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考、武考尘埃落定之后,黄中一边大摆筵席,犒劳录取人员;一边遍发布告,到处张贴,通晓官员、袍哥、百姓,彰显支罗土司文武兼修精神,彪炳黄氏家族兴旺豪气光芒。
文科考试第一名病猫子黄健,第二名温泉蛇黄菱妹,第三名黄毛狮钱庄, 第四名红竹蛇黄茸妹,第五名菜花蛇黄苔妹。
武科男考第一名矮脚狼黄庆,第二名响尾狼黄韬,第三名蓝豹子黄洪通, 第四名飞猫子丁梅寿,第五名紫豹子黄洪富。
武科女考第一名金环蛇黄茜妹,第二名银环蛇黄苗妹,第三名青竹蛇黄芹妹,第四名绿瘦蛇黄艾妹,第五名乌梢蛇黄莘妹。
司内庶民聚集在状元红榜下,津津乐道地议论黄土司大兴文武之事,司兵又将一张白纸黑字的纳贡通令张贴出来:
通 令
诗云:“浦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种地纳粮、从业纳税,天经地 义、不可逃避。接万县令文函,本司秋贡总计白银二十万两、大米 二十万担,人均白银一两、大米一担,祁司中庶民一律“九九重阳” 前缴讫。违者,依司律加倍处裁!切切!切切!
专此通令
支罗宣慰司使黄中
大明嘉靖三十九年八月二十三
庶民们尚未把纳贡通令读完,便转身跑了,回家准备贡银、贡粮,不然就要受到司律严厉处裁。传统的司律是十分残酷而血腥的,除了男人充军、女人为奴一般生刑和砍头、挖心、沉堰塘等一般死刑外,还有剁脚、砍手、挖眼、割舌、铲鼻、削耳、挑脚筋、缭屁股、点肚脐、骑叫驴等伤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无法。司民们听说要动司刑,没有不心怵身惧、灵魂出窍的,就是小孩也会吓得屁滚尿流、喊爹叫娘。有一年,杨正崇一家饥饿得实在无法,趁夜偷了一家地主半撮箕红苕,被发现后告到田应虎土司那里,全家七口不分老幼,全部押到土司校场受割舌之刑。刑前的“哇哇”惨叫声、刑中的“呜呜”嘶叫声、刑后的“唉唉”凄叫声,让在场的看客阵阵落泪、连连叹息,让磨刀溪水哽咽不流、断肠不语。正要动刀年仅三岁的杨正崇之时,袍哥帽顶大爷黄俊来了, 给了十两银子,方才保住他的小舌头。
而今,战火连连,脂膏刮尽,哪有贡银贡粮呢?所以庶民们立即收拾包袱细软纷纷逃出家门,试图从各路卡门通过,远走他方,谋求生路。可是,黄中也不是吃素的,早在各路卡门设立了层层岗哨,来一个捉一人,来一双擒一对, 来一路拿一群。被各路关卡捉拿的逃贡庶民,全部押解到牛栏坪校场,等候土司总监黄榜发落。从沙溪土司到忠路土司、从龙渠关到青龙关的五百里道路最为漫长,被押解的逃逸庶民最为众多。有的牵老抱幼,有的背席吊袋,有的抬罐扛锅,还有的抱着早已断气的孩子和背着尸骨冰凉的老人。
忽然,一个瘦弱的中年人“轰”的一声仆倒在路上,肩上挑着的半截箩筐滚了很远,里面装着的锅碗铁瓢散落一地。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跪在地上大声哭叫,爹,爹,爹!
一个跛脚老婆婆蹲在地上哭喊,杜显,推屎耙!推屎耙,杜显!你娃儿这样去了,跛脚娘不要吗?两三个孩子不要吗?
押解的人群中挤出一个粗矮汉子,紧紧掐着杜显的仁宗穴位喊着,大表哥, 死不得啰。
一名把总上前,用红缨枪挑着粗矮汉子头上黑不溜秋的帕子说,地虱子杨正崇,人家死就死了,还救什么?就是救活了,押解到支罗寨一样砍红桩桩、烤背篓火。
地虱子杨正崇横着眼睛说,人家还在喘气呀。我们这些庶民死了,土司爷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
这时,吊鼻脓杜志深、打屁虫马角一群逃贡人也过来,集体抗议说,人家心还在跳、气还在转。如果救活了,土司老爷也多一个奴隶,袍哥中也多一名兄弟。古人都说,“救人一命,延寿十年”,死了到阎王那里也少受一些苦难。
跛脚老婆婆哭着说,司中有大事的时候,你们是袍哥兄弟,“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而今要钱要粮的时候,土司子民不同天了。天呀,这是什么世道呀,还让我们百姓活命吗?
藤盔藤甲的把总凶狠地说,要救他就快点,哭天喊地有什么用?不然,就地戳死喂蚂蚁,以免路上带拖累。
杨正崇和其他人不敢怠慢,抬起杜显吃力地上路了。
武陵大山区几乎全是山路,出门没有不爬坡下坎的,就是有一块平整地方, 横竖不过三五十里地,都被土司老爷或者大户霸占着。在经过牟家寨、晓月关路上,一群逃贡庶民同样被押解,踽踽行进。在通过千步石梯晓月关的时候, 一名满脸锅烟、身披散发的清瘦女子靠着石壁大汗如雨地说,火疤眼向胜呀, 在这里死吧,我再也爬不动了。
向胜蓬头垢面地说,媳妇儿呀,要死还是回去一起死。我们在阳世间做成了夫妻,去丰都鬼城向阎王申请,同样要做一世阴间夫妻呀。
清瘦女子一把抓住向胜“嘤嘤”哭泣说,我就是死了也不甘心呀,初夜给了人家,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一位干瘦老人叹息说,哎,人就是这样的命,“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想廪君西征开拓巴人疆土时候,我向家是何等威武雄壮、战功了得,“向王天子一只角,吹出一条清江河;声音高来水上涨,声音低来水下落。”巴、向、覃、樊、郑五姓部落,共推巴氏务相为廪君,而我向氏家族第一个因功封王。
向胜因小时滚到火坑烧了一只眼睛,时常红艳闪亮,所以绰号火疤眼、亮火虫。他埋怨说,爹,那是四五千年前的事情了,向氏家族再威武雄壮、战功了得,而今不是也败落为奴隶吗?祖宗在天有灵、在地有知的话,为什么没有保佑他的子孙富贵发达、高官厚禄?也像人家一样,做一回土司,初夜几个女人?哼哼哼,而今黄中老儿要了我女人的初夜,我定然要他的狗头。古人早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是人生两大不可不报的血海仇恨。
旁边围着的人连连叹息说,世上只有土家人最苦,上有皇帝压迫,下有土司盘剥;皇帝只要贡钱贡粮,土司既要贡钱贡粮,还要贡女人的初夜,连袍哥兄弟的女人都不放过。有的女人,因为受不了土司粗暴的初夜,竟然在洞房之夜含恨而死,撒手而去。地虱子杨正崇的女人,就吊死在床头了。
的确是这样。洞房花烛之夜,揭开新娘的红色盖头帕,只见她一直哭泣不已,杨正崇低声问,难道后悔了?
新娘子摇头低声说,不是。
杨正崇拉着她冰凉的手儿说,嫌我家贫穷了? 新娘子依旧摇头说,也不是呀。
杨正崇又问,嫌我是个孤儿,无依无靠吗? 新娘子低头一语不发,默不作声。
杨正崇矮着身子问,那是为什么?
新娘子忽然蒙住脸儿,放声痛哭起来,土司呀,土司呀!
杨正崇很无奈地说,送给土司初夜,又不靠我一家,有什么办法呢?又有什么羞辱呢?天下乌鸦一般黑,世上土司一样狠。
新娘子声音细得像丝线一样说,他吃望月丹呀。
杨正崇愤愤地说,黄中老儿吃望月丹好噻,吃死他,撑死他,累死他。新娘子全身痉挛地说,我受不了呀。
杨正崇扒开她的裤子一看,香草灰袋子都被血水湿透了。
香草灰,是土家女人用来吸干经血的。当天夜里,趁杨正崇熟睡之时,年轻貌美的新娘子竟然用一根裤腰带,在床头含泪吊死了……
逃贡的人被陆续押解回来,上万人集中在牛栏坪偌大校场,闹嗡嗡、哭惨惨、丧凄凄,父子相携、母女相拥、兄妹相牵,就像二黄锅水煮活青蛙,也像暴风雨在山林肆掠席卷。首先被叫出来百人,分两排五花大绑跪在地上,惊恐地等待午时三刻砍红桩桩。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等死,等那寒光闪闪的大刀“嚓”的一声从天而降,等那南瓜一样的溜圆脑壳“嘭”的一声滚落地上,等那泉水一样的鲜血“呜”的一声向着太阳喷射,等那无头身子“轰”的一声像红木桩桩一样倒下。可是,午时三刻的脚步就是姗姗不来,黑色的崔命牌就是久久不愿飞出, 刽子手的雪亮大刀总是落不下来,难道逃贡庶民的死也这样困难吗?老天爷呀, 把眼睛睁开吧,就是一会儿也行呀。
阔阔校场,一遍哭泣。巍巍七曜,一遍呼喊。滔滔川江,一遍怒号。
校场中那根长长的竹竿,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直直地站着,长长的影子从西边慢慢收缩,直到全部和长长的竹竿融合在一起,就像出窍的灵魂被呼唤回来和肉身紧紧融合一样。仅仅是一会儿,竹竿的影子在东边从一个圆点,慢慢拉长,拉长成为半截香肠的阴暗图形,这就是午时三刻的准确标记。只听时令官扯起干渴的嘴巴长声呼喊,午时三刻到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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