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寻气得真想给这蠢男人一个大耳刮子。

    先前那么耐心地再三交代他要对李执态度好点,先道歉,再温言恳请。谁知道他一开口,便俨然一幅泼妇骂街的画面,早将她的叮嘱抛诸脑后。且出言不逊,贬低、蔑视、奚落,进一步折辱别人。

    原还以为辽王妃不时被夏漪涟气得暴跳如雷,只是因为她对儿子的要求太严格了,期望定得太高。此时此刻,臣寻除了同情她,没有别的想法。

    防他越说越不像话,臣寻急忙将夏漪涟拖远了些,压低声责备道:“你这种态度,是有求于人的态度?是尊师重道的态度?”

    夏漪涟犹自脾气还在上头,振振有词道:“都怪李执那臭老头子就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我一时没忍住。对付这种人,就得以暴制暴,以吓制吓才管用……”无意瞅到臣寻面罩寒霜,才想起来时路上她的叮咛,骤然哑火。

    不敢再狡辩,心中忐忑不安。

    两人的关系才开始有了一点进展,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夏漪涟有些无措地绞起胸前几缕长发绕在手指上把玩儿,脑袋耷拉着盯着地面,左脚尖儿踩右脚尖儿,“寻寻,我好像把事情办砸了……”

    臣寻冷睇着他,“你也知道?”

    “那现在怎么办呀?一定得把他留下来。考前冲刺很重要,若又有了李执这样的名师指点,中状元的几率不说百分百,百分之九十九肯定是有的,那也约等于百分百。”

    后半截话臣寻听得一知半解,但听他急切的语气,大概也明白他很想助力她中状元。

    臣寻当然也想把李执留下来,可你这厮不是好心把事情办砸了吗?

    一开始就把人得罪透了,哪有请人做夫子是不顾人意愿,强行掳来的?

    不过,虽然他好心办了坏事,可至少他事前一声不吭就为她延请了名师一事,让臣寻内心感动不已。

    但感动没到一息,只听夏漪涟无耻地说:“你可是在我娘面前打了包票的,考上状元后就八抬大轿来迎娶我。你要是考不上,不是得一直做我的未婚妻?我毕竟是男人,所以我不恨嫁,我只怕你恨嫁。所以寻寻,你可一定要努力考中状元哟。”

    臣寻:“……”

    “感动”两个字便去见了鬼。

    臣寻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

    目光扫到夏漪涟像个小孩子似的两只脚的脚尖儿仍在互相碾踩,一会儿的功夫,好好一双干净漂亮的绣花鞋硬是给他踩得尘土满面。

    愚蠢又幼稚的男人……

    视线上移。

    他的裙摆上也有好几处污迹,全是泥土。

    想起上午种树的时候,他极其上心,不仅全程监工,更甚至是跳进坑里丈量深度。定然是那时候把裙子弄脏的,臣寻想叱骂他的话便再说不出口。

    暗叹口气,道:“我去试试吧。不过,事到如今,只能尽力而为恳请先生留下。如果他实在不愿意,你还是把人放了吧。赔罪道歉一事,无论他留与不留都要做,这是为了你们家好。”

    “嗯嗯!”夏漪涟极乖顺地猛点头。

    来到演武阁门外,臣寻高声道:“学生房季白求见李先生,望先生拨冗一见。”

    屋内,李执丢了大环刀,正坐在太师椅中气喘吁吁地吹胡子瞪眼,闻言,沙哑着嗓门儿冷笑道:“哼,你们当我是囚犯关押,要见我还不简单?又何必话说得这么漂亮?”

    臣寻扭头递给夏漪涟一个眼神儿,那厮才忙叫侍卫将房门锁打开。

    臣寻一撩袍子跨进门槛内,朝南向而坐的李执躬身作揖,再自我介绍了一遍。

    夏漪涟亦步亦趋地跟在臣寻身后进屋,见李执见到臣寻后双目骤然发亮,还缓缓站起了身,他便眉毛一扬,神情嘚瑟。

    我家寻寻长得风光霁月,人才是一等一的好。算你还有眼珠子,识得出好货!

    李执早已将他气得吐血的夏漪涟撇一边,一双眼只定在臣寻身上,“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臣寻回道:“学生房季白,见过先生。”

    “房季白……啊,难道你就是辽东省乡试的解元?”

    夏漪涟自臣寻身后跳出来,夸张道:“哇,季白,你可真有名,李夫子身在京城都听过你的大名也。”

    臣寻和李执齐齐扭头将他狠狠剜了眼。

    夏漪涟嘴一瘪,闭了口,侧过身去。

    臣寻向李执稽首,谦卑有礼道:“正是学生。先生,学生听闻先生远道而来,在辽王府客居,学生便再三恳请辽王妃和郡主,希望他们能让学生见一见先生。”

    “哦?”李执别有深意地扫了眼夏漪涟,重新在椅子里坐了下来,坦然受着臣寻的跪拜,缓声问道:“你为什么想见我?”

    臣寻心中大定。

    能接受她的跪拜,便是有意愿留下来了。

    “学生近来在看《四书章句集注》,存了几处疑问,百思不得其解,想请教先生,不知先生是否愿意为学生答疑解惑?”

    李执端起桌上早就冷了的茶水,笑眯眯地呷了口,冲她点头,“你且起来,坐过来些,将你的问题说来老夫听听。”

    夏漪涟惊喜地转过身来。

    这事儿成了!

    早知道就该让他的寻寻出马啊。

    臣寻也是暗自欣喜不已,事情已定,请教倒不用急在这一时了。

    她直起身,脸现为难,“学生听先生嗓子沙哑,不若等先生将养好了,再来请教?”

    “无妨。老夫一向惜才,最爱学生问问题了。又被关了两天,胸中郁闷得很。你来得正好,当是陪老夫唠唠磕儿吧,排解排解郁气。”说罢,瞪一眼夏漪涟。

    夏漪涟暗翻白眼儿,臣寻一如既往谦卑有礼:“学生遵命。”

    她站起身,从容走到李执对面坐下,一脸肃然。先抛出一个问题,拿来请教。

    “先生,大儒程颢说,良知良能,皆无所由;乃出于天,不系于人。此一句,是说人天生善良。而孟子亦说,人之初,性本善。故此,世上便有了丧尽天良一词。然则儒家荀子却说,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这话说人天生带着欲望,而欲望便是恶的本性,所以人性本恶。学生思考良久,觉得大儒们说得都对,有些骑墙,颇为苦恼。学生愚钝,所以,请问先生,到底是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夏漪涟嘻嘻偷笑。

    我家寻寻真聪明,这个辩论的题目抛得好啊,三天三夜都辩不明白的,李执老儿爱钻研,一准入套。

    果真这一聊,李执同臣寻便就这个问题聊了大半个下午。

    夏漪涟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溜了。

    臣寻告别李执,走出演武阁,外面已是暮色四合。

    她想有必要去给夏漪涟说一声,李执已经明确答应留下来做西宾。

    问了侍卫,回复说郡主回书房用功去了。

    她还没走,按照夏漪涟的性子,肯定要亲自送她出府的,但这时都还没过来,难道他一直待在书房用功?

    臣寻不信。

    原路回去找他。

    进了鹿鸣苑,见夏漪涟那间临时辟出来的书房,窗子仍敞着,好奇起来。

    难道他真的在用功?

    悄悄走近。

    臣寻先隐在窗后听了一会儿,屋内没有人声,但是已经点了灯,有微弱的烛光流淌出来,在半敞的纱窗上轻轻摇曳。她便绕到门口,探头见屋内果然没有周夫子的身影,暗想他可能已经下课离开了,她便蹑手蹑足地进了屋。

    夏漪涟的书房摆着三道湖纱为屏的半透明屏风,将房间一分为二。

    这布置,是那厮借口男女授受不清硬争取来的,平时周老夫子坐在屏风前授课,他则坐在屏风后听课。

    烛火在屏风后轻晃。

    里面却悄无声息。

    臣寻好奇心倍增,她轻咬了咬唇,仍决定一探究竟,便踮着脚尖儿摸过去,伸长脖子往那屏风后面偷偷瞧。

    好家伙,夏漪涟在是在,但是他四仰八叉歪倒在榻上正睡得香。

    臣寻好气又好笑。

    近前看。

    他一条腿搭在椅子上,一条腿屈在木榻上,身歪体斜,红唇微张,颊边一缕发丝含在嘴里,发梢儿俏皮地支棱在嘴角,随着他的呼吸,一伏一跳。

    虽然睡觉的姿势不太雅观,但是他不打呼噜,睡得很安静。

    好像还在做梦,似乎是个美梦,嘴角衔着一抹浅浅的笑。

    府中添了个夫子,臣寻和夏漪涟上课不再相互打扰。

    有了李执这样的名家大师,臣寻求知若渴,全副身心准备最后的冲刺复习。

    夏漪涟恢复了全天上课的日程安排,不过,老油条如他,臣寻偶尔温书累了,转头往窗外看去,却总能见到夏漪涟在她视线范围内游荡的身影。

    不是看似不经意地自她窗前婀娜穿过,便是在园子里赏花捉虫,然后他会忽然扭头,回眸一笑,便恰好撞上她偷看的目光,令臣寻尴尬不已。

    日子在这样和谐又别扭的氛围中悄悄过去。

    闲下来的时候,臣寻脑子里总会浮出夏漪涟冲她展露的各种笑容,灿烂的、温润的、沉静的、含蓄的、坏坏的。

    他本就长得沉鱼落雁,再一笑,蓬荜生辉。臣寻无数次感叹,读书累了,看看他,十分解乏呢,绝对能保证她下一堂课,又精神抖擞了。

    时间长了,臣寻偶尔也会想,他那个人也不是不可做她的良配……

    出身权贵之家,能这样体贴入微甚至是有些卑微地待她一个贱民的女子,难道不难能可贵吗?

    她也不想让爷爷和族长失望啊,可这男人,他就像一根削尖的木头桩子,用重锤一点一点的、一下一下的,往她身上打进来,深深扎入她皮里、肉里、血里、骨髓里,最后他试图扎进她心里生根发芽,枯木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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