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寻什么话也没说,但是抱着夏漪涟的手不自觉蜷紧了,指节泛白。
很快马蹄声近。
但听声音似乎只有一匹快马。
臣寻微有些惊讶,这不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么?
她忙腾出一只手来将布帘子挑开一角,朝来者偷觑了眼。
竟是熟人,蓟辽总督佟林。
他方正硬朗的国字脸和浓眉大眼曾叫臣寻印象深刻,这两年他也没多大变化,就是脸色晒黑了些。
听说此人是南方人,初见他时,皮肤还有些白,现在人变黑了后,配上这样一张脸,他又长得高大魁梧,便完完全全就是北方的糙汉子一个。
辽王府已不复存在,佟林还做着蓟辽总督。
不过从前辽东地盘上辽王说了算,现在是佟林说了算。
所以这会儿再见到他一身戎装策马奔来,臣寻心中感慨万千的同时,多了三分敬畏。
将夏漪涟遮掩好,臣寻钻出去,快速解了缰绳挽在手里,“吁!”
勒停马,人跳下车去,就站在马车旁边拱手相迎道:“房季白见过佟总督。”
佟林催马近前,骏马在原地打转两圈儿,佟林就扭着身体将她左瞧右看上下打量了好一阵,才哈哈大笑道:“刚才听到手下说有位姓房的翰林院学士回奉天探亲,在道上出了点状况。我一听姓房,猜想肯定是你,果然不出我所料。”
臣寻微笑道:“多谢总督大人的惦记。”
“你蟾宫折桂高中状元之事,满城皆知。后来朝廷的任命文书下发到奉天,我还命人誊抄数份,在城内四处张贴,要辽东的士子们都看见,向你学习呐!”
臣寻再度拱手施了一礼,“谢总督大人抬举。”
“哈哈,当年我就说过,房孝廉一定能金榜题名,我俩会同朝为官。现今你已是太子的侍读学士,前途不可限量啊。”佟林冲她挤眉弄眼,着意热情地讨好,“房翰林衣锦还乡,佟某身为此地的父母官,自当该在酒楼里摆上一桌为你接风洗尘。”
面上臣寻气定神闲,内里却是心急如焚。听佟林还要请她吃饭,更加忧急。
耽搁的时间越久,车内夏漪涟越容易暴露。
她忙转移话题,将佟林也上下瞧了眼,道:“佟大人一身戎装,莫不是有紧急军务在身?”
“哦,先前陪着驸马爷出城打猎了,这不是才回城么?便遇到了你。”
“驸马爷?”
佟林眼睛看着他处,笑了笑,却道:“皇上派来的钦差大臣。”
臣寻:“……”
佟林的话里明显有弦外之音。
“钦差?”臣寻佯做愣住,不解地追问道:“奉天城一向安稳,不知道有什么事情需要劳烦皇上指定钦差大臣大驾光临?”
佟林垂目把玩儿着手里的马鞭,一副玩世不恭的口吻道:“本都在奉天城待了两年,未能建功立业。驸马爷只来了一月,便揪出了辽王和小世子通敌叛国的大案子。本督实在汗颜呐,只好陪驸马爷打打猎,哄他开心开心,来个将功折罪。啊,房翰林回京后——”佟林幽幽看过来,“麻烦你在储君面前,也为在下美言几句呀。”
臣寻浑身一僵。
原来竟是皇上的这个女婿把辽王府端了的么?!
算算时间,驸马一月前来的奉天,半个月后辽王府突发大火。事情这么巧,若说不是驸马爷干的,谁信?!
这位驸马爷真是狂妄。
但若是没有皇上授意,他又哪里借来的狗胆??
臣寻张了张口,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佟林的话。
这个信息太震撼,不知道车内夏漪涟是否听见,他,他……
都说老辽王已经畏罪自杀,小世子潜逃,他母亲又在大火中丧生,死的死,失踪的失踪,现在全是朝廷说了算,驸马说了算,皇上说了算。
这惊天的阴谋,只为了削藩。
辽王府会突发大火烧成灰烬,会否便就是因为夏家只防着佟林,却未防范这位秘密到访的钦差驸马爷?
“车上似乎还有人。”佟林忽然说。
臣寻一惊回神。
佟林可是要将功折过呢,臣寻可记得这句话,话音未落呢。
官道两旁都是树林,风大,竹帘子被吹动,左右摇荡,不时便露出一道缝隙。隐约可见里面躺着个人,头朝马车,背朝佟林。那人盖着一床薄毯,一动不动,露出毯子的肩背处有块明显的灰色补巴。
“啊,是房某的爷爷,房某此次回来就是接爷爷去京城享福的。”臣寻说。
她暗忖自己爷爷应该没什么机会会见到佟林,佟大总督接管了奉天城,也应该没时间去理会一个草头百姓。
佟林笑道:“房大人好孝顺啊。”
正说着话,又有几骑也朝这边驰来。
当先一人着绯色官袍,左右各两名兵卒将他拱卫在中间,只听他远远就不耐烦地冲这边高声道:“佟林,你同个路人罗唣什么呢?本官饥肠辘辘,咱们还是赶紧回城弄吃的去吧。”
“哟,驸马爷亲自来催了。”佟林笑看向臣寻,“房翰林,你……”
臣寻忙抢先道:“佟总督,宴请一事房某只能婉拒了。太子只允了房某一个月假期,现在时间已过去一大半,房某还得快马加鞭地往京城赶呐,便在此告辞了。”
臣寻将太子搬了出来。
佟林从善如流,“呵呵,既是如此,那,佟某送你一程。”
“不敢劳烦总督大人。而且驸马不是来催您了么?不好让他久等。”
“行吧。”佟林不再坚持热情,他打马让到一旁,拱手,嘴角衔着一抹悠远的笑意,“房翰林,后会有期。”
臣寻亦拱手:“佟大人,后会有期。”转身爬上马车,一鞭子甩在骡马身上,驱马跑起来。
蓟辽总督佟林目送着臣寻离开,但却并没有立刻调头就走。他催马跑上近处一座小山坡,一直看着她那辆马车转过几道弯儿,直到再看不到影子了,才打马回城。
那年春节,辽王妃恩典,让府中侍卫和下人们谁家里有小孩子的,带去王府同小郡主一起过春节,佟林的父亲把他也带了去。
他活泼好动,嘴巴还甜,王妃很喜欢他,得了王妃许多赏赐,开心坏了。大半夜时分,其他小朋友都犯困睡着了,他还精力十足。
席上吃得多,各种靓汤水果,半夜尿急,找不到人问茅厕在哪里,自己跑到后花园找了棵近两米高的花树下直接拉开了裤子。
正痛快地嘘嘘,发现旁边有人在看他。
他转过脸去,“咦?是郡主啊。你看什么呀?人家撒尿你都要看,羞不羞?——啊,我知道了,你没有小唧唧。”
见小郡主看得目不转睛,他有意炫耀,控制尿液像一条优美的抛物线一般,飙到了几步远的另一丛矮生月季花上。
“给它们施点肥,哈哈哈哈。”
小郡主却一脸不屑,“神气什么?我飙得比你远多了。”
“你吹牛。”
“哼,我才不是吹牛呢,你张大眼睛瞧好了!”
他瞪圆了眼睛看见小郡主也拉开了裤腰带,然后果然,比他飙得高,飙得远。
回城的路上,马背上的佟林回忆到此处,不自觉笑了起来。
倏忽之间,时间就过去了十年了啊。
他的父亲是王爷的亲兵,早年跟着王爷为皇上打江山。四十多岁还未成亲,结果在青楼里一夜风流,不知怎么的,就有了他。但其实他那亲娘都不知道他是不是他爹的孩子,就看他爹老实,肚子大了不好打胎,便硬找上门让他爹做爹。爹二话没说,留下了他,爷俩相依为命。
后来爹为保护王爷死了,他就成了孤儿,辽王府打听到他娘的讯息。老娘肯定已经不在妓院做营生了,从了良,嫁了个老实人。既找到了娘,辽王府便除了他的奴籍还他自由身,将他送到了已去了江南谋生的老娘身边抚养。老娘不想自己做过□□的老底被翻出,便给他也换了个身份。亲娘有了新家,待他这个不该来的孩子自然不亲,他自己像杂草一样长大,数年后,他成了朝廷的人。
他决定将自己不堪的身世和小郡主不能为外人道的身份一起,深深埋藏在心底,一个人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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