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茜妹率女兵阻挡汤世杰大军时,黄绍龙、管弦子率老弱妇幼在磨刀溪分散而逃,各自谋生。来到盘龙湾古老水杉树下,管弦子扶着黄绍龙说,庸王呀,走不动了,在这里歇口气吧。人生不过百年,草木不过一秋,死就死嘛,逃啥子呢逃?

    水杉树高大挺拔,虬枝叶密,树上横木支架、木板铺排、茅草掩盖,是南浦关和支罗寨之间的一处瞭望哨、消息棚。黄绍龙望着树上高高的茅棚叹息说,我本一介船夫、江中一蟒,下力活命、川江奔波,峡谷为依、沙滩作床,竟然反明起家、血战武陵,被封为庸王,就是死也值得了。只是想爬上树上去死,那样更壮烈至伟,豪气弥天。

    管弦子也说,我本一琴师,流浪江湖、漂泊四海,卖艺求生、苟活父女,幸遇帽顶大爷顾爱,落叶支罗、追随武王、抗拒昏庸、建立国家,身为老国丈,官至国子监,即死亦不足惜。庸王要上水杉树,我扶您上去呀。

    水杉树下有一竹梯,是平日兵士们上下哨棚所用,而今正好借用。黄绍龙虽然年迈体弱、力气不多,但是精神可嘉、意志不减,在管弦子的拉扯下,居然顺着竹梯爬上了高高水杉树,把支罗寨、苏马荡的惨烈杀伐尽收眼底。黄绍龙泪眼婆娑地说,想我们耄耋垂至、油尽灯枯,力无半分、气无三两,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孩儿们血腥厮杀了。我们何以给力,何以为报?

    管弦子斜坐在横铺的木板上说,我们以胡琴为声、以悲歌为力,让她们在地上借力厮杀、奋力厮杀。说着,徐徐拉开了只剩两根弦子的胡琴。

    年近九十的黄绍龙一边咂巴着干涸嘴巴,一边随着悲怆的琴声苍凉地唱起了屈原的《国殇》: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琴声潽泪、歌声滴血,穿云破雾、流淌天际,人听凄喊、鸟闻哀鸣,树晓弯腰、水知不流。黄茜妹率残余女兵,个个垂泪、人人奋力,视死如归、忘我涅槃,和一群衣着各异、音腔不同的女人们厮杀。

    这群没有军队建制、没有章程杀伐的女人,就是支罗寨黄家军在历次战争中获得的女俘,有白草羌女、播州苗女、凉山彝女、芷江侗女、日本歌女等等。显然,她们不是支罗寨残存女兵的对手,仅仅片刻工夫,几乎全部被砍杀。朱燮元见此一声令下,刀枪后退、弓箭上前,轮番射击、八面封杀。

    什么叫箭矢如雨,什么叫蝗虫遮天,什么叫翻江倒海,也许只有身临其境的十八姐妹和几百残存女兵知晓。纵然她们知晓其意,纵然她们横剑遮挡,也无济于事,更无力回天。挡住了前面的箭雨,挡不住后面的箭雨;挡住了左边的箭雨,挡不住右边的箭雨,人人成了刺猬、血尽成了枯木……温泉蛇菱妹最后一个倒下,因为她是十八姐妹中年龄最小的小妹,真正的第十八妹,未婚就失去了梁小,想最后看一眼大明朝箭雨的凶猛,想最后闻一息杜鹃花的芳香,想最后留存一张苏马荡残破的血洗底片,还想最后听一曲管弦子悲怆的琴声和黄绍龙裹血的歌声,然后去丰都鬼城给先期到达的祖宗、父辈、兄弟姐妹们,一一汇报支罗寨的惨状。

    十八姐妹和七八千女尸、男尸堆积一起,被箭矢层层覆盖、叠叠堆积,如树草繁茂的山丘,如花朵绽放的长岭,亦如狰狞愤怒、锥心断肠、吞吐时空的女神群体雕塑。但是,不见一人、不见一肤、不见一发,只见平地红血三尺奔流,把正在开放的灿烂杜鹃映照得更加绯红耀眼、惊心动魄、壮丽激昂。然而,水杉树上悲怆的琴声和裹血的歌声依旧绵绵传来,如沙中滴水、锦缎撕裂,如乳婴哭啼、活猴剐皮,如剜心割肺、三刀六眼……朱燮元回过神来大喝一声,把水杉树上的人拖下来砍了!

    大军蜂拥至水杉树下,无论怎样叫喊“下来,下来”,管弦子依旧拖拉着胡琴,黄绍龙依旧吼唱着屈原: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李廷龙赶来挥剑令下,弓箭射杀!

    百支强弓“呼呼”射杀,大多射在树上、茅棚上,只有少数射在管弦子、黄绍龙身上,皮肉洞穿,鲜血流淌。但是,二人依旧悲怆演唱屈原,依旧傲然藐视天下。李廷龙气急败坏地说,火烧,把他们烧成灰,看还能不能演唱。

    兵士们找来柴火,高高地码在树下,李廷龙举火点燃。顿时烈火冲天、柴火炸响、人油滴落,琴声依旧绵绵不绝,歌声依旧哀哀不息: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朝吾以行。

    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之焉极……

    随后赶来的朱燮元看了这壮烈的一幕,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下令全体出动,搜捕残余、拷问失银。

    嘉靖年间丢失的五百万两白银,朝廷至今念念不忘、四处寻找。李廷龙首先在文庙搜捕到了文家胜,并大声呼喊,鬼狐狸在这里!

    朱燮元赶过来询问,鬼狐狸不是管理金洞的,找到他有什么用?

    李廷龙狡黠地说,总督大人有所不知,鬼狐狸是黄中的妹夫、黄洪道的姑爷、达州的协领、支罗寨的人和将军,当然知道藏金洞。

    朱燮元大喝一声,放下武器爬出来,不然大火烧死,挫骨扬灰。文家胜只好带着几十名残兵爬行出来,依次跪倒在地,等候发落。朱燮元厉声喝问,金库在哪里?

    文家胜低声说,不知道。

    李廷龙一脚踹在他干瘦的屁股上厉声问,放你奶奶的狗屁,你这样的王亲国戚不知道?不说实话,老子学开基皇祖爷,活剥你的人皮。

    文家胜磕头在地说,将军大老爷,小的只知道支罗寨有兵洞、粮洞,也只去兵洞领取兵器、粮洞领取粮食,其他一概不知晓。

    李廷龙建议,兵洞已被炸塌,找也无用。先去看粮洞,有没有掩藏的金银。

    朱燮元抖动着乌黑战袍说,先去粮洞,找不到金银,找到几个熟知的人也行。管梦姜带着后宫女子躲藏在粮洞,里面堆满了大米、苞谷、黄豆、菜油、腊肉等各种食用物资,大家饿得只有生吃。可是,管梦姜粒米未进,抱着小女儿双手合揖声声哀求,丫公天子保佑我家逸王,保佑我家黄化,逃出支罗寨,逃进七曜山呀。

    水仙子抓来一把苞谷籽说,太后姐姐,生熟都得吃一点。看这架势,两三天出不了粮洞。

    管梦姜提高声音说,姐妹们,我们生是黄家人,死是黄家鬼,宁愿在洞里饿死烧死,也不丢黄家的脸面。我们一旦出去,必定沦落奴隶、为人妻妾、流转青楼,受尽屈辱、遭遇折磨。

    花骨朵想起花家峒被冉云怒血腥烧毁的壮烈情景,愤怒万分地说,宁可壮烈死,也不偷着生。

    马音儿抱着文素儿的孩子说,人生百年,终有一死。为毕兹卡壮烈殉国,最为值得荣耀。

    黄洪富的女人马三妹捏着双拳说,坚决不出去,死在一起还是好姐妹。这时,文家胜领着大军来到粮洞前苦苦劝说,绿蝴蝶管梦姜管太后带头出来吧,我是你家幺姑爷鬼狐狸文家胜。我保证总督大人不伤你们一根汗毛,不受一点委屈。

    管梦姜鄙夷地说,亏你有脸而来,算是我家幺姑姑瞎了眼,看上了你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的黄面郎君。要活人没有,要死尸进洞拖。

    文家胜站在狭小的洞口说,总督大人并不是要粮要油要人,而是寻找二十年前朝廷丢失的银子。你要是知道就说出来,一切都没事了,大军也就下寨了。我这是为你们黄家人着想,配合配合、将就将就。

    管梦姜抓起身边的苞谷籽打在他脸上,横眉绿眼地骂着,滚出去。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告诉你这个朝廷鹰犬、大明走狗。

    文家胜羞愧而回,朱燮元愤怒下令,李廷龙带领千余兵士进洞搜查,只要金银,不要女人。

    搜查半天后李廷龙报告,洞长三四里、支洞五六条,洞宽七八丈、洞高两三丈,全是干洞死洞,无一水流。洞里除了粮油、腊肉、女人,什么也没有。朱燮元大手一挥,转身走了。李廷龙会意,立即呼喊,小的们,抱些柴火来,烧死这些臭婆娘、烂婆娘、顽固不化的傻婆娘。

    陈时范苦苦阻止说,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幼,何必把事情做得绝子灭孙呢?

    李廷龙咬牙切齿地说,“斩草不除根,春后又发芽”,烧烧烧!

    立时,柴火和洞里的粮油、腊肉“嚯”的一声燃烧起来,浓烟滚滚、哭喊惊天,几千老弱妇幼全部活活烧死,最大八十多岁,最小仅两三个月。

    被俘的几百名支罗寨男女老少,全部罚跪在乱石堆里,太阳当空、山风吹拂,饥饿难挨、垂头哀泪。朱燮元挥着锋利的轩辕剑说,找不出藏金洞,全部就地杀死。

    李廷龙在人堆里转来转去说,杀死不过瘾,还是剐人皮好玩些,不丧命、不慌死、不掉气,只有慢慢凌死、活活痛死。

    跪在最前面的文家胜忽然抬头说,有一个地方,不知有没有,我没有进去过。李廷龙一步跳上前厉声喝问,在哪里?带我们去找呀。

    文家胜满脸惶恐地说,当年黄中带我去过一匹悬崖下,很远很远就让我站着等候。他独自穿过一片茂密树林,一会儿提来一包黄金白银,交给我带去把守达州城。

    李廷龙扯起他干瘦的耳朵说,鬼狐狸硬是鬼得狠,死到临头才说出惊天秘密。赶快带路寻找,不然我挑了你的脚筋,剐了你的活皮。

    文家胜领着大家来到一匹万丈悬崖下,除了茂密森林、萋萋春草、青青藤蔓,其他什么也没有。文家胜坚信说,就是这里。

    朱燮元披风一抖,厉声吼道,给我找,挖地十九尺也要找到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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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兹卡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笔趣阁只为原作者冰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19章 第159章 李廷龙火烧天王城 管弦子挽歌断川江1,毕兹卡,笔趣阁并收藏毕兹卡最新章节 伏天记笔趣阁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