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的一个秋日,柳府后院中的银杏树由绿转黄,片片随秋风落在青石板上,铺满整院,随阳光将整座府邸笼罩在暖色中。来往的丫鬟仆从们经过回廊时,忍不住被树下的笑声吸引,纷纷探头望向院中。
只见一个着鹅黄色绣雏菊锦缎襦裙的女童正踏叶起舞,头上发髻用红色丝带缠着,润白的耳垂吊一对红珊瑚耳珠,脸颊红扑扑。这便是五岁的菁菁,在柳府的娇养下,最是灵巧娇憨,给暮气沉沉的府邸带来不少欢乐时光。这不近日,柳府迎来好消息,皇上下召重新起复老爷,官复原职,重归离阳朝堂之上。
柳府前院书房中,复位的柳国公面目红润,正坐在居中的太师椅上,手里托一杯碧螺春,杯盖撇茶沫,稳稳往口中送。一旁下首的高椅坐了几位男子,都是昔日府中的门客,正激烈地讨论着朝政,说到激动处,争的是面红耳赤。
柳正清眼皮未抬,任他们吵的天翻地覆,只缓缓的品茶。自从皇上的复令下来后,原本清净的府邸开始迎来送往,日日都都有拜帖上门。两年前的那一场厄运,让柳正清看清了许多人的嘴脸,自然是不愿再与那些小人来往。今日这几人,不仅是昔日门客、学生,亦是曾在朝堂上为他据理力争过的,故允了他们的拜见。
屋内盛况正激烈,屋外一道身影自角门处急匆匆而来,脚步沉稳有力,大跨步的朝书房来。来人停在书房门口,听见里头声音,纠结进退何定。老爷此时正与各位大人商讨国事,此时进去怕是不妥,但信中之事对老爷影响甚大,需及时报与老爷知晓为好,一时迟疑,思考该如何妥当行事。
忽见一侍女端盘自走廊穿来,来人忙拦住她,接过盘子,右手屈指叩门,借机送信。
得了应允,柳青推门而入,低头屈身,左手托盘,右手将冰酪一一放置在众人面前的茶桌上,最后一碗和着托盘一同置于国公爷面前,靠近柳国公附耳道,“国公爷,是南边来的信,老奴斗胆拆了一下,是锦儿小姐的信。”
时隔两年重听到锦儿的名字,柳国公神色一僵,轻搭在太师椅扶手上的手瞬间收紧,青筋昼现,怔怔地望着托盘里被压在碗下的信封,似惊似喜。
两年了,这两年里,他暗中派了多少人前去居州、溧水乃至南郡、汉阳这一路查找,均杳无音信,这两年长到他以为此生再无机会与锦儿相见,没想到,竟寻着了。
“国公爷,是有什么紧急军情吗?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一眼尖官员瞅到柳国公面色变化,扬手挥住讨论,起身拱手问道。
柳国公敛回神色,故作咳嗽,掩饰道,“无事,只是府中有些急事需过问一下”
众人皆善察言观色,见此纷纷俯首告辞。柳青将众人送出书房,一路引至府门外恭送,随即返身快跑回了书房。
在柳管家送客的间隙,柳国公将信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字迹娟秀,端正却失了些力度,墨迹深浅不一,应是学字不久。
“这信是从何处来,快与我仔细说说。”
柳青刚至书房门口,便听得国公爷吩咐,忙提起长袍,大跨步至国公爷面前,逐一汇报情况。
这封信是南郡龙虎镖局的人送来,说是受一位姑娘所托,将此信送往京城云州柳国公府上,随信还有一枚戒指,称是柳府小姐的旧物。
“奴才已与菁菁小姐确认过,此戒指确是她家的家传信物,当年与锦儿小姐义结金兰时交换,故断定此信应是锦儿小姐派人送来的。”柳青自怀中掏出一枚墨绿色的戒指,双手奉至国公爷面前。
“如此说来,如信中所言不差,锦儿此刻正在南郡知府李淼府上,那为何不早日写信来京?”柳国公怕信息有误,到头来终是空欢喜一场。
“依奴所思,小姐毕竟是罪臣之后,身份不易张扬,又经历了那般磨难后才被李大人所救,自是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活,不敢与李大人如实告知身份。待取得了李府一家的信任后,方才敢偷偷递信出来。”
“锦儿在信中所言,她化名舒晴,被李知府收为义女,如今生活顺遂,不宜在此时与我相认,只私下来往即可。这孩子的心性,倒是随她母亲,细心周到、思虑长远。”国公爷点了点头,似是认同柳管家方才那一番话。
这南郡知府李淼此前倒是有所耳闻,此人乃是靖康元年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当年在圣武殿上,这位李司马文思敏捷、论证清楚有力,表达上虽不是口若悬河,但仍可见造词遣句,斟酌得当,又论点新颖有辩才,颇令人信服有加。
这一场殿试,柳国公有幸旁观,对这个年轻的寒门读书郎甚是喜爱,心中觉着是个乘龙快婿的不二人选,以至于当年殿试后特意着人相邀,以期能成就一段佳话。可惜早有人慧眼识珠,这李淼早在苦读期间就成了婚。据说这李夫人出自清贵世家,学识相貌都不错,夫妇二人婚后恩爱有加、琴瑟和鸣,柳国公自是做不来那等棒打鸳鸯的缺德事,从此按下不表。
后李淼被圣上外放,去了边城任职,这十几年过去了,竟做到了一州知府,看来当年没看走眼,是个有能力、有魄力的人。
只是当年相处时日不久,也不知这李淼为人如何,锦儿的身份特殊,确是不宜轻易同他表露身份。
柳国公沉思片刻,抬头吩咐,“你去打听一下这李淼的为人如何,尽可能详尽。我稍后给锦儿回封信,你亲自过去,一定亲手送交给小姐,辨别真伪,别走驿道。”
柳国公执笔回信交予柳青,踱步去了后院的锦心院中,双手负于背后,自凉亭中望向远处的二层小楼。小楼掩映在一片黄绿交错中,有些萧肃和落寞,仿佛在等待它的主人来打开它尘封已久的心扉。
“锦儿,外祖父没能保住你娘亲,也让你白白多受了两年的苦,是外祖父的错。待你归来之时,咱们一道去看看你的娘亲。”柳国公望着远处呢喃着,忽又觉得眼角有丝凉意,尚来不及擦,便听见身后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和衣裳被撕扯的刺啦声。
柳国公眼睛里顿时含了笑,故意往前走了几步,停在栏杆处,装作没站稳要落水的模样,拿眼眼睛瞧侧后方。果真见一道身影从花草丛中飞奔而来,几息后双腿被一个柔软肉乎的身子抱住。
“爷爷小心”
这一扑,倒是差点没把柳国公给扑进湖里,幸亏国公爷眼疾手快,把住一边的圆柱,稳住了身子。
收回左手搭在来人的头上,柳正清转过身子蹲低,将她抱在怀里,“菁菁,爷爷找到你锦儿姐姐了。”语气里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
“爷爷,菁菁早就知道啦!上午时分,青爷爷曾来找过菁菁确认一枚墨绿色的戒指,菁菁一眼便认出那是我与锦儿姐姐交换的信物,那戒指只有我跟哥哥有。”来人正是柳菁菁,只见她仰着头,学着小大人模样,双手在柳国公背上轻拍了几下。
“爷爷不哭”
“是这一枚么?”柳国公抽离身子,摊开手掌,满是岁月痕迹、老茧横生的掌心,一枚戒指横卧,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点点淡绿色光亮,看不出是何材质铸就。
“是这枚,爷爷你看,这内里还刻了菁菁的名字。”小手拿起戒指,就着阳光举起,细眼瞧去,一个极小的菁字被躺在内圈中。
柳国公眯着眼睛看了半响,内心思绪翻滚,喉结滚了滚,似是有什么话想要脱口而出,张嘴良久,终是一言未发。
祖孙俩就这么在地上蹲了半响,直至腿麻,柳正清方才回过神,拉着菁菁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歇息。
柳国公敏锐察觉到小人儿藏着一丝别扭,平日里活泼好动的菁菁,有些过分安静。
难道是因为锦儿?提及锦儿,菁菁定会担忧锦儿回府后,她的处境尴尬。虽说一应吃穿用度有我照看着不会短缺,但保不齐有喜欢嚼舌根的碎嘴子说些风言风语。她这小小年纪,寄人篱下,心思再宽泛也会禁不住有心人的撩拨。
思及此,柳国公忙牵了菁菁的手握在掌心,身子微倾,捻住笑意,似保证道,“菁菁,你放心,爷爷不会将你赶出府去的,你就是这府中的小姐。你与锦儿一样,都是爷爷的好孙女。这两年也多亏你陪在爷爷身边,解了爷爷许多困乏和忧心。眼下虽知晓了你锦儿姐姐的音讯,但也暂时不方便接她回府,日后自然还是咱爷孙俩在这府里过日子。只是若有机会,爷爷希望你能代爷爷去瞧瞧锦儿,让爷爷知道她过得好,如此便可。”
话虽轻,一字一句灌入菁菁耳中,却犹如久旱逢甘霖般,抚平了心中的不安。
小人儿扬起笑脸,脸腮上提,一粒梨涡点在嘴角旁,眸子清亮地看柳国公,“谢谢爷爷,爷爷待菁菁真好,菁菁拿爷爷当亲爷爷信赖,也拿锦儿当亲姐姐般亲近。只是为何锦儿姐姐不能回府呢?若是不回府,那锦儿姐姐住哪里呢?”
“因为呀,你锦儿姐姐的身份不能公开,且眼下她去了一个很好的人家,有那家人护着她,生活无忧,好过提心吊胆待在这府里。这京城里呀,终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柳正清柔声解释道,指尖点了点她的鼻尖,满溢宠溺。
“走,爷爷带你去徽香楼吃大肘子去”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穿凉亭,过长廊,在静谧的湖水和随风摇曳的海棠树间,撇下清脆和苍劲的笑声,在空中奏出一首和鸣,惊的那还未来得及南飞的鸟儿扑棱着翅膀在湖上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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