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历史年轮缠绵血腥回旋的时代。

    这是一个王朝悲悯故事叠加上演的时代。

    历史匆忙的脚步停泊在明朝嘉靖二十五年(公元  1546  年)初秋滚烫的川江上,让故事大幕在武陵土家满山红叶中徐徐拉开,让川江的浩瀚奢华和浓墨画卷慢慢切入人们惊奇的眸子。

    川江发源于青藏高原,至青海直达门分别叫纳钦曲、沱沱河、通天河,二千三百六十里;直达门至四川宜宾称金沙江,六千九百二十里;宜宾至夷陵二千一百三十里,因在四川境内流淌飞歌,称为川江、蜀江,或者上长江;夷陵至江西湖口称中长江,一千九百一十里;再至上海海口为下长江,一千八百九十里。长江是蜀人出川的唯一水路,也是入川的唯一水路,更是中国博大富饶地理南北生死相依的黄金水道。货船、客船、官船、游船,大船、小船、敞篷船、雕楼船日夜不息地把她挤得满满当当、挨挨擦擦、嗯嗯呀呀,不分春夏秋冬、年头岁尾,似乎连喘气的空隙都没有。但是她依然日夜不息地向蔚蓝的大海滚滚而去,向太阳升起的地平线滚滚而去,势不可挡,挽不可留。

    这天早上,一条遮盖严实的大型官船,从重庆码头悄悄起锚顺江而行,混入浩浩荡荡的川江船队。由于是一艘老木船,船舷上的油漆有些脱落,但是两个大大的“官”字依然醒目得让人敬畏害怕,船头船尾两面高悬的“重庆府”  花边官旗依然飘扬得鲜艳夺目。更让人惊奇的是,大船吃水很深,两边站着  二十四名手握鲜亮大刀的军士,他们虎视眈眈、凶神恶煞,仔细搜寻周围随时可能发生的各种不安定隐患;船头船尾站着两名手握兵器的年轻将军,他们目空天下、傲视江湖,把世间一切强力踩在宽大的脚片底下。船头的白脸将军叫乔应光,戴一顶白色头盔,身材宽大似晒席,臂膀巨粗赛亮柱,绰号巨臂鲸,手握雪亮大刀,最喜好的是烧鸡;船尾的黄脸副将军叫周国柱,戴一顶黄色头盔,身材矮短如鼎罐,额头疔疮似牛角,绰号独角鲸,同样手握雪亮大刀,同样喜好烧鸡。

    紧跟官船后面的是一艘无标识的小篷船,一看就是民船,运载的什么东西也看不清楚,但是装载肯定不多,因为吃水很浅,速度很快。一名身材粗圆像得螺的水手一边划着小篷船一边盯着官船说,帽顶大爷,这回肯定赚大了,你看那船的吃水,至少也有几万两银子。

    被叫作帽顶大爷的人,是一个略为发福、竹叶黑眉、满脸肃穆的花甲之人,  名叫黄俊,绰号川江龙,是小篷船上的掌舵人,打扮跟川江上的水手、船工一样,一件泥巴色的无袖褂子,土家人叫火汗头;一件天蓝色的短裤衩,土家人叫幺裤儿;一双大片子赤脚,土家人叫光脚板板;几根金黄色的胡须,土家人叫山羊毛毛;一头高高绾着的头发,土家人叫牛粪粑粑;腰捆一根白色帕子,  土家人叫吊颈索索;右眼角长一颗黄豆大的朱砂痣,土家人叫伤心疙瘩,太阳一照更加熠熠生辉;惯用的是铁砂掌,在川江水道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只见他头也不抬地斜瞄着沉重的官船蔑视地说,真是一只水鸭子,一双眼睛鼓起像灯笼,还看不准吗?

    另一边瘦长如竹竿的水手跟着打趣说,他长着一双鸡摸眼,莫说是装载银子的官船,就是蜀娘的花船来了,只怕横起竖起、轮起倒起也看不清楚。

    叫水鸭子的人还击说,哪像你旱鸭子呢,娘老子专生一只塌鼻子。你说闻人家的臊气嘛,鼻子又不灵;你说下水凫澡嘛,又怕水鬼拉去成亲。

    粗圆像得螺的水手叫谭景雷,也就是鸡摸眼水鸭子;瘦长如竹竿的水手叫李仲实,也就是塌鼻梁旱鸭子。两人正在你一句我一句打嘴巴仗,前面官船上的兵勇挥舞大刀吼叫起来,船儿江中走,莫跟人后头。离远一点,离远一点!  原来几只小木船想靠近官船,被发现了。黄俊看见有人心急,吩咐水鸭子说,立马发信号,叫他们不要得急。刚过长寿才到涪陵,离白帝城远得很。袍哥人家,一点忍劲都没有,攒积一点力气,到时候动作勇猛一些,下手凶狠一些,逃跑快捷一些。

    水鸭子谭景雷立即把双手搭在嘴皮上,学着鸭子长声叫唤起来,提醒袍哥兄弟们,嘎——嘎——

    川江行船是有船规航道的。上行船走江北,便于纤夫沿着悬崖陡壁拉纤、歇脚,所以川江上游的码头、旅店、城镇多在江北;下行船走江南,不需要纤夫,只需要水手划行,照样“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如果是旅游船,连划船的水手都不需要,任凭客船在江中自由流连、徘徊婉转,让文人骚客们趁机拥妓饮酒、踏歌摆手、赏景泼墨、吟诗唱词:

    山桃花红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岸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是侬愁。

    江南的船只正在争流前行,忽然有人兴奋地叫喊起来,看,蜀娘的花船来了!

    果然,在江北的船流中,一艘华丽富贵的花船被八个裸露上身的纤夫拉着缓缓而来。准确地说,花船不是船,而是一栋朱漆画图、雕梁刻栋、宽敞明亮的水房子,房子里设有卧房、茶房、歌房、饭房,少则搭载三五人,多则搭载数十上百人。李白、杜甫、苏轼、刘禹锡、柳永、黄庭坚这些名宿显贵们经常包租花船出入蜀地,给歌女们写下了不少千古绝唱、离愁别恨的诗词,代代流传,人人熟记。据说后蜀灭亡后,孟昶的后人代代漂泊在川江之上以水为食、以歌为生、以舞为伴,唱不完国破家亡的哀婉曲,踏不尽涂脂抹粉的伤心舞。蜀娘就是孟昶的五百年苗裔,身披水红拖地裙,头挽巫山云雨髻,怀抱伯牙玉琵琶,平腿并膝端坐于芳香椿凳上,口启露水朱唇,微张糯米瓷牙,正在歌房为十来名头戴官巾、手摇纸扇的风流才俊们演唱慕幽的《三峡闻猿》,歌房中还有十来名白衣女子随歌伴舞:

    谁向兹来不恨生,声声都是断肠声。

    七千里外一家住,十二峰前独自行。

    瘴雨晚藏神女庙,蛮烟寒锁夜郎城。

    凭君且听哀吟好,会待青云道路平。

    木船上一名头包绿帕子的年轻精瘦水手,用铁笛子敲打着船舷大声吼叫,  不好听呀。来一个荤的,打一回牙祭;来一个浪的,醒一回瞌睡。

    是呀,漫长川江上常年百十万纤夫、水手、舵手、船工、杂役,全色青壮男丁,一律苦役莽汉。从上海到重庆一个来回,一路观花赏草、看山玩水、听歌唱曲、采风习俗的慢行游船可走上半年,就是惜时如金、心急如焚的快速货船也得走上个把月,莫说是天仙般的歌女来到江中,就是山崖上盘坐的母猴子也要逗上半天解渴。帽顶大爷黄俊自言自语地说,白虎星应该管一管,再让色猫子无底无洞地闹下去,只怕这趟买卖就成了黄花菜。

    白虎星叫黄中,哥老会仁字堂的瓢把子,也叫舵把子,黄俊的大儿子,修长健硕、三角恶眉、嘴阔鼻大、耳肥眼寒,喉管上有一朱砂痣十分耀眼惹人;  色猫子叫黄轨,龙潭安抚司的吏目,名义上是一名穿司服、喝司酒、吃司饭、操司棍、办司事的基层官员,暗地里却是袍哥兄弟、民心堂的眼线,死缠活赖地要跟着一帮川江水手来做买卖,因为这趟买卖信息是他提供的。忽然,黄轨对着蜀娘的花船扯起了声音高亢、拖腔悠远的川江号子《耍姐儿》:

    要耍姐儿莫急躁吔,  挑担爬坡那个慢慢地摇。

    上头才是打个啵吔,    好耍还在那个半中腰哟……

    真是“歌为媒,酒开路”,黄轨此曲一落,有人争先恐后地把歌尾子抢过去了。一时间,巫山绵绵夹击之间,大江茫茫流淌之上,船帆攘攘拥挤之中,  川江号子一曲连着一曲喊下去,喊得初秋烈火般燃烧的太阳羞红西移,喊得纤夫裸露的褐色背脊层层铺洒油珠,喊得水手脱皮的赤膊欣欣地划着长长的木桨,  喊得美丽的蜀娘和一群文人骚客趴在船舷上望着号子飘曳的红艳山岭。官船上两名像石罗汉一样纹丝不动的将军,也横下了手中兵器,一边喝竹筒里的苞谷酒,一边啃肥滚的巴山烧鸡,一边摇头摆尾地听船工们高亢的川江号子。这时,  从船舱里钻出一个文弱的年轻官员来,长耳方帽,灰色长袍,半圆折扇,三角眼、鹰钩鼻、麻秆手、鸡脚腿,名叫李廷龙,夔州府奉节县五马乡人氏,嘉靖十九年捐贡进士,绰号夜蛙子,整天一张嘴巴“叽叽呱呱”念着闹着,从来没有歇息过,是重庆府九品幕僚,本次船运的押解官。他一边摇着画扇一边瘪着尖撮嘴巴说,下里巴人,难登大雅之堂;阳春白雪,方为君子之唱。一群下九流纤夫、叫花子野奴,也敢在这茫茫大江之上喊色迷色癫的川江号子?李清照、朱淑真、吴淑姬、张玉娘那样多的美艳好词,就不会喊几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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