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嘹亮,蛙声四起。
余光义胳膊上架着几个矮木板凳,围着小院儿中央的槐树摆放,年轻人风风火火的,膝盖上不知从哪儿磕出一团乌青。
长相斯文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折起报纸放进布包内衬口袋,指腹上沾着一层薄薄的墨,一边扶着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一边指着他膝盖关心道:“哪儿整的?”
给村里扶贫太久,语调也不免染上婉转的乡音。
南禺就躺在槐树粗壮的枝丫上,手枕在脖子后面,火红的裙摆与树叶的青绿交相辉映,好不自在。
她侧眸瞧了瞧,叶清影身姿笔挺地站在邻近的枝干上,双臂环绕于胸前,眼神波澜不惊地盯着那一处小方桌。
就这一瞬间,南禺蹙了蹙眉。
怎么总绷得像根弦似的,呆得很。
“这我哪儿晓得。”余光义笑了笑,脸上显出一点憨厚,拿出一把蒲扇使劲儿挥着,胸前反而濡湿了一大块,也不知到底是在纳凉还是在干活。
“方文哥,你管他做啥子,白天跑河里逮虾子去了。”远远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女孩儿手里捧着一个水淋淋的西瓜,被拦腰掐断的青藤颤巍巍的缀着,沿着青石板滴出一道蜿蜒的水痕。
“姐!”余光义连声制止她,盯着她手里的西瓜口齿生津,咽了咽唾沫,兴奋道:“今天怎么这么好,有冰西瓜吃。”
他舔舔干涩的嘴唇,伸手就想要抢。
女孩儿白了他一眼,打落那只不安分的手,轻声斥道:“过了今儿个,就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咋还跟个小孩儿似的。”
斥责的话不痛不痒,轻飘飘的,余光义习以为常,被打的手紧紧捏着耳垂,倏地向后撤,板凳被绊倒一片,反驳道:“母老虎打人啦,小心嫁不出去。”
“你”女孩儿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发育良好的胸脯起伏不定,顺手抄起脚边的笤帚。
“好姐姐!别别别!”余光义见状如临大敌,绕着惊叫的大槐树就开始逃窜,时不时惊叫一声,“我错了!”
“站住!”
“我不!”
健壮如牛的小伙子被一个弱女子追得抱头鼠窜。
方文连忙起身挡在余光义身前,扯住女孩儿的胳膊帮他讨饶,情急之下唤了她一声——“芳华。”
余芳华两颊突然染上一层薄红,捏着笤帚的力道也轻减不少,说道:“方文哥,你别老护着他。”
她说着说着还瞪了刚冒出个头的余光义。
余光义瑟缩了一下,故意捏着嗓子,怪模怪样地学着,“方文哥~”
这下,谁说好话也不好使了。
桌子板凳乒铃乓啷地闹了好大一会儿,惊起一片虫鸣,繁杂闹人得很。
南禺眨了眨美目,唇角轻轻翘起一丝弧度,眼眸中波光流转。
叶清影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着实也觉得这段记忆混乱吵闹。
她突然感觉衣摆被扯了扯,垂眸往下瞧,撞见一双葱白如玉的手,随后眼前一黑,眼皮上覆着一片温热。
叶清影十指紧握,猛地捏紧树干,本就是虚幻的槐树摇摇欲坠,连带着两人的身形都晃了晃。
她十分不适应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心底的不安也愈演愈烈,但只是抿了抿唇,轻声问道:“做什么?”
南禺歪了歪头,将她的变化尽收眼底,并不答话。
又耐心等了一小会儿,南禺捂着她的眼睛,感受到掌心被睫毛撩得酥酥痒痒,怀中人也逐渐变得僵硬,才刻意凑近她耳畔,轻柔道:“阿影,我也想吃西瓜。”
语调微扬,像走笔龙蛇后最后一点回锋。
蝉鸣停了又起,蛙声响了又歇。
叶清影只觉得耳畔嗡嗡嗡地响,像不小心钻进一只小蜜蜂,在脑袋里肆意地横冲直撞。
她面无表情地想:虎狼之词。
反观南禺,倒像是个使坏得逞的小狐狸,眼睛弯弯眯成一条缝,反复咂摸着这个称呼,心里觉得非常不错。
过了许久,久到下面的西瓜都消失了一半。
叶清影缓缓抬起手,一根根掰开女人的手指,与她四目相对,不疾不徐应道:“好。”
说完,她还嫌不够补充一句,“出去就给你买。”
月影微光,映得她清雅绝尘。
见她反应平平淡淡,南禺顿失捉弄人的兴趣,瘪了瘪嘴角,轻盈地落回原处,嘀咕道:“叶清影,你没劲透了。”
叶清影“嗯”了一声,并未反驳,转过身去一如方才那般倚着树干。
一切如常,又好像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叶清影自顾自地按住心口,扶着额抿了一个轻浅的笑,再一瞧,便散了。
下面的三人已经收拾好桌椅板凳,围着西瓜当蛋糕唱完了生日歌。
余光义半张脸都沾满了红亮的西瓜汁,鼻尖顶着一粒黑籽,他问道:“方文哥,你来有三年了罢?”
“满打满算,正好。”方文笑道。
余芳华一边切着西瓜,一边抬头问他:“不回去么?”言语之间似乎藏着一丝紧张和急迫。
方文默了一会儿,抬眼看姐弟俩,说道:“还没接到通知。”
余光义用衣摆抹了抹脸,挑挑眉,戏谑道:“到底是没人叫还是不肯哟~”
其余俩人,一个默不作声,一个羞红了脸。
画面残缺不全,有时顺畅些,有时一帧帧跳动,像极了以前的手摇电影。
游离世外的两人随着时间线跳动,黑雾扭曲转换成不同的场景。
南禺与叶清影并肩而立,瞧她一脸正经,倏地握住她的手腕,脸上笑容明媚。
那股热意顺着肌肤流窜,缓缓汇集在头顶,最后猛地炸开,噼里啪啦的星子溅落在神经末梢各处,让人想忽视都难。
叶清影下意识挣了挣,岂料南禺另一只手又擭住她,她脸上的表情终有了变化,生动活泼许多,无奈道:“你又要做什么?”
“这处怪得很,要是走丢了我可懒得费心思找你。”南禺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道。
乍一听没什么问题,但仔细一琢磨哪儿哪儿都是毛病,听着像家长教训自家三岁稚子。
叶清影手下却没什么动作,任由她握着。
南禺顿时瞧她顺眼不少,又问:“叶队长可找到破阵之法?”
叶清影听了这个称呼,先是蹙了蹙眉,然后才道:“没有。”
南禺耸耸肩,摊开一只手,“巧了,我也没有。”
叶清影喉头一哽,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偏过头不想搭理她。
南禺心头舒坦了,绕到她眼前,低声打趣道:“舍得生气了?”
瞳孔突然被一张明艳的脸庞占据,叶清影捏了捏指尖,面不改色地移开视线,“没有。”
南禺松开手,叶清影心头浮上一丝不妙的预感。
下一秒,女人捏住她的脸颊,轻轻一扯,指腹下的肌肤白里泛红,煞是好看。
叶清影:“”
——
婚礼那天又是一年春分。
礼乐队锣鼓喧天,唢呐声从村头传到村尾,入眼皆是红彤彤的一片,布绸缎挂满了槐树的枝丫。
坝坝宴婚礼没那么多讲究,司仪由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人担任。
长者胸口别着一朵塑料花,高挥手臂,朗声道:“礼成!”
那竭力嘶吼的模样,南禺都怕他用劲过度背过气儿。
方文手腕上带着一块石英表,穿着初到时穿的衬衣黑裤,许是这几年辛苦劳作的原因,衣服不是很合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余芳华穿着新做的红衣裳,衬得她气色红润,娇俏可人,目光始终紧紧地黏在自己丈夫身上。
“亲一个!”下面不知哪个毛头小子先起的哄,渐渐的,附和的人也多了起来,还伴随着掌声和喝彩声。
长者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笑盈盈道:“这事儿我可做不了主。”
方文神色怔愣,盯着眼前的女人目不转睛。
余芳华又喜又羞,低声唤了他的名字。
方文回过神来,手虚虚地搂着女人,在她期待的目光下,一个轻吻落在额头上。
南禺伫立在热闹熙攘的人群之间,眼眸明亮,指着桌面饶有兴味地问道:“这是什么?”
叶清影顺着她视线望过去,大碗里飘着翠绿的葱花,回道:“王八汤。”
“王八也能做汤?”
“嗯。”
“他们怎么走了?”
“流水席。”
两人一问一答,一来一往,倒也和谐。
估摸着又过了几个小时,日光弱了几分,人也散得差不多了,只留了些洒扫的人。
余光义瘫坐在石阶上,撑着脸目光呆滞,嘴唇干裂出两道口子,抱怨道:“姐夫,这结婚也太累了,从天亮忙到天黑,我连一口水都没顾得上喝。”
余芳华卸了妆,换了一身简单的粗布衣裳,打趣他:“等你找了媳妇儿更有的忙。”
余光义瘪瘪嘴,口子崩开渗出一丝血,“嘶”了一声道:“那我要单身一辈子。”
“呸呸呸。”余芳华收起了篷布,“难不成你要打一辈子光棍。”
余光义也倔得很,就爱和姐姐唱反调,吊儿郎当道:“管他的,成家这么麻烦,不找到喜欢的我可不乐意。”
方文解开衬衣第一颗扣子,挨着他坐下,撑着手臂向后仰,骨节发出两声噼啪的细微声响,他笑道:“光义,伸手。”
余光义盯着他,摊开掌心,汗水亮晶晶的。
方文从裤兜里掏出被压扁的喜糖,放在他掌心,“吃糖。”
“谢谢姐夫。”余光义笑嘻嘻地剥开糖纸。
“你老惯着他。”余芳华嗔道。
方文揉了揉余光义头,吐口而出道:“自家弟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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