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里,靖康帝对着御膳房的管事呵斥了一通,又是打板子免职又是罚俸禄,收拾一番后正欲传见周泽永,抬眼便瞧见大监胡德全欲言欲止的神色,靖康帝挑了挑眉,瞥一眼胡德全,沉声问,“你觉得今日苏小姐落水有异?”
胡德全内心颤抖,悄悄抬头觑了皇上一眼,见皇上面容沉静,瞧不出明细来,当即低眉顺眼拱手答话,“禀皇上,奴只是觉着这事未免太巧了些”
此一句话就够了,说多了反而招嫌疑,胡德全深知以皇上疑心的性子,定会派人追查,若由他解释太多,届时就算查出幕后真凶,说不得皇上也要疑心他帮人搭桥引线,故意将线索往人身上引。
听到胡德全如此说,靖康帝心中疑虑也越滚越大。方才在训斥御膳房的管事时,他就觉着此事有蹊跷。
平日里御花园宫仆来往众多,为何今日油洒了一地都无人及时清理。宫中奴仆会凫水的人不在少数,竟无人在苏小姐落水后及时援救,还劳烦一个进宫的臣子搭救,若是哪一日自己落水了,是不是也得等到宫外的人发现才能得救,靖康帝越想越觉得事态严重。
可苏小姐仅仅是一个五品官的义女,过去都一直在南郡生活,就连李淼留京后也极少在京中惹出事宜来。虽说她还是柳国公亲外孙女,但如今柳国公已然病重远离朝堂,就算是政敌也犯不着在她一个女郎身上寻事。苏小姐今日第一回进宫,同宫中的嫔妃并未有交集,何人会在宫中陷害她。
这御花园的湖虽说不太深,但对于一个不会水的弱女子来说,危险性不言而喻。且眼下还未至仲夏,湖水冰凉,强壮男子在其中沁上片刻都会颤抖不止,更何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就算得人搭救,染上风寒,不死也得丢半条命,这陷害之人心思也太过于歹毒了些。
靖康帝不信这只是一起意外,苏锦踩到油污上的青石路,两边都没有树木遮挡,离湖水也只有咫尺之离。从后宫去御膳房确实要经过这条路,但由于此路狭窄危险,所以御膳房的宫仆们平日里并不常走此路,宁愿绕湖走远路,所以任谁都想不到今日这偏僻小路竟出现了油污,又正好被经过此处的苏锦踩上,酿出祸事。
目前后宫无皇后,一应事宜皆由贵妃打理,今日也是贵妃邀请苏锦入的宫,想来应当不是贵妃授意的。不过苏锦是受贵妃之邀,为何又会同嫣语出现在御花园,这倒是值得深思。靖康帝眨着深沉的眼眸,吩咐胡德全去请贵妃。
“皇上,周将军还候在殿外,可要请他进来说话?”胡德全领命前想起一个人,又低头请示了一句。
“让他进来吧。”靖康帝拂袖在雕龙背椅上坐下,顺手捡起桌上的一封朝臣的奏帖翻看,一边等候臣子的到来。
胡德全应了声,躬着身子退出大殿,出门后对着等候已久的周泽永笑脸相邀,待周泽永进去后,方才朝着贵妃所在的钟粹宫方向去。
此时的周泽永早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是宣王派人送来的。周泽永听见宫人的通报声时,心中对于宣王细心周到的举动生出一丝好感,不过他亦知皇室中的人,任何动作都是有利可图。只是皇上面前衣冠不整亦是大罪,权衡之下,周泽永将手上扳指托宫俾送给了宣王。那扳指虽随他多年,但并未雕有任何标识,且玉质不错,用来道谢足够。
只是没多久,那扳指便被送了回来,宫俾转述宣王话语,言衣裳是他在宫里穿旧的,本就是要扔掉的,让周将军不必放在心上。见宣王此意,周泽永没再坚持,想着回府后洗净再派人送还宣王。
但周泽永毕竟习武之人,体格要比常人来的高大壮实,宣王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异常绷紧,勒得他手脚施展不开。
进到大殿内,为了不崩线,周泽永行礼时格外小心,缩着手脚跪在清凉的石板上,别别扭扭的,看在靖康帝眼里,便是异常滑稽。
殿内光线有些阴暗不明,靖康帝坐在高大的龙足桌案后,面容也被遮得有些缥缈。盯着下方的周泽永看了许久,靖康帝幽幽开口,声音似远非近,好似远处山缝中传来的,夹杂着冷冽威严之气。
“不必多礼,爱卿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见皇上闭口不提苏锦落水一事,周泽永自不会主动给自己揽麻烦,低头俯身将自己同周家军主将即将返程的消息禀报了上去,屏声静气等候靖康帝的吩咐。
军中不可一日无主将,周泽永自请回阳关,无可厚非,靖康帝点头,勉励了一番臣子,并赐了些珠宝之物封赏周家军诸位主将,又似忽然想起什么,嘴角浮上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缓缓开口,“爱卿今年应当二十七八了吧,听说至今未婚,连周夫人都求到了贵妃面前,恳请贵妃帮忙牵线,不知爱卿多年未婚,可是有心爱之人。若是那女子身份低微,爱卿可说出名字,朕今日做主给爱卿赐婚。”
周泽永心中暗恼,母亲怎把这事捅到皇上面前了,明知皇上最忌朋党之争,竟还请贵妃帮忙,这不是自己递刀子给皇上对周家军下手吗。
敛住心神,周泽永小心翼翼地答,“谢皇上,臣确有一心爱女子,只是她已魂归西天,臣的心也已随她而去。母亲求助贵妃,本是好心,但臣此生的职责是捍卫离阳北境安全,不知何时就会埋骨黄沙,实在不愿牺牲某位女子的终身幸福,在府中后宅孤老一生。还请皇上不必理会臣母亲的不当之举。”
这话确是周泽永内心所想,女子一生何其漫长,终身幸福都绑在夫君身上。离阳礼法对于女子二嫁极其苛刻,未得夫家及娘家长辈同意,女子寡居终生也不得改嫁。若他娶了京中任何世家女,来日他战死沙场,以将军府的权势地位,她就只能在将军府的后院中孤老。
此时,周泽永脑中闪过一道倩影,神情不免有些松懈下来。方才那番话,只不过是用来推辞皇上赐婚,若那个女子是菁菁,情况自然另当别论。两年前在街上的那一见,女子明媚的笑脸便入侵了他的心,多数时候,梦中阿月的脸庞已慢慢模糊,取而代之的是菁菁青春洋溢的朝气与爽朗大方的笑声。
那一日,他在府上鲁莽地将心事和盘托出,除了想知道菁菁的心意之外,也是想让自己死心罢了。他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一旦确定内心所想后,他便会第一时间做出行动。所以哪怕明知那样会唐突美人,他也做了。只是,他并未等到菁菁的答案便回阳关了,这两年,他也陆续给柳府寄过几封信,菁菁有简短地回过一两封。后来,就断了,他预感到菁菁应当是对他无感,除心里遗憾外,他未做强求。男女一事对他来说本就是锦上添花,若此生无缘,周泽永亦不会强求。
垂眸敛目想了半响,周泽永将脑海中浮现的女子面容压在心底,静静等待靖康帝的下一句。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身为大将军府的大公子,周泽永的婚事不仅关系着将军府的传承,也关系到周家军的继承,乃至离阳朝的权利动向,岂是一句轻飘飘的不强人所难就能揭过的。况且,哪怕是在后宅孤老一生,想必也是有很多世家或女子愿意的。毕竟,能嫁入大将军府,以周卓耀和周泽永的能力,周夫人的豁达大度,平安顺遂富贵一生是绝无问题。
靖康帝看着下首身姿伟岸健壮的爱将,眼里盛满探究意味。
不同于京中男儿的白皙羸弱,风沙刻就出利落的脸庞,脊背挺直如松,紧绷的衣裳下隐隐可现壮硕的肌肉,连手背的肌肤都染上了杏黄色的色泽,愈添成熟的男儿风姿。加上不俗的品貌,但凡有些眼光的女子都会觉着这是一位品貌俱佳的佳婿,哪里还会去计较战死沙场这种虚无缥缈的假设。
况且,自己这位骁勇善战的爱将,并不是个鲁莽无能之人,哪里会轻易身埋黄沙。
原本靖康帝给周泽永赐婚,是想以此来防止周家军生变。但一来他着实舍不得仅有的两位公主余生孤苦,二来,两位公主背后都有皇儿的身影在,不管嫁哪一位,最终都是为其中某位皇儿增添实力,说不得还会成其提前即位的助力。思来想去,靖康帝便歇了赐婚的心思,只要周家不同亲王或五大世族联姻,周泽永娶谁为妻抑或是不娶,靖康帝都不会阻拦,抑或是乐见其成。
当年周夫人想要聘娴淑郡主为妇,若不是贵妃出手,将其指给了禹王为妃,靖康帝定要想方设法破坏掉。
殿中安静了片刻,君臣俩人皆沉在自己的思绪里
“今日苏小姐坠湖,多亏爱卿及时相救,这本是好事一桩,只是若被前朝那些老迂腐们知晓了,怕是少不得要指责苏小姐失仪失身呐。不知爱卿如何看?”靖康帝丢了册子,一手覆上另一拇指,把玩着玉扳指,睨着周泽永问。
皇上这意思,他救了苏锦,还得娶她,否则便要被那群满口仁义道德的老顽固们给生生逼入空门,从此青灯礼佛,凄凉至死?
周泽永不敢挑眉,只在心中翻白眼,别说他对苏锦无感,若他真娶了苏锦,自己的义弟只怕要同他反目成仇。抬头悄悄觑了一眼龙座上的靖康帝,周泽永沉思几瞬,道,“事急从权,臣并未思考那么多。苏小姐自南边长大,那里的民风相对开化,想来是不在意这些的。今日之事知晓的人并不多,言谏官们应当无从知晓此事”
此事发生在宫里,只要皇上下令死守,谁敢传到外头去。怕就怕,皇上有意将此消息捅到外头。毕竟苏锦只是前太子太傅之女,双亲已故,上头只一位从五品的哥哥,外祖父柳国公虽位高权重,但毕竟门户凋敝,这身世,若嫁入周府,一则解了周家同世家大族联姻的危机,二则又落了把柄在皇室中,日后想要拿捏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周泽永顿时有些怀疑今日之事是皇上自导自演的了,但他今日进宫确是临时起意,就算皇上密探消息快如飞鸽,也做不到如此迅速自然。
心中虽然怀疑,但周泽永自然不敢质问皇上,只得将疑虑压在心中。只是皇上若想以此来要挟他成婚,确是大大低估了他。
“皇上,今日臣下水之际,特意用腰带蒙了眼睛,且是用衣衫将苏小姐绑住拉上岸的,所以臣并未与苏小姐有肌肤之亲,亦未曾窥探舒小姐的身子,此事宫女丫鬟们皆可作证。”周泽永双手抵额,缓声道。
“爱卿行事周全,朕自是相信你。这事毕竟事关女子声誉,既然你已尽力保全了苏小姐的声誉,朕也会吩咐胡德全管好那些人的嘴巴,绝不让此事传出去。下去吧,回府好好歇一歇,万不可耽误了军中事务。”靖康帝闻言收了收瞳孔,盯着周泽永看了一瞬,方才摆摆手放他走了。
走出大殿,直到背后的那道带着无上威严和压力的目光消失,周泽永紧绷的身子才彻底放松下来,回头望了眼恢弘的殿阁,周泽永坚毅的脸上缀了一丝厌恶的神色,这皇宫,还真是处处陷阱、步步悬崖。
或许,他该走一趟义弟的府邸了,有些事,该抓紧还是得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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