滋滋的电流声,置身其中,令人头晕目眩。

    突然,耳畔又传来一声轻喝。

    房门直接被踢开,门闩上的铜环悠悠晃荡,长者模样的人急吼道:“来了来了。”

    屋内一家子都是些陌生面孔,男女老少眼眸锃亮,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往外赶,一边问道:“在哪儿呢?”

    “村口呢!”长者的唾沫星子险些飞到叶清影眼前。

    叶清影和南禺对视一眼,眼神中露出同样的好奇,也不徐不疾地跟了上去。

    方才是秋天,瞬息便成了春天。

    田埂上不知名的野花一簇簇的聚在一起,蔬菜绿油油的,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远处山峰重叠延绵,深浅远近各异,恰似一副泼墨的山水春色图。

    人影健步如飞,堪堪擦过南禺的肩膀,叶清影下意识擭住她的手腕,往身侧一拉。

    南禺正欣赏着景色呢,哪料想到还有这一出,脚步一踉跄,半虚半实的身子就随着力道偏移,狠狠撞进叶清影怀里。

    “看路。”叶清影冷声道,望着咫尺之遥的人出神,肌肤触感滑腻,氤着淡淡的粉红色。

    南禺头埋在她胸口,笑意随着两人的亲密接触传递。

    她笑够了,胸腔震动共鸣也消失了,身子一转便脱离了叶清影的怀抱,乜了她一眼,柔声道:“以下犯上。”

    叶清影张嘴想要解释,突然从天而降一坨黑影,略过她的眼睫毛,砸在地上。

    头顶飞过一群归雁,整齐地排列成“大”字。

    那是一坨鸟屎,一坨没有攻击力的鸟屎。

    叶清影唇瓣翕合,并不想说话。

    南禺将她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眼角都沁出一点湿意,含笑道:“傻子,都是影子。”

    叶清影嗯了声,丢下她转身走了。

    村口此刻也聚满了人,一圈一圈地围得水泄不通,对着中间都在窃窃私语,一会儿鼓掌一会儿欢呼。

    两人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看清了停在路中央的汽车,扬起的灰尘还没散尽,几道笔挺的人影便陆续从车里下来了。

    他们衣着整洁,头戴一顶崭新的帽子,大多鼻梁上都架着一副无框眼镜,胸口绑着一朵布绸子做的大红花,衬得人喜气洋洋的。

    “姐,你快看,是汽车。”男子第一次见新奇玩意儿,脸上显出孩子气的激动。

    女孩儿的麻花辫成了高马尾,眉眼都长开了些,也是很惊喜。

    人群一阵骚动,长者按了按掌心,用十分蹩脚的普通话说道:“大家静一静。”

    底下渐渐安静了,但依旧还有些窸窸窣窣的议论。

    长者很满意自己的威严,点了点头,咳出嗓子里的浓痰,“欢迎我们城里来的大学生!”

    “轰”画面再一次倒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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