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柳老爷因女婿苏太傅一事被致仕,加之独女柳音也被牵连下狱,拼尽全力未能救回,一病不起,几度病危。幸得柳管家设法寻得一江湖郎中,几剂药下,悠悠转好,只是积年成疾,身子不若往昔,是以极少再出现在世人面前。原本门庭若市的柳府高门,冷清到只见鸟鸣。
立夏过隙,柳正清正闭眼躺后院银杏树下乘凉,银发成髻,束素白簪,鸦青色连襟长袍裹身,脸色平和祥静。偶有杏花落于手旁、耳鼻处,也不扰花的静眠,人和花齐齐沉入这夏日和美的光幕里。
急促的脚步声自东边的连廊上传来,木屐踩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声,刺破这片刻静谧。
来人是柳府的大管家柳青,只见他神情喜悦,双眼潮润,脸腮咧至耳角,所过之处,疾风扫面。未及身前,声已至,是高亢激昂的语调。
“老爷,老爷,老爷,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锦儿小姐有音讯了”柳青三砖两步跑至柳老爷身旁,来不及拘礼就脱口汇报这好消息。
听问锦儿两字,柳正清翛然睁眼,手脚同步自榻上挥舞,想要起身却如孩童般找不到支力点,又重重砸回椅上。柳青见状忙伸手扶住,将将接住老爷的身子,缓缓扶正。
“是锦儿?”柳正清抓住管家双臂,一脸不可置信。
“是锦儿小姐,老爷”
“前几日有人往府门口递了封信过来,说咱们府上的表小姐正在溧水,想要来京投靠咱家。彼时老奴以为是有人冒充柳府亲戚想要来打秋风,但夫人娘家皆在北边,怎会冒出一个南边的表小姐,所以没搭理。今日又收到将军府周大将军的来信,说是前些日子在居州城见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姑娘,与音儿小姐有几分相似,且身边还有人揣着苏府族辉式样的玉佩,恐是失踪的苏锦小姐,特来告知。”
双手奉上手中的两封信,柳青继续解释,“如此看来,先前的信应是为了防止走漏消息而假意编造,锦儿小姐确确实实在南边。是老奴大意,才致小姐的消息拖延,请老爷责罚。”
柳青噗通跪在青石板上,情真意切求罚。若是自己能早些留意,此刻小姐应已在老爷膝下承欢,不至于磋磨受苦。
“起来吧!此事不怪你,任谁也不会想到锦儿会在千里之外的溧水。既然有了锦儿消息,速去接回才是正事。”柳正清哆嗦着手接过信件,十行一目看完,神情止不住地开心,如孩童初尝糖果般开心。
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热泪,柳正清起身往书房走。
“阿青,你速去传信给先前派出去的侍卫,让他们快马加鞭赶至居州和溧水,将这两城和周边仔仔细细搜索,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把人找回来,快去。”柳正清步履未停,反而加速前行,声线激动地朝柳青吩咐。
锦儿此刻定还在外受苦,早一日找到便能少一分危险。
“等等”柳青应了声正欲离开,复听闻吩咐,止住脚步听命。
“你安排一下,我要亲去居州接锦儿,对外就宣称我回乡下修养身体,尽量别引起官府的注意”想起锦儿那弱小的身体,柳正清的心再不能平静,他要亲自去接,接回女儿的骨血。
“老爷,您这身子还未痊愈,李郎中先前嘱咐了不得劳累,这去居州,山高路远,少说也得半月有余,实在不宜舟车劳顿。况且锦儿小姐如今只剩您为她筹划,若您倒了,锦儿小姐和二公子一介孤儿孤女,如何撑起这偌大的柳府。您放心,小人亲自跑一趟将小姐接回来,平平安安带到您跟前”柳青出言阻止。
“也好,我便在家中等待锦儿的归来,你快去罢。”柳青的话在理,柳正清不再坚持,只将信捂在胸口,在仆人瞧不见的地方一蹦三尺高。
——
夏至日,一直闭门谢客的柳府突然正门大开,一顶软轿迎入府内,还有一队从小偏门贯入的侍从。偶然间路过的行人见此有些惊诧,心里嘀咕,什么样的人值得柳府开正门,且柳老爷亲自在门口迎接,轿内之人都未下轿,那可是曾身居高位的国公爷。
没过几日,云州城内一道消息传遍大街小巷。柳府新来一位柳老爷故交好友的孙女,养在府中。因好友已去,姑娘的家人也都离世,加之这姑娘与苏家那位小姐年纪相仿,生的是乖巧可爱,深讨柳老爷的欢心,便将她收做义孙女,成为柳府嫡小姐,待适当时机开祠堂,记入族谱。
众人皆纷论,道柳老爷是病糊涂了,竟将一名来历不明的少女当作亲人,这万贯家财悉数落入旁人口袋。
又有人道指不定这义孙女就是那苏小姐,只不过是借名而已,旁人何须操劳。
城内流言纷飞,丝毫未影响到柳府,只是府中的下人察出不妥,当初老爷整日昏睡,管家离京那日忽喜笑颜开,和煦不少。过了月余,老爷复有郁郁寡欢,愁云满面。义小姐菁菁来府后,老爷虽心情好转,但依旧是郁郁不得志,偶与菁菁小姐一块用餐时,亦会盯着小姐出神发愣。
这日晚间,柳青依照近来惯例,吩咐下人将餐食摆在锦心院堂屋的八仙桌上,又陪着老爷步履蹒跚的走向锦心院。
锦心院自苏锦诞生之日便有之,那时候还不叫锦心院,叫澄心堂。因柳夫人病重,出嫁的柳音便常带苏锦回府探望。锦心院中有一汪碧水,水边栽了一圈银杏和海棠树,同水中的凉亭相映成景,院中的二层主屋前也栽了一颗银杏树,护得小楼冬暖夏凉。苏锦非常喜欢来此玩耍,有时玩累了便在院中小憩。老爷见外孙女如此喜爱这院子,便大手一挥,改名锦心院,旁人不得入内,只独属于苏锦一人。
推开院门,远远瞧见一女童坐在凉亭中,正翘首朝此处观望,见他们身影后屈身行了个万福礼,确是不得要领,瞧着甚是别扭。
柳正清顿在原地,老神在在地望着那处身影,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合又分开,复又重合,来回拉扯。
良久,他缓缓别过眼,脚步略有些虚浮朝凉亭方向走,背影佝偻,夕阳余辉拉扯影子,孤寂清凉。柳正清侧头朝身侧的柳青吩咐,“明日你嘱人将隔壁墨清苑收拾出来,将菁丫头安排至那里住下,这锦心院还是恢复如初。”
柳青低头应下。
此时等在亭中的少女有些局促,自从前日她进府以来,便被安置在这处处透着雅致的锦心院。从院中名字便知,这是爷爷给锦儿姐姐准备的院子,她,付菁菁,鸠占鹊巢了。
被迎回来的正是付菁菁,因为那块刻有锦字的苏家族辉玉佩。
那日她与苏锦一道出门乞讨,俩人自朱玉街分开,约定黄昏之时在街口相聚。可等到深夜行人散尽,菁菁都未等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她想着锦儿姐姐许是来得早未发现她,已经回了住处,便抱紧怀中乞讨来的两个肉包,往落脚之地跑。
回到那间漏雨的废弃茅屋,菁菁左右寻了个遍,依旧未找到锦儿姐姐,天空却在此时下起了磅礴大雨。菁菁躲在一处干燥的屋角,担惊受怕,最后抱着包子沉沉陷入梦境。
次日,菁菁醒来时天已大亮,她怕姐姐回来寻她,便一直待在茅屋中,饿了就啃两口包子,渴了便跑去临近的街坊讨口水喝,如此等了三日,均未等到苏锦的归来。身边没了吃的,菁菁实在抵不住肚中饿意,打算去周边街市讨些吃的再回来等待。刚出了门没片刻,便撞上了正寻人的柳府侍卫。
待菁菁洗净灰土,走出客房时,便见着绸布长袍男子立在门口,凝视着她,神色有些晦暗不明。半响后,男子摊开掌心,托住一块玉佩,是锦儿姐姐赠与她的玉佩。
“敢问小姐,这块玉佩从何而来”男子正是柳青,他今日刚到这居州城门口,就听侍卫来报,找到一个女童,怀中有苏家玉佩。他便翻身上马,快马加鞭赶至这客栈。
菁菁瞧着眼前的男子,有些板正的脸,两道浓眉拢在一起,透露出一股威严,她拿不定这人是好是坏,哥哥告诉过她,知人知面不知心,心里一顿纠葛。
柳青见眼前只至他大腿高的姑娘未搭话,眼头一转,便明白了缘由。侧身吩咐侍从守在门口,他请菁菁入内详谈。
柳青给菁菁斟了一杯茶,缓缓道出与玉佩主人的关系,还出示了柳府的玉牌。
姐姐外祖姓柳,菁菁知晓,她不再踌躇,抖豆子般的将遇见苏锦后的经历一一同柳青道来。
柳青目不转睛的盯着对面手舞足蹈的少女,数次想要打断,又怕漏掉什么重要的信息,此刻他最关心的是锦儿小姐的下落。
一壶茶水见底,菁菁终于说到跟前,她与锦儿已经有三天没见,柳青闻言脸色骇然。他倾身向前抓住桌角,着急问道,“你与小姐是在何处分开,当时小姐身穿什么样式的衣裳。”
菁菁一一作答,还带着众侍卫去了朱玉街指认。
侍卫们在居州城偷偷找了十来天,皆未寻见苏锦的身影。修信告知老爷实情后,柳青留下十人自居州往北继续搜寻,自己则带着菁菁回了云州城。
柳正清得知菁菁与锦儿结拜为姐妹后,想着俩人一路相依为命,愈发怜爱这个苦命的孩子,年幼失枯,又与亲哥走散,这才起了收她为义孙女的心思,权当是为锦儿积德祈福,盼着锦儿早日回到他身边。
云州柳府的这一顿晚膳,爷孙心思各异,偶尔在谈到锦儿的时候略微冷场,最终消散在菁菁的插科打诨中。
月色如水,洒在众生,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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