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中一辈之下,现已出生的共十八女,也称十八妹、十八蛇,或称十八姐妹、十八姑侄,即黄中之女金环蛇茜妹、银环蛇苗妹、粉链蛇芸妹,黄河之女青竹蛇芹妹、红竹蛇茸妹、五节蛇苦妹,黄甲之女黄链蛇药妹、白链蛇芍妹,  黄屋之女乌梢蛇莘妹,黄金之女玉锦蛇芼妹、狐狸蛇茶妹,黄榜之女绿瘦蛇艾妹、尖吻蛇苇妹,黄节年之女菜花蛇苔妹、玉米蛇藤妹、温泉蛇菱妹,以及后一辈黄轨之女紫砂蛇菀妹、虎斑蛇荷妹。其中,茜妹已嫁金毛狮鲁进、苗妹已嫁披毛狮夷陵、芹妹已嫁黄毛狮钱庄、茶妹已嫁撵狗狮张弓、藤妹已嫁滚球狮罗夕,其他都还是小不点儿,羊角小辫、横抹鼻涕,真正成熟待嫁的只有药妹和芍妹。所以,她们的婚礼不仅仅是老汉黄甲的,也是整个支罗土司黄家的,  因而就显得特别隆重了。全司照例张灯结彩、鼓乐喧天,歌舞场场、摆手阵阵,  酒席连绵、大闹旬日。

    雷放虽然是个孤儿、其貌不扬,但是有黄甲这座大山,穿着大红对襟和蓝色统裤,依然春风得意,满脸流彩,处处打躬作揖、人人面前道谢。药妹和芍妹身穿大红夹衣统裤,脚踏绣花布鞋,发辫高盘金簪,一左一右、情迷相依、羞喜满目,连连向亲朋好友点头称谢,后面跟着端着簸箕的丫鬟。敬酒从黄中开始,药妹介绍喊土司大伯,雷放跟着叫一声土司大伯并敬上一筱酒,芍妹从簸箕里连抓三把葵花、花生、板栗、核桃放进人家荷包;药妹依次介绍这个喊土司夫人大娘,雷放立即叫一声土司夫人大娘也敬上一筱酒,彩娘站起来脆生生地答应一声“哎”,芍妹照例往彩娘荷包连扎三把葵花、花生、板栗、核桃,  以示多子多女、锦上添花、幸福美满。

    药妹带着雷放来到黄洪道一席,黄洪珊尖起声音、拿起腔调说,哎呀呀呀喂,新郎姐夫哥哥来敬酒了,我们雄起。

    药妹一一介绍大哥、二哥、三哥……

    可是大家不理不睬,木然不应。原来,大家都在为丁梅寿打抱不平,从小一起长大,伺候老帽顶、帽顶和他们三四代人,说功劳有功劳,说苦劳有苦劳,  说疲劳也有疲劳,武功相貌样样齐全,性情德行样样般合,怎么叫这个不眨眼的雷公脸拣个大便宜呢?特别是黄洪珊这样的小小少年,几乎是丁梅寿抱着长大、背着成人的,情感比亲哥亲姐还深厚几十倍。所以,黄洪珊站起来撑着桌子说,莫来那些瓜子花生板栗子,要来就来苞谷酒,男子汉大丈夫,哪能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嗑瓜子?

    雷放笑着小心翼翼地说,当然,酒是要敬一筱的。

    黄洪珊十三四岁,是黄榜的小儿子,黄洪道一辈十六弟兄的落巴儿,也称十六哥,人人都护着他宠着他,是个机巧灵敏、天地不怕的角色。黄洪珊背后有十五个哥哥做靠山,还怕你一个孤孤单单的雷放吗?所以,黄洪珊摇着头说,  一筱酒恐怕不行吧,我们这是一桌爷们,一桌舅子。正宗的家舅子,不是野舅子、转弯抹角的混账舅子。

    土家人有一句话,叫“娘亲舅大”,意思是说任何人都可以不怕,但是舅子得怕;任何人都可以得罪,但是舅子不能得罪,因为得罪了舅子,就得罪了婆娘,没人给你做饭洗衣是小,最大的是晚上不和你睡觉,就是睡也是给你一张冷屁股。雷放当然知道这些道理,所以很稳沉地问,小舅子兄弟,你说怎么喝,姐夫哥哥一定听你的。

    黄洪珊扫一眼大家说,用撇子碗,连干三撇子碗。

    撇子碗,就是瓢瓜一样的大碗,可装一斤二两水。雷放迎战说,要得,在座的舅子们每人三撇子碗,一起干。

    不胜酒力的黄洪富、黄洪学立即反对说,这事与我们扯不上边边,是洪珊找你打擂台,和他喝。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想用打擂台一样的车轮战术,给新姑爷雷放一个下马威,让他今后服服帖帖、老老实实。最好是几碗酒喝死了,把自家姐妹出姓给丁梅寿。当然,药妹和芍妹不答应了,虽然刚入洞房,还没有行夫妻之事,但是带露的玫瑰已羞答答地开了,流春的鸟儿已勾魂魂地叫了,不仅相见恨晚,  而且恩爱灼人;不仅海誓山盟,而且终生不悔。所以,药妹和芍妹双双反对说,  这样喝不行,一两百桌酒席,就是喝一筱酒,不把他喝死才出稀奇呢。

    一筱酒,就是一小口酒,而不是一杯酒、一碗酒,更不是一瓢酒、一坛酒。黄洪珊一心一意要让雷放好看,不依不饶地说,酒席几百桌、来宾几千上万人不假,那么请问两个姐姐,真正有资格当舅子的有几人呢?像黄英哥这样的独脚舅子、黄裳哥这样的独臂舅子又有几人呢?常言“没得金刚钻,莫揽瓷器活”,  喝不了几碗苞谷酒,还敢娶我家两个姐姐吗?

    药妹上前怒声吼,黄洪珊,皮子发痒是不是,要姐姐收拾你才舒服吗?  土家人爱热闹是出了名的,就是踩死一只蚂蚁,打下一只麻雀,大家也要围过来观看半天,掐着拇指推算半天,何况有人扯酒皮?所以,好多人都不喝酒吃饭了,跑过来把黄洪道这两桌围得水泄不通看热闹。众人观战、群体鉴证,  万目灼灼、期盼依依,雷放再没有退路了,酒场如战场,酒力如功力,酒品如人品,酒量如能量,就是刀山火海、天坑地缝也得闯一闯了。于是,雷放拉一拉药妹的衣角很大度地说,换一个人,洪珊兄弟太小了,如果喝倒了,新姐夫要挨你家两个姐姐的暴打呀。

    赤豹子黄洪达以为雷放瞧不起人,十分鄙夷地说,连一个细娃都喝不赢,  还来和我们大人挑战吗?先过了洪珊那一小关,再来过我们的铁打雄关。

    其他兄弟异口同声说,六哥说得很在理很到位,先和小老幺喝一盘我们看看,值得和我们喝再来。

    雷放不知道,黄洪珊酒量无底。他生下来的时候,全身长满黑红疔疮,连下身都长得刺楸树一样。黄榜看一看自己的胯裆,再看一看女人的胯裆,光丽丽的没有一个疮疤,于是疑惑地问,难道你在外面飞了花?

    黄榜的女人指天夺地发誓说,幺老爷呀,如果在外面有了相好,天打五雷轰、地塌七曜陷,我立马死在你面前。

    黄榜眨巴三角眼、裂开三角嘴、弯勾三角脸说,看来是一个讨要钱米的孽障呀,丢到七曜山喂狼。

    正好,黄金来看新出生的侄儿,仔细观看一阵说,估计是一种毒素遗传,  找上好的苞谷酒和纯菜汤,天天泡、天天洗,自然消失。

    黄洪珊几乎是在苞谷酒里泡大的,到五岁时,不仅全身无疤无印,而且肌肤光滑亮白,如同仙童一般,只是失去了酒知觉,闻不出酒味,喝不出酒醉,  支罗土司没有一人喝酒是他的对手。如今眼目下,雷放要和他拼酒力,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背、拿起剪刀戳自己的眼珠吗?但是,雷放不顾药妹、芍妹的苦苦相劝,一意孤行地说,小兄弟小舅子,你说怎么个喝法,姐夫哥哥一定奉陪到底。

    黄洪珊高声呼叫,拿撇子碗来,一人三个,三二六个。

    其他姐夫们曾经吃过黄洪珊的闷亏,都摇头说,这回新老姨肯定要悖大时,  小看了我们的小舅子。

    眨眼工夫,六碗酒倒好,颤摇摇地摆在二人面前。见黄洪珊正要端酒碗,  雷放止住他说,小兄弟且慢,“不依规矩,不成方圆”,还是先定规矩后喝酒,  赢了才有人服气。

    黄洪珊兴高采烈地说,你是我家姐夫,规矩由你定,小舅子一定依从。  雷放一拳擂在宽大的桌子上说,第一,站起喝,一口清,滴酒不洒,亮得起碗底子。

    黄洪珊拍着手板说,要得。

    雷放又说,第二,不离桌,不吃菜,不喝水。黄洪珊还是拍着手板说,要得。

    雷放继续说,第三,谁最慢谁输,谁先吐谁输,谁先倒谁输。  黄洪珊“嘭嘭”地擂着桌子说,全都要得,全都听姐夫哥哥的。

    矮脚狼黄庆插话说,两人上床,总有一先一后;两人拈菜,也有一快一慢;  两人喝酒,同样一个先亮碗一个后亮碗,胜负怎样分辨?

    旁边观看热闹的鲁进、夷陵、张弓一批姐夫们插话说,前后差距一口气呢,  又短了;一袋烟呢,又长了;一根香呢,就更长了。还是瓦檐滴水合适,滴十响,数十下,也就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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