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家历史上,这桩群婚的意义是非凡的,就是在中国漫长的历史长河中, 也不会找到第二回,因为一族七女同日同时出嫁。当然,就热闹场面讲,赶不上老太太出殡、凤姑莺姑成婚、黄甲嫁二女以及三年一度的袍哥大会,因为黄中的兵马早已占据了雄关大三峡和涪陵城,两头阻断了滚滚奔流的川江黄金水道,川江上像浪花一样日夜漂流的船只、客商、货物上不能上、下无法下,只能像大山一样堆积在夷陵和重庆码头;同时,信陵、百户司、达州也被牢牢控制,陆路上的古盐道、茶道、油道以及各种商道也被大军威严切断,哪有多少行人来宾?就是川江上的各山袍哥,也积怨黄中断了财路,谁还来喝你嫁女的喜酒?
不过,这并不影响支罗寨黄家七女出嫁的大喜会,也不影响黄家嫁女兴奋而别离的壮烈情怀。按照事先婚期约定,七家土司迎亲队伍都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到,驿馆歇息一夜,八月十六早饭后同时迎娶新娘,打道回府,拜堂成亲, 送入洞房。
按照土家传统婚姻的规程,八月十五晚上,是出嫁女开脸、洗身、梳头、装扮、祭祖、嘱咐、最后哭嫁的时刻。七名黄家女全部集中在黄家祠堂,由彩娘率族中百十名婶娘、亲娘、姨娘、嬢嬢以及姐妹集体哭嫁。这里不必赘述当晚漫长的哭嫁流程,也不必赘述伤心欲绝、呼天抢地的哭嫁时刻,只说八月十六早上发亲时的悲壮场景。
太阳在七曜山巅露出半边新润脸儿的时候,支罗土司城响起十三声“隆隆” 的开城炮;接着,四十八支水牛角分别在四大城门的垛墙上同时吹响;几乎同时,四道厚重的青冈树包铁城门被三十二名司兵缓缓打开,四支全副武装的司兵威武出城,各就各位、持枪挺立。只有这时,等候在土司城内外的各等人众, 方可次第进出。当然,这天出城的少,进城的却十分蜂拥,因为都要来喝黄家的喜酒,看黄家的热闹,沾黄家的喜气。
早饭后,土司城再响十三声礼炮,表示发亲仪式开始。彩娘带着女眷们再次来到祠堂最后哭一回离娘嫁,作娘亲最后的诉别,因为“走出这间屋,姑娘变媳妇;爬上人家轿,无人再喊幺。”黄家族人按辈分依次站立在祠堂两边, 人人悲戚、个个哽咽,泪流不止、呼唤不停。各家迎亲队伍依次站在祠堂外的大坝里,敲锣打鼓、吹号鸣角,花轿闪悠、满脸欢喜。只听发亲总管钱冠连站在阶沿的砂条石上,按照事先开列的礼单扯起嘴巴呼喊:
楠木衣柜两口!
柏树柜子四口!
檀木箱子六口!
西洋铺盖二十四床!
手工土布三十六匹!
细亮碗大小四十八副!
随礼白银五十万两……
石柱土司的迎亲队伍安排第一队,所以每一样嫁妆都是第一个领取,其他土司依次排在后面。当然,陪奁的样式、礼银的多少都是一致的,全是黄中在司库中统一开销,比他的亲生女儿茜妹、苗妹出嫁时办得多几十甚至上百陪。因为他的三个女儿一个嫁鲁进,一个嫁夷陵,一个年少未嫁,都是司内部属、帮中兄弟、亲中子侄。而这七女却是外嫁他司,代表支罗土司,肩负和亲重任, 关系土司兴衰,岂能让人家小瞧他黄中?各家土司迎亲队伍领取陪奁完毕,迎亲总管和发亲总管,一一核对了礼单,双方确认无误、签字画押后,才上路回府。这时,又响十三声礼炮,进入发亲最后一道程序,新人上轿啰!
发亲总管这一声长呼,把女儿出嫁推向了最悲壮的高潮时节。出嫁女们一把抱住娘亲号啕大哭,死死不放,像年猪进杀场一样,也像活鱼下油锅一样, 更像羊羔阉割一样,叫成一团、哭成一饼、绞成一坨,哪里分离得开呢?见新人半天无法上轿,发亲总管再一次扯起嘴巴呼喊,请新人上轿啰!
按照常规程序,女子踏着旧布鞋从候亲屋出来,在祠堂一一跪拜爹娘、伯叔、婶娘、哥嫂以及各位至亲,跪一人,叫一声,哭一阵。当然,被叫的亲人要一边应声一边给小红包或者精制礼物,作为至亲分身的念想。然后,新人才换上新鞋,撑起露水大红伞,由兄弟背出大门,背上花轿。但是,今天这场合已经不能按程序正常进行了,七女子全部抱成一捆铁、哭成一块板,哭得周围的亲人也汪汪大哭、急急蹦跳,哪有心情磕头叫亲、应声留念呢?黄中见状, 只得含泪大喝一声,都给我背上花轿。
黄洪道领头,其他兄弟跟进,生拉鼓扯、扳手抬脚,才把黄家七女背出了祠堂,塞进了各路土司迎亲大花轿。七乘雕龙画凤的大花轿,在黄家人簌簌如雨的眼泪中,从支罗土司的四大城门欢欣而去,留给人们长长的守望和不尽的思念。
黄中再次下令,礼炮三十三响,给我远行的女儿们送行助威!
一时间,礼炮在七曜山上、川江两岸连连响起,黄家七女的大花轿抬出了十几里,仍然能听见亲人送行的礼炮声,思亲的眼泪一直没有断过线,“嘤嘤” 的抽泣一直没有停过息。
直到礼炮放完了好久,黄洪道催促了好几次,黄中才转身对丁梅寿严厉说, 通知各家头领,土司殿议事。
大家不知道黄中今天匆忙召集议论什么,都悄悄向黄金打听,他也摇头表示不知究竟。
黄甲急着说,你不是号称小诸葛吗,扳起拇指掐一掐、算一算呀。
黄金真的扳起拇指假装掐节子,“金木水火土、甲乙丙丁丑”地念几遍, 然后很神秘地对黄甲说,“天机不可泄露,泄露不为天机。”千万要有耐心, 等会儿,大家自然知晓。
黄榜眯着一双小眼睛说,四哥千万不要听他瞎说。时候一到,土司大哥一开口,不要他算计,我们也知晓了。
坐在司椅上的黄中清一清干涩的嗓子说,今天召集大家来,就为一件事情, 我要完成先父的梦托,正式反叛明朝,建立自己的朝廷。
此话一出,全座惊异。虽然此前已经反叛了明朝、追杀了官兵,大家也嚷嚷要称王称帝,但是很少有人真正想到要建立自己的朝廷,砍柴放牛郎还能做朝廷官员。本以为,像先前一样,夺取几座州县,捞获一些资本,等待朝廷招安赔礼,然后大军撤回支罗,继续做自家土司。首先反应过来的是黄甲,跳上前一步说,大哥早就应该这样了,老都老了才想起皇帝梦来。
报仇心切的彩娘、红娘、玉娘一起上前正要下跪,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的时候,黄中摇着手说,朝拜还早呢,我提出来和大家商议。如果大家不同意,也就只当我没有说,继续做土司。
黄屋结结巴巴地说,皇皇皇皇帝嘛,舅舅舅子不同意意意。
黄河望一眼沉默不语的黄金说,其实我们早就反叛了朝廷,占据了十几个州县,有了自己的军队、地盘,只是没有公开国号称帝罢了。
在场的人兴高采烈、击掌踏步、一致同意、相互道喜,唯一不表态的是黄金。黄中只好点名问,老三,你还有什么想法吗?
黄金慢悠悠地说,现在建国称王还不是最佳时机,只怕树大招风、堤高招水呀。
黄中不明白地问,你那“高筑墙、大囤粮,构法度、兴学堂,抢地盘、缓称王”十八字六大任务,我已经完成了五项,就剩最后一项称王了。
黄榜跳起来激越地说,大哥说得正确。我们的土司城墙和各处关隘高大坚固,如同铁壁铜墙,什么炮火都攻不破;囤积的粮食可供五六年,有粮还怕无兵吗?司法、军法、家法、帮法都拟定得一条是一条、一本是一本,人人遵守, 个个明晓,不能说法制不健全呀。再说文学、武学都兴了,司考开科三五届, 文武人才遍布土司各地。再说地盘的事,东据信陵、西占达州、北扼三峡、南控百户,纵横千百里,广阔雀难飞,堪比昔日夜郎、巴国。同时,北有蒙古骚扰,东有倭寇作乱,加之朝鲜动荡不稳,大明朝岌岌可危、自顾不暇,怎么不称帝呢?应该马上称帝,不然落在他人后面,做个二手皇帝,没得面子。要是换成我呀,在杨应龙时节就该称王称帝了。
黄金默然地说,这些只是浅层现象,离建立一个新国家,开创一个新朝代, 还差很远很远。常言“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皮黄梨甜,气香饭熟”,而今瓜未落、水未到、皮未黄、气未香,只怕欲速则不达、欲急则遭殃。
黄河有些生气地说,刘邦汉中称王、刘备蜀中称王、曹操邺城称王、朱元璋吴中称王,也不过如此呀。哪有人家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龙椅摆放得周周正正,请你入座的好事呢?常言也说,名不正,言不顺;旗不艳,号无力。我们不亮出一杆旗子,公开一个国号,人家有什么心思跟着我们打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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