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影眼前虚影重重,一眨眼便站在低矮的木窗旁。
入眼是一张不大的方桌,靠墙的角落整齐堆叠着几本破旧的书,方文埋首伏案写作,钢笔笔尖在粗粝的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他眼角虽有了几分历经岁月的沧桑,但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让他看着还像当年那个毛头小子。
叶清影身旁空落落的,左右不见人影。
“南禺。”她轻唤一声,无人应答。
她略微垂眸,目光停在那几页纸上。
四周寂静。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吱呀”的细微响动,一个小腿高的孩子颤颤巍巍地跨过门槛,细嫩的手腕上挂着一枚精致小巧的铜铃铛,叮铃铃作响。
“粑——噗——”小孩儿奶声奶气地嘟囔着,把着床沿晃晃悠悠地往这边走。
人类的幼崽果然很吵。
叶清影眉梢微动,仔细瞧他,只担心这小萝卜缨子下一秒就要栽倒了。
方文却视若无睹,仿佛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一声响彻天地的“哇——”
小萝卜一屁股坐在青石地板上,一个个硕大的鼻涕泡儿争先恐后地钻出来,然后支撑不住炸开,鼻涕眼泪糊了小孩儿一脸,黏糊糊的。
叶清影别过头,默默向后撤了一步。
方文终于有了反应,眉心隆起,笔尖微顿,在淡黄色的纸上洇开一个漆黑的墨团。
他提起纸张,对着光瞧了瞧,摇摇头似不是很满意,随即拉开抽屉扔了进去。
叶清影眼尖,发现里面还有厚厚一叠纸。
关抽屉的力道很大,惊得小萝卜抽抽噎噎地打起了嗝。
她有些诧异,对一个小孩儿竟也有这么大气性。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她转头一瞧,女人就站在她咫尺之遥。
叶清影盯着她,微微皱起了眉。
南禺看她眼神冷漠,顿感不妙,心虚地摸了摸鼻梁,肃道:“你又乱跑什么?”
叶清影怔了一下,先发制人?以进为退?
她眯了一下眼睛,道:“你再说一遍。”
威胁?
这会儿愣神的轮到南禺了,她心想着:“有样学样,胆子真是日渐长了。”
这样一想,她反而理直气壮起来,几步上前,指尖戳了戳她眉心,说道:“丢了可怎么办?我去哪儿找个一模一样。”
她说这话的时候,唇角略微下压,但一双眸子却微微弯着,盖不住的愉悦。
且不说动作的亲昵,单那不似平常的调子,好似吴侬软语,总带着点撒娇的味道。
叶清影心底像是被小猫轻轻抓挠了一下,表情一片空白,一时失了言语。
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一如这无休无止地幻境。
“嗯?”南禺抬眼凑近她,扯扯脸皮,“呆了?”
刚才嚣张的气焰哪去了?
她抿着唇瓣,抑着那一丝即将倾泄的笑意。
叶清影偏过头,敛眸望向屋内,慢吞吞道:“丢了便丢了。”
她想:那呼吸,是烫的。
“我可舍不得。”南禺脱口而出。
叶清影又是一惊,动了动唇,避开她的视线。
“巫即若是赖着问我要,我可赔不起。”南禺倏地从她身侧退开,眉宇间萦这一丝愁绪,好似真的在思索她若真丢了,该如何是好。
叶清影脑袋里仿佛有一个转盘,巫即那张皱如枯树的脸庞不断浮现,与眼前人不断交织变化重叠。
良久,她冷冷吐出一句:“这处怪得很,要是走丢了我可懒得费心思找你。”
这话莫名听着耳熟,南禺仔细想了想,才发现是自己说过的,对方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顿时觉得哭笑不得。
地面猛地晃动了几下,黑雾凝结成一个扭曲的旋涡,两人都有些站不稳,叶清影下意识地撑了撑窗沿,却摸了个空。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掌心,再抬眼时已经又回到了入阵时的木门口,捏了捏拳,似乎有些脱力。
方才混乱之时,南禺便又坐在她肩头,比以前重些,但对于叶清影来说还是轻飘飘的。
南禺居高临下,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问道:“怎么了?”
她望向那郁郁葱葱的山峰,奇诞瑰丽,方才的动静应是山塌了。
叶清影收回目光,冷不丁道:“我饿了。”
饿?南禺迷茫地眨了眨眼,这个词对她来说有些许陌生。
她指了指未曾变化的弦月,解释道:“我本以为噬魂阵的时间是停滞的,但我方才发现有些脱力。”
说着说着,叶清影的唇色变得有些苍白,“阵法内外时间流逝规律不同,黎丘所求便是将我永远囚禁在此处。”
直至身死,魂飞魄散。
南禺收起唇边的不经意,眸光冷冽:“这早已不是噬魂阵了。”
“为何不是?”叶清影停下了手中动作。
为了减轻她的负担,南禺从她肩头跳下来,“噬魂阵以八卦阵为基础,方位捆尸束灵,依你所言,纸皮人偶已尽数毁坏,那如果阵眼犹在,八卦为空,会如何?”
“如何?”叶清影喃喃道,“人偶”
突然,她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东西——湿婆神像。
“阵法的确被我毁了,但是黎丘为了脱身,不得不铤而走险,湿婆神本是他用来监视的眼睛,但却阴差阳错顶了人偶的位置。”她解释道。
叶清影只觉得浑身乏力,小腿肌肉酸软,但全身的血液都往心里涌,肌肤战栗,“铜像无魂,黎丘仍在,于是阵法便倒吸了他的魂魄。”
同样,她们方才经历的一切也并非村民残魂的记忆,而是黎丘的回忆碎片。
她脑海闪过一丝清明,盯着南禺的眸子熠熠生光,“倒行逆施。”
“孺子可教。”南禺欣慰地点点头。
这句话将两人的距离拉得老远,坐实了那相差的辈分。
叶清影不悦地冷着一张脸。
南禺嫌弃地撇撇嘴,摆摆手道:“行了行了,我替你师傅说的。”
天天就只会摆一张臭脸,活像谁欠她千八百万儿似的。
叶清影脸色稍霁,后知后觉方才情绪有些过了。
一根牵丝从她指尖窜出来又缩回去,窜出来又缩回去,和它主人一样,都是个薄脸皮。
“呆瓜,走不走?”南禺站在巷口问她,月光透过她虚虚实实的身影,落在青石砖上更为浅淡,恍若下一秒,这月,这景,这人都要一同消失不见。
叶清影掩下眸子里的焦躁,踱步上前,默默挨得她很近。
南禺笑了笑,指尖凝了一个皱巴巴的苹果影子,道:“黎丘既然是阵眼,必然也在,他在与你赌谁命长。”
叶清影不置可否,她也早想到了。
南禺倏地握紧拳,唇角讽刺地一勾,冷声道:“我瞧他是在痴心妄想。”
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叶清影感受到身边人的煞气,垂在身侧的指尖动了动,眼里的纠结像是波浪翻滚,似在下一个十分不易的决定。
斟酌半晌后,她乍然回神,轻声道:“跟我来。”
说罢,不等对方反应,伸手握住了对方手腕,转头就要走。
南禺愣了愣,感受着对方僵硬的指节,动也不敢动,只觉得可爱得很。
村庄居于南方,房屋都建成倾斜式,石瓦覆盖,以防雨水聚集,但此刻都是些模糊的虚影,叶清影攥着南禺在房顶来回跳跃,无法借力,再加上身体虚弱的缘故,颇有些吃力。
“找什么呢?”南禺问她,手慢慢撑着她的腰际。
叶清影如鹰隼一般的眼眸在环绕的房屋之间逡巡着,像是没空搭理她。
还在害羞呢,南禺微微一笑,掌心顺着她的衣物渡了一丝热意过去。
叶清影瞬间觉得酸软感褪去不少,连脚下的动作迅疾许多,黑雾以她为中心像潮水般后退。
“找到了。”她冷声道。
“哦?”南禺躲在她身后,下颚抵着她肩头,眼睛懒懒地睁开一条缝。
叶清影瞧着这满地狼藉,喉头微哽,良久才道:“这是个什么鬼玩意儿?”
她极少惊讶,但这已经是遇见南禺数不清第几回了。
南禺一双眸子止不住地乱瞟,明知故问道:“大槐树。”
那颗老槐树被人连根拔起,孤零零地躺在院落里,枝丫被砍,叶片被揪,只剩下一截光秃秃的树干,食指粗的麻绳紧紧捆着。
叶清影不禁有些牙酸,这黎丘,未免有些惨了,还不如直接给个痛快。
全然忘了自己是如何把人家手指砍下来,又是如何捉弄别人的。
南禺绕着槐树走了一圈,顺带踢了一脚,脸上笑盈盈的,佯装惊讶道:“呀,也不知是谁做的好人好事。”
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多少带点私人恩怨在的。
叶清影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下去。
南禺本来都走远了,却还嫌不够,转过身又踢了两脚,槐树的枝干肉眼可见的颤了几下,她才百无聊赖地让出空地,“呆瓜,还愣着。”
叶清影咳嗽了一声,扭了扭脖子,敛去复杂的表情。
“唰”的一声,数以百计的牵丝倏地略过低空,将槐树枝干严丝合缝地缠在里面,形成一个巨大的蓝色茧。
她的眼睛直视前方,逐渐变成幽蓝色,周身风声凛冽,添了几分清冷,光晕衬得她如神祇般神圣。
“奇鬼黎丘。”叶清影一字一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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