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彩凤的悲鸣至今也是有道理的,因为她一口气为隆庆生了两个儿子,虽然是当朝太子朱翊钧的生母,现今只有贵妃封号,没有掌管后宫大权。然而  李皇后死后,陈贵妃继位皇后,奉旨收朱翊钧为养子,其父乃锦衣卫副千户,  兵权在握。而今皇上忽然驾崩,陈皇后大权在握,她李彩凤还有好日子过吗,  二十八岁的韶华青春又托付给谁?越想越憋屈、越想越悲凉、越想越凄苦、越想越觉得世上的男人都靠不住,所以她的小拳头雨点般狠狠捶打在张居正宽厚肉实而色泽褐红的背脊上,万分无奈地哭诉,我们如胶似漆这么多年,海誓山盟千万次,身子给你了、心肠给你了、女儿也有了,你还是没有让我当上皇后呀。太岳吔,你真是人们说的“抽么子不认人”的坏东西狗东西,好狠的心肠呀,呜呜呜。

    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最害怕的不是河东狮吼、暴跳如雷,而是西施柔情、滴滴眼泪。因为这个时候,女人的渺小无助,往往是显示男人伟岸卓越的最好时机;女人的渴求期盼,往往是男人趁机而入的最美时刻。张居正也不例外,  紧紧捏住李彩凤一双小巧细嫩的手儿说,有我在怕什么呢,隆庆皇帝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九岁的太子,一个是六岁的潞简王,都是你一人亲生,谁做皇上你都是皇太后,谁不惧怕你三分?

    李彩凤仍然眼泪簌簌滴落地说,太岳呀,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呀,帝少母壮的悲剧还少吗,要是隆庆有遗旨怎么办?

    历史上最残酷的“立子杀母”事件,由千古一帝刘彻发端。为了皇权不失,  他先后赐死了所有的成年太子、儿子,临死之时不得不立五岁的刘弗陵为太子,  但又担心美如天仙、宠爱一身、年仅二十三岁的钩弋夫人子贵母横、垂帘听政、干预朝政,竟狠心赐其自缢而死,随君陪葬。从此以来、开史先河,皇帝们在传位幼子的时候,均效仿刘彻,赐死年轻嫔妃。到了北魏时期,为防止外戚专权,逐渐形成一种制度“立子必杀母”,无论长幼体弱,无一例外、无一幸免。大明开朝立国皇帝朱元璋,死后殉葬嫔妃四十六人;夺位皇帝朱棣,死后殉葬三十三人……张居正有力地揉摸着她瑟瑟发抖的肩背说,那就“先下手为强,  后下手遭殃”,立刻通令群臣上朝,拥戴新君、发布新政。

    李彩凤用一双勾魂的丹凤眼,含情脉脉地望定张居正深邃的眸子,用光滑挺直的鼻子轻轻地“嗯”一声,然后一头扎进张居正怀抱,显出无限依恋和柔情。

    张居正果敢地吩咐宫外太监,立即告诉冯总管,一是将日本歌妓如数羁押大牢,不许放跑一人,不得走漏一滴消息;二是调集所有锦衣卫封锁皇宫、后宫、嫔妃宫、乾清宫和京城四门,不允许他人随便出入;三是京城禁军上街巡逻,设立岗哨、实行宵禁,任何人不得在街上集会、成堆、闹事;四是通知三品以上官员戌时上朝议事,不得请假,不得延迟。

    李彩凤不理解地问,太岳呀,天都快黑了,只怕到了下酉时,还要“鸡归窝狗进圈”的时候上朝吗?历史上只有上早朝的,哪有上夜朝的呢?

    张居正圆腰阔臂、方脸粗臂、浓眉大眼、钩须厚唇,站在那里就像一尊黑佛,躺在那里就像一头水牯,蹲在那里就像一匹大山。他挥着铁腕手臂、踌躇满志地说,路长鬼多、夜长梦多,必须立即上朝决断。上早朝、午朝、晚朝,  还是夜朝,都要据实而定,不得生硬习古。

    李彩凤十分感激地说,一切听太岳擘画呀。

    在鸟语花香、竹木成林、溪水潺潺的东宫,李彩凤和张居正再一次温存绵绵、商议勾兑之后,才带着九岁的朱翊钧在数十名锦衣卫的护卫下,乘坐太子辇威风凛凛赶往皇极殿。张居正也坐着首辅大轿紧随其后,像一只威猛金雕随时准备为这对孤儿寡母遮风挡雨,为即将分崩离析的大明朝操心劳神。

    由于锦衣卫和禁军的全部出动,京城一遍肃杀之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无数巡逻、遍地便衣,全城百姓都躲进屋里不敢出来,只敢从窗户或者门缝悄悄窥视街上灰褐色的傍晚,就连商铺、酒楼、客栈、青楼、澡堂也都噤若寒蝉,  不喘片息。但是,有经验的老人还是知道,一定是皇宫出了大事,要么老太后驾崩,要么当今皇上病危,要么皇兄皇弟皇子相互杀伐。年过半百的蜀娘满头银发、全身枯瘦,一动不动地坐在檀香木制作的瑶琴旁边,心静如水地弹奏着、怀想着、悲戚着,而她花魁楼的女儿们全部拥挤在窗口,惊恐地瞪大眼睛,搜寻街上发生的各类信息,太子辇过来了,后面跟着首辅大轿,肯定是张居正呀。

    蜀娘仍然不理不会、不惊不讶,继续用枯槁十指拨动着古色瑶琴上那一根根金黄色的琴弦,让哀婉如泉诉、如落日、如风凄的琴声在京城的傍晚飘荡回旋,在京城的百姓心中撕裂揉碎。

    朱翊钧紧紧靠在李彩凤怀里战战兢兢地说,母妃,听这傍晚的琴声,好怕呀,像凉水泼在背上。

    李彩凤扶起他身子说,怕什么呢?有你师傅在后面跟着,一切都有了依靠,  一切都有了主张。

    朱翊钧仍然弯曲着身子说,我不怕皇上,就怕师傅和大胖儿。

    还在朱翊钧五岁启蒙的时候,张居正布置了作业背诵《为政》篇,就去和李彩凤幽会。小朱翊钧想,《论语》中的第一篇《学而》,不就半天工夫背诵了吗?于是趁师傅不在,带着几个学友翻窗而出,爬树摘石榴、石子打树鸟、花丛捉蝴蝶、溪水扳螃蟹,哪还记得师傅的作业?等他们性尽趣完回来时,张居正也性尽趣完地回到了学堂,手持戒尺怒目而待,十几个学童脱裤跪成一排,  每人领赏二十尺,打得屁股红肿、鲜血滴落、哀号一片。不仅如此,张居正还建议隆庆皇帝派遣太监做童王,伴读朱翊钧、监管朱翊钧,让他不得随意动弹半分。从此,朱翊钧就在幼小的心头记住了师傅的形象:魔鬼、阎王,铺子里的铁匠、宰行里的杀匠、菜市口的刽子手,随时吊着一颗无法落地安生的心灵和一只在头顶高高悬着的开水桶……李彩凤幸福无比地说,他是我们娘儿的救星和雨露,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娘儿,哪能惧怕他呢,有的只是感激和回报。

    朱翊钧“哼哼”响了几声鼻息,再不和母亲争执了,因为他略略知晓母亲和师傅的一些事,亲密得有些让儿子吃醋、仇恨和不明白。比如师傅正上课,  只要母妃来了,即使讲到孟子《告子》“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的时候,也要停顿下来让学童自习,领着母妃悄然而去,不知干些什么。

    李彩凤愠怒地说,身板坐直、脑壳抬起、满脸肃杀,把一个帝王的样子端出来,百官才威服你、惧怕你。

    朱翊钧瘪着小嘴巴说,我还是太子,隔帝王远着呀。

    李彩凤轻轻拍打一下他的小手说,到了皇极殿,立马就是天下之主了,还不提前演习一遍吗?虽说“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这个佛脚还得紧紧抱着,不抱就跑到别家去了。

    朱翊钧假装威严起来,瞪大眼睛看着窗外寂静的傍晚,行人绝迹、猫狗不见,只有锦衣卫和御林军挥刀持枪、盔甲执盾,往来匆匆、脚步声声。朱翊钧头也不回地问,到了皇极殿,我该怎么做呢?

    李彩凤教导说,一切听师傅的,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叫你说什么就说什么,叫你站起就不能坐起、叫你坐起就不能站起。

    朱翊钧有些不满地说,如果我坐起,他站在哪里,未必站在台上?

    李彩凤笑着说,傻宝儿子,你当学生坐台下,他当师傅站台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你当皇上坐台上,他当臣子站台下,“天下之民,莫非王臣”嘛。

    朱翊钧讥笑说,我当学生坐台下的时候,他常常旋到背后打我一顿戒尺,  背膀都打得像花椒树一样发麻了,书本掉在地上也不敢捡了。

    李彩凤轻轻摸一摸儿子稚嫩的脸颊疼爱地说,乖儿子呀,这回和往常不一样了,你坐在台上为君为帝,他只有站在台下为臣为民,不敢绕到背后打你。朱翊钧发狠地问,我叫他跪起他能跪起吗,叫他趴起他能趴起吗,叫他自缢他能自缢吗?

    李彩凤一巴掌打在他稚气的脸庞上愤怒地说,自缢天下人,也不能自缢师傅张太岳。

    一路说着争执着,太子辇来到了皇极殿,朱翊钧在母亲和师傅的引领下,  临时穿上父皇留下的宽大龙袍,只听大内代理总管冯保在大殿捏着鸭公嗓子呼喊,新皇登基啰!

    满堂惊恐不安的文武大臣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代理首辅张居正率先跪下,  大家只得跟着跪下伏首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由御前公公张成前面牵引、李彩凤紧随其后,九岁的朱翊钧诚惶诚恐地走上金碧辉煌的龙台,坐上朱载垕留下、无数人盱眙的皇帝大位,一双稚嫩而惊恐的眼睛游离地望着满殿的绣花顶子和悠长扇动的顶叶,原来准备的一切话语早就忘记得干干净净。还是垂帘坐在身后的母妃李彩凤轻声提示,朱翊钧才捏紧小拳头颤抖说话,众卿平身。

    张居正带头高呼,谢皇上。

    张成威严地扫一眼大殿,不紧不慢地从袖口取出一卷张居正早先准本好的黄绢圣旨,朗声宣读:

    先皇驾崩,新皇登基;承先启后,继往开来;国泰民安,万世隆昌。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封先皇庙号为穆宗,享受宗族祭祀;

    封陈皇后为仁圣皇太后,颐享天年;

    封李贵妃为慈圣皇太后,掌管后宫事务;

    封张居正为首辅,主管朝廷事务;

    封冯保为大内总管,主管内宫、锦衣卫、御林军;

    缉拿妖道陶仲文一党菜市口斩首;

    改年号为万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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