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胡首府金山城城北的一处高门府邸中,一俏丽丫鬟正在给床上的男子换药。男子似是梦见了亲人,一把抓住丫鬟的素手,紧紧握住不放,英挺的剑眉拢在一起,鼻根皱巴巴的,嘴里还呢喃着,听起来像是人名。

    “公子,公子,您放开手,奴婢没法给您上药了”丫鬟一边努力扒拉着他的手,一边试图安抚他的情绪,让他主动放手。

    男子不为所动,连身子也抽动了起来,丫鬟心里一惊,低头一望,先前已隐隐结痂的伤口果然又裂开了,渗出一片血迹,触目惊心。丫鬟无奈,只得扭头朝外唤人。

    一群人鱼贯而入,有端水拿纱布的,也有帮丫鬟扳手指的,还有一位银发老太跟了进来,却没上前查看,只在外间坐了下来。

    一智者模样的长须男子跪在床头,正给男子搭脉诊治。

    良久,男子提着药箱出了内屋,在银发老太跟前俯身禀报,“老夫人,公子只是魇着了,身上的伤口裂了个小口子,稍后上了药重新包扎一下即可。不过外伤易养,内伤难调。公子内伤的药不能停,否则极难醒来。”

    一旁躬身立着的富态男子接话道,“老夫人,据小翠禀报,公子警惕性极高,大夫开的药,每日三次,费尽心思也只能喂进小半碗,奴婢也是无辙,不知大夫能否开些舒缓心神的药,助公子进药?”

    银发老太偏头隔着珠帘望向里间床上的男子,神色复杂。半响,点头同意了管家的意见。大夫此前就说了,舒缓心神的药虽可助人进药,但于病情有碍,故而此前她一直不肯用此法子。

    见老夫人答应了,管家立即给伺候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机灵,引着大夫去了外头开药。

    夜半,昏迷半月的男子终于悠悠转醒,茫然地看着眼前极富异域风格的纱帐和屋子。抬了抬手臂,男子感觉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自胸口蔓延,神智渐渐归位。

    男子正是付诗璟,当日他跌落悬崖,虽然中途被横生出来的树枝挡了一下,但身体依旧不可避免地摔伤,脑中也有淤血,一落地便晕了过去。

    伸手摸了摸胸口的位置,箭伤已包扎好了,又上下抻动身子,确认再无其他伤口后,付诗璟挣扎着支起身子。

    床上动静惊动了趴在床边守夜的丫鬟,迷迷糊糊抬头看向上方,丫鬟惊诧着爬起来一边扶他一边开心问,“公子终于醒了,可有觉着哪里不适?”

    付诗璟身子往后挪了挪,避开丫鬟的手,硬忍着痛自己坐了起来。丫鬟见状也不做坚持,只是俯身拿了个枕头放在诗璟的背后,方便他依靠。

    “这里是何处?”付诗璟开口问,声音嘶哑微弱,有气无力。

    丫鬟离开床边倒了杯水,回身递给他,一边解释道,“这里是傅家大院,公子所处的这间房,是大院里最尊贵的北星院正房。”

    “何为傅家大院?这里地处哪国领土”付诗璟并不接水杯,撑着身子追问。

    “瞧我,忘记公子是第一回来了。这里是我们北胡金山城,傅家是北胡的百年望族,如今朝中百官之首便是我们傅家的二老爷。前些日子五老爷自外游历归来,将您带了回来,并言明您是大老爷遗留在世的亲骨血,老夫人便将您安排在此处养伤。”

    傅家、大老爷亲骨血?付诗璟一脸茫然。在他的记忆中,自己从小随父母亲生活在离阳境内一处偏僻的山村里,父亲说的也是离阳的官话,也从未从周边人的口中听过他不是父母亲的亲生儿子。突然之间,旁人告诉他其实是外族人世家儿子,付诗璟自然不信,甚至猜测这是否是北胡的离间计。

    当日射他一箭的察可拓,付诗璟略有耳闻,这位草原上游牧部落的首领,曾跟随一个汉人学习了不少兵法和治世之道,近来带领部落在对离阳的战争中屡次得胜。只是先前察可拓都是在威武对战,所以付诗璟并未领教过他的威猛。连一个部落首领都有机会随汉人学习,这金山城好歹也是北胡的首府,能人异士不少,会奇谋计策的自然不是难事。

    付诗璟抿嘴不再说话,身处敌方巢穴,保持沉默,细心查看,是他一贯的行事准则。既来之则安之,养好伤,再寻机逃出,只要到了离阳地界,这些人便奈何不了他。

    小翠看着眼前明明憔悴不堪、嘴唇干裂,却依旧不肯接过杯子喝水的公子,忆起他人嚼舌根提过他的身份,心下了然。小翠抬手,仰头喝完杯中的水,又去拿了新杯子重倒了一杯,递在付诗璟面前,双眼执着地望着他。

    付诗璟咽了咽喉咙,纠结半响,默默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既然无毒,没道理与自己过不去,他向来是能伸能屈之人。

    领教了付诗璟的谨慎,小翠在后来的服侍中,都会如此先自己试过一遍,再递给他。

    次日早间,大院里的人知道他醒了,纷纷来看望这个被寻回来的长房嫡孙。付诗璟看着这一波波陌生人在他面前虚与委蛇,心中烦闷,吩咐完小翠闭门谢客,蒙被子沉睡过去。

    才睡下不久,付诗璟被小翠摇醒,道老夫人来看他了。

    老夫人便是这宅子里的话事人,傅家的老祖宗,当初便是她做主认下了付诗璟的身份。

    付诗璟对这位傅家的老太太颇为好奇,便依着小翠的服侍套了衣裳依靠在床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被簇拥进来的老太太。

    “璟郎的身子可好些了?”老太太笑容可掬道,若是忽略掉那精光闪闪的眼睛,看着如寻常人家的祖母没什么两样。

    付诗璟没做答,还是小翠代为答话,“回老夫人,公子昨日夜间便醒了,早上大夫来看了,言公子已无大碍,只需将养一些时日便能痊愈。”

    “嗯,你们照顾得很好,待公子痊愈后,个个有赏。都下去吧,我同璟郎说会儿话。”老夫人面带微笑,上下打量了一番付诗璟,频频点头。

    服侍的丫鬟仆从们依言退出房间,一位年长的婆子端了一条矮凳置在床边,躬着身子退了出去。待屋内彻底安静了下来后,老夫人自矮凳上坐下,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收回,摆出一副肃目威严的神情。

    “想必你有话要问我,我也有许多话要问你,今日老婆子卖个老,便先开口问了。你可还记得你父亲?这枚戒指又是从何而来?”老太太伸出青筋横生的手,缓缓摊开在付诗璟面前。

    付诗璟顺着视线看向那皱皮掌心的戒指,继而摸摸自己的胸口,这才发现原本用红绳系在颈项的戒指不见了。看着那同自己的一模一样的墨绿色戒指,付诗璟接过手中,依着光线仔细看了眼,细小的刻痕虽有些磨损,但依稀可辨认是个璟字。想来应是这府中的丫鬟在给他擦拭身子时摘下来的,付诗璟抿了抿嘴,脸色不虞地望着老夫人,“贵府瞧着是大户人家,想不到也会有丫鬟偷客人贴身之物的陋习。”

    “你不必讽刺我,这戒指是我傅家的家族信物,上面还刻有傅氏的族辉,若不是老五瞧见了你这枚戒指,恐怕此刻你已在地府门口打转。”见他并未否认戒指所有,傅老夫人又端起了笑容,语气不似先前的咄咄逼人。

    “我们傅家子弟都会有这样一枚戒指,这戒指也只有我们傅氏所拥有的天山矿特有墨银才能铸就。小子,你跟我说说,这戒指是从何处来的。”老太太又凑近了些,还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稍大一圈的戒指递给他看,似是证明她没说谎。

    当年大郎离家时,只带走了象征身份的戒指,这么多年音讯全无,若不是老五前些日子带回来这个少年,又拿出这枚戒指,她都以为此生再无机会见到老大了。只是这枚戒指比老大的那一枚小一圈,这些日子她也着人去打探了,传回来的消息显示这少年十之八九就是离阳国前段时间在交战中下落不明的玉面将军。据说他在离阳京城还有一位胞妹,会不会是大郎将自己的戒指溶解成两枚,分别给了一对儿女。事实究竟如何,她只能向这位少年求证。

    细看之下,这少年眉眼肖似大郎,这也是当初她那么痛快地认下这位少年乃傅家子孙的缘由。

    傅老太太一眼不眨地端量着诗璟的脸,眼神也逐渐迷离起来。

    付诗璟见老太太如此神情,心中猜测,他恐怕被人当做了某人。仅凭一枚戒指就说他是胡人,付诗璟对这种计策嗤之以鼻,“老夫人,我很感激贵府救了我,但我是离阳人,生在离阳长在离阳,您,怕是认错人了吧。这枚戒指虽是我父亲留下来的遗物,但他只是个会识字的庄稼户,绝不是您口中的傅家大公子。”

    “你不用着急下定论,我老婆子虽然老眼昏花,但自己的血脉还是不会看错的。据我已知的线报,你父亲当年因为家族内斗和抗拒联姻离家出走,因我傅氏在北胡根系广泛,加上你父亲一向以周游列国为志,顺势南下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后续如何遇见你娘,又生下你和菁儿,只怕我还得再打探一段时日才能知晓。”老夫人忆起大儿当年的风采,眼里有泪花闪现。

    “你父亲左胸偏左的位置有一块半截手指长的伤疤,那是他及冠礼的前一日在郊外骑射时遇刺留下的。他的右耳根有一粒黄豆大小的痣,小时候他还抠过,所以那痣一半黑一半黑黄。你看我说的对否?”老太太抓住他的手拢在掌心,慢慢摩挲着,饱经风霜侵蚀的脸庞俱是后悔和恼恨之色。

    听到此处,付诗璟原本的信念有些动摇。父亲耳后的痣和胸口的伤疤极为隐蔽,就算是北境大旱那几年的酷暑,父亲都是身着汗衫下地干活的,若不是有一日他顽皮,趁父亲沐浴时闯进去,他也不知父亲身上还有陈年旧伤。

    那时父亲与他解释,那伤疤是小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插进一根削尖的木桩子留下的,他信了。现在想来,木桩子哪怕被削尖了,留下的疤也只会是杯口状的圆形,父亲的疤是细长型的,倒像是铁剑之类留下的。

    难道真如她所说,父亲是北胡人,且还是北胡世族傅氏的嫡长子?

    可若父亲是世家子弟,为何当年遇大旱和战乱时,父亲不带全家北上寻求庇佑,而是继续南下避祸,以傅氏在北胡的权势,若是回来,哪怕不欲参与家族争斗,但得一二照拂,不说大富大贵,平安顺遂一生定是不成问题的。付诗璟不太明白,但是如今这一桩桩巧合,不得不让他开始相信这傅氏一族人的话。

    “所以,你的父亲,当真是被洪水冲走了?”老太太想起密信上的内容,心中一阵绞痛。

    北胡崇武,这儿的儿郎大多擅长骑射,大郎当初虽不是武艺高强,但也不是一个文弱书生,故而这个消息传来时,老太太是颇不信。

    “家父和家母是被官兵误杀和流民踩踏致死的。”付诗璟深邃的目光紧紧盯着傅老太太,沉声提起父母亲的遇难之因。

    老太太听完老泪纵横,嘴里一个劲儿埋怨自己当年为了家族面子和可怜的心气没有派人去寻大郎,才造成今日不可挽回的局面。

    “幸好老五寻回了你,也算老天爷开眼。如今你既然回来了,那便是我傅氏的长房长孙,旁人不敢置喙。你好好养伤,缺什么就同小翠说,不用操心钱账的问题。等过些时日,祖母派人去云州城将菁儿接回来,再将你父母亲的骸骨寻回来入祖坟,咱们一家人便能团聚了。”

    老太太哀伤了一阵,继而收起眼泪,拍拍诗璟的手,侧脸扬声同外面候着的丫鬟们吩咐道,“小翠,我那有一根百年老参和千年何首乌,你随胡管事去取了来,给公子熬汤补补身子。”

    付诗璟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关心,心中纠葛。自小失去双亲让他养成了凡事考虑周全的沉闷性格,在别人眼里,他是冷静聪明、遇事沉着细心的少年持重,但内心里,他也渴望着有人关心他累和苦。当初在云州城,菁菁哪怕搬回了付府,也是日日回柳府,还同他商量,等他回阳关城,就搬去柳府陪柳国公,他都是极力赞同,他不想菁菁同他一样,没了父母之爱,连祖孙之乐也要失去。

    但他多年在离阳军中长大,与北胡对战十几年,早已根深蒂固认为自己是离阳人,此生将以阻挡北胡人南下为己任。如今有人来告诉他,实则他是北胡世家子弟,这让他十几年的坚持仿佛成为笑话。若不是对方证据雀巢,他实在不愿相信这事是真。

    门外的人应了声是,随即离去,傅老太太回头叮嘱他好好休息,又给他摁了摁被角,起身往外走。

    付诗璟望着她离去,屋内归于平静,眼里的光亮了又暗了,若这家人是为了从他这儿套取信息在演戏,这出亲情大戏着实演得过于真实。可万一是真的,那自己这么多年为了离阳效力攻打自己的母国,实在可笑至极。枉他被人称作周家军的军师,眼下却看不透这家人的心思,也摸不准自己的真实身世。

    若他真是傅家长孙,他又该如何回离阳,如何去面对锦儿,还有大哥一家。想到自己将来有一天有可能会在战场上与大哥兵戎相见,付诗璟就觉得这一切简直是老天爷在捉弄他,荒唐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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