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退却,唐崖土司城一遍狼藉,城池堆满淤泥、柴草、木板和死掉的鸡鸭、牛羊、猪兔及司民。土司覃罐一家,被亲兵拉上玄武山,才幸免于难。喘息尚定,支罗追兵到了,把覃罐五花大绑捉下来。黄中在刚刚支起的中军大帐怒喝一声,将覃罐押进来!
覃罐立而不跪,器宇轩昂,漠视黄中,鄙夷不语。黄中一巴掌拍在案桌上大声呵斥,给老子跪下!
两边站立的禁军手持白杆枪,一起呵斥,跪下!跪下!
覃罐苦笑说,你我皆为朝廷所封宣慰司使,平起平坐、平辈平分,凭什么给你下跪?
黄中威严地说,败军之将,三军不存,还敢言说辈分吗?
覃罐仍然桀骜不屈地说,你是高人献计,水淹唐崖。如果我们单打独斗, 未必怕你不成?
黄中厉声说,我奉大明朝廷之命,向你借贡。你不但不开关迎接、酒肉招待,反而设置障碍、派兵阻挠,灭我军威、伤我兄弟,是可忍孰不可忍!
覃罐仰天“哈哈”大笑说,想我覃氏先祖,因功得封、世代相袭,朝廷赞赏、名正言顺,爱顾百姓、天下传扬。不像有些人,阴谋使诈、巧取豪夺,欺君罔上、愚弄人民,混得一个来路不正、出身盗寇的假土司,还有脸面在这里称王称霸吗?要杀要砍随便,自有他人为我报仇雪恨。
黄中气得一拳头捶在案桌上,愤怒到极点地大喝,拖出去斩了!
丁梅寿带领亲兵虎狼一样扑上来,正要拖出去行刑,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汉子飞奔进来呼喊,快快松手,土司老爷闹着玩耍,当不得真呀。
进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黄中言听计从的黄金,所以大家深信不疑,赶快松手退到一边。倒是黄中没有反应过来,一本正经地说,老三,我是当真的,哪是闹着玩耍呢?
黄金几步上前,给黄中使眼神说,大哥,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要逗着覃土司好耍吗?快点给人家松绑看座。
黄中到底不是憨人,立即明白了黄金意图,一边上前亲自给覃罐松绑一边笑呵呵地说,真的是逗着覃兄弟好耍的,大哥就是这个怪脾气,越亲近的人, 越爱开个玩笑。你家两位少爷黄角丁、巴崖丁都在外面耍嘎嘎九,土司夫人也得到了礼遇,覃土司放心好了。丁梅寿听令,杀猪宰羊、整顿酒席,邀约兄弟、举觞痛饮,给覃土司和唐崖司吏压惊接风。
丁梅寿一声“嗯呀”跑出了大帐。
黄角丁、巴崖丁,是武陵地区的两种小鱼,生长在清亮的溪水里。黄角丁身如壁虎,小巧龙爪,因触须金黄而得名;巴崖丁身材扁平,五寸长短,因专吃崖壁上的苔藓而得名。但是,这里说的两种小鱼,其实是覃罐两个儿子的绰号,黄角丁叫覃盛谷,巴崖丁叫覃盛米,都只有五六岁。覃罐单膝跪下说,谢黄土司不杀之恩和保全家眷之义。
接着,覃罐家人也进帐一一跪下,给黄中磕头谢恩。
黄中下令,支罗军立即清扫唐崖土司城的淤泥、垃圾,整修损坏房屋、街道,悬挂土司殿招牌、饰物。覃罐也吹角收拢散落司兵,接回逃亡百姓,埋葬淹死司民,重树唐崖土司大旗。随后几天里,黄中连续召见了覃罐及亲随、司吏,好言劝慰、好酒留待,晓以大义、谕以深情,赐物嘉奖、勉励职责。同时, 还在覃罐陪同下,察看了唐崖司民、风景、地界、要塞等等,风光得像皇帝巡视临幸一样。
一天下午,黄中和黄金正在商议军事,传令兵进帐通报,施南土司覃宣率所辖十余小土司到了。
黄中不解地问,我们正在商议攻打他,怎么就来了?是来效忠听命,还是来兴师问罪?
黄金笑着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古之皆然。管他来的是哪路神仙, 见面就知道了。传令兵,有请覃宣土司一行进帐。
于是,大帐外传令兵扯起嘴巴呼喊,请施南覃宣土司老爷进帐啰!
覃宣膘肥体壮、两脚参差,屁股墩儿上爬满了灿烂笑容,一看就是敦厚实在人。施南宣慰司现辖东乡、忠孝、金洞、中洞等十几个宣抚司、安抚司、招讨司和长官司,地域十分广阔,人口颇为庞大。但是,覃宣不像父辈那样强悍霸道、威服天下,而是无为治司、顺其自然,所以司内并不团结和睦,军力也不强盛,常常被邻司欺辱,也没有人出头伸张正义。比如忠路土司被黄中征伐时,司内人大都“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闷在土司殿里不出兵救援,也不发声仗义,让忠路土司乖乖地被黄中吞并了。覃宣率领一群小土司进帐纳拜,愿和黄土司永结秦晋之好,时刻听候上司调遣驱使。
黄中爽朗地笑着说,天下土司本为一家,哪分上下、大小、里外呢?从今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团结一心,共谋大业。给土司们看座,上茶。
过去一听二从的治下司民,一夜醒来变成了吆五喝六的上司,即使大度厚实的覃宣,仍然有些尴尬地说,上司就是上司,下司就是下司,规矩要讲、尊卑得分。小司们才来礼拜,不为迟缓吧?
黄中知道,他们是因为唐崖土司败北,才主动来示好的。人家主动巴结你, 还能怎样呢?人家主动献你一张笑脸巴,还能还人家一张冷屁股吗?所以,黄中仍然一脸笑容可掬地说,正是时候呀。
覃宣带头说,我们愿意给支罗土司年年进贡、岁岁纳赋,调派民工、守候边隘。
黄中高兴地站起来,游走到他们中间说,这就对了,施南仍然叫宣慰司, 级别不降,区域不减,人民不迁;其他土司也一样,该是什么头衔,仍然是什么头衔。天高皇帝远、山高水也长,你们仍然是独霸一方、金口玉牙的土皇帝。
覃宣一行正想说点感谢的话,飞猫子丁梅寿进来请示,酒席准备停当,是否马上入座?
黄金替代回答,立即入座开席,给几位土司老爷及随从接风洗尘。
酒席在清扫得干干净净的唐崖土司大殿前院,清一色的麻条石板铺地、大红灯笼悬天,雕龙画凤廊檐、刻狮戳虎石墩,二十桌酒席逶迤相连。黄中、黄金、黄屋、覃罐、覃宣以及各家大小土司坐了中央席。席面上除了鸡、鸭、猪头、羊腿、牛脚外,还有满桌子的蜂蛹、蚂蚱、苞谷虫子和野生菌子。
野生菌子,就是北方人说的野生蘑菇。武陵山区种类特别繁多,有长在树上的板栗菌、尖栗菌、青冈菌、枫香菌、香樟菌、茶树菌、泡桐菌、竹子菌, 也有长在地上的枞树菌、杉树菌、阳雀菌、泡粑菌、刷把菌、茅草菌、巴崖菌, 还有长在粪便、污水里不能吃的牛粪菌、狗粪菌、马粪菌、羊粪菌、猪粪菌、鸡鸭菌。有的形如遮天的雨伞,有的好似出土的竹笋,有的亦像溜圆的瓷碟, 有的好比女人嫩颤的手指,有的如同深深扎在地下的萝卜,有的还如根根倒立的竹签;有的黄如金子,有的白如雪莲,有的红如杜鹃,有的乌如龟背,有的蓝如秋水,有的黑如锅底,有的绿如碧玉;有的可以下汤,有的可以干炒,有的可以凉拌,有的可以炖煮骨头。当然,在所有野生菌子中,唯有枞树菌最芳香、最营养,也最让人喜爱。今天,黄中用来招待各家土司的,就是刚刚从山坡上捡回来的枞树菌。覃罐反客为主说,唐崖苞谷酒,家家煮、户户酿,都给我岔起肚儿整。
黄中兴奋无比地说,大碗倒酒,枞树菌上席,赛过龙肉蛇胆,不醉不归, 不倒不回。
黄屋端着酒碗说,龟龟龟儿子耍赖赖赖。
早年,唐崖土司和施南土司本为一家,因兄弟不睦分蘖出来,各自为司、独立称霸,不但互不来往,反而经常攻伐,结怨颇深。但是,今天不一样了, 同在他人屋檐下,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得不联手起来对付黄中。所以,覃罐、覃宣轮番上阵,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意图把黄中兄弟全部办翻在地下,麻倒在阴曹地府。因而,一场昏天黑地的酒席,就这样轰轰烈烈地进行了。从傍晚时分,一直喝到月亮升起;从月亮初露,一直喝到月亮偏西。喝得酒碗砸得遍地层层堆积,喝得倒在地上鼾声如雷如虎如黄牛长叫,喝得呕天呕地天旋地转儿不认母。这时,一名貌若天仙的红衫女子,捧着酒碗跪在黄中面前低头玉启, 奴婢乃施南土司老爷家奴,早闻上司大名,久仰上司风采,请上司老爷饮了奴婢这碗福禄康寿酒。
夜幕之中,黄中看着羽翼红衫、胸脯半露、红唇鲜美、娇喘绵绵的女子, 竟然心旌摇荡、六根振奋,双手捧着女子尖尖十指朗声说,该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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