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吃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月上梢头,众人才陆续散去。回到北星院主房,付诗璟由小翠服侍着沐浴上床,沉沉睡了过去。小翠自公子醒后第一回见他不抗拒自己的近身伺候,便知他醉得不轻,待轻微的鼾声响起,小翠放下帘子掩门离去。今晚老夫人被哄的开心,便给众下人放了假,还赐了酒席下来,等她们服侍完主子歇息后便可尽情地吃喝。府里难得有如此丰厚的餐食赏赐给下人,小翠也有许久没同相好的小姐妹一起喝酒聊天,所以确认付诗璟睡熟后,她便急匆匆出了门。
听见院门被掩上,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付诗璟躺在床上隔着窗听了会儿蛙声,待到约定的时间将至,他才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起,顺手摸了件藏青色的衣袍穿上,自左窗跳了出去。
静悄悄地避着光线,付诗璟来到北星院同墨毫院相邻的墙角边,借助旁边的树枝翻过围墙,轻盈地落到四老爷的院里。
付诗璟借着月色打量了一番院子里的布局,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这处地方杂草重生有半人高,屋子也有些残破,像是许久未有人住的模样。付诗璟猜测,这四老爷怕是对当年的争夺和分配有颇多怨言,所以才会任由这处与北星院相隔的院子凋落。
付诗璟在草丛里躲了一炷香的时间,一道人影自墙角的位置转了出来,大摇大摆地,丝毫不避人眼。
“出来吧,大半夜的,你找我何事?”来人在屋檐下朝着诗璟的方向朗声道。
付诗璟自暗处走出,低声道,“四叔的嗓门还真是让人记忆犹新,此处虽是您的院子,但老夫人住的院子离这墙角可不远,四叔若是不介意祖母看见我们叔侄夜会,尽可放声叫喊。”
“什么四叔,这还没滴血认亲呢,别乱攀关系。”傅庭晔拉低了声音,不悦道。富态的脸上不见一丝醉意,与先前家宴上那个满脸通红,词不达意的四老爷判若两人。原本他以为,大哥二十年都未曾有音讯,应当早就不在这世上了,没曾想老五带回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少年,竟说是大哥的骨血,连他那向来眼高于顶、谨慎睿智的嫡母都承认了,他想问鼎北星院的心愿又添一道阻碍。
当年他的生母是朝中名将之后,与父亲两情相悦,若不是傅老太太横插一脚,自己的母亲便是这傅氏长房的嫡母,他也不必背负三十多年的庶子身份,处处被人压一脚。虽说北胡民风开放,并不看重嫡庶。但在傅氏这种深受离阳文化浸润的百年世家大族中,却是极为遵守这些礼俗,因此母亲才会郁郁而终。自他及冠的那一刻起,他便决定,此生自己定要入主北星院,迎母亲的牌位至祠堂中父亲牌位一侧,光明正大的供奉。
看着夜色中缓缓走来的少年,藏青色的衣袍划出一道匀称修长的剪影,面容冷峻,剑眉星目中依稀可见大哥的影子,连气质都有些肖似大哥,清凉淡漠,又温柔如水,谦谦君子和生人勿近的矛盾气质糅杂在一起,竟不显一丝违和,似仙似凡,叫人过目不忘。当年的大哥,也是如此,所以才引得公主和老夫人娘家侄女争相争夺。可惜大哥本就视名利如尘之人,又厌倦了家族的倾轧,才选择远走遁世。与大哥想比,这少年倒是多了一些凡人之气,眉眼间也有一股朝气蓬勃之意,将他身上的冷淡之气冲淡了许多。
付诗璟走到屋檐下,在傅庭晔五步之距的位置站定,挑眉道,“就目前的线索来看,我是傅氏子孙的可能性极大,滴血认亲只是给大家一个缓冲和接受的契机,并不影响结果。只是,四叔似是并不希望我是傅氏子孙。”
付诗璟的语气极其肯定,以傅庭晔的能力,明日的滴血认亲上做些手脚,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既如此,还不如自己主动挑明。
“你既知晓我的意图,为何还约我来此,难道你就不怕我布下埋伏,要知道,你脚下踩的可是我墨毫院的地盘。”傅庭晔忽地笑了,这个少年,还真是聪明,不愧是离阳皇帝极其看重的年轻将军。
付诗璟背过身子看向南边,不甚在意道,“四叔应当没那个胆量在此杀我,毕竟,现在的傅家还是老夫人当家。”
傅庭晔挑眉,转过身子一道望向南边,语气嘲讽道,“那又如何?她不过是仗着嫡妻的身份和二房的势罢了,早晚有一天,我会把她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你约我来此,究竟是何目的”
似是察觉到付诗璟是在套他的话,傅庭晔截住了自己的怨气,话锋一转至付诗璟身上。
“我可以帮四叔入主北星院,但我不想做傅氏子孙”
“所以你是想让我在明日的滴血认亲中做手脚?”
“不,明日滴血认亲我必须通过,但是认祖归宗仪式得毁掉。只要没上族谱和对外公开,就算合血成功,我也可以否认这血缘关系。”付诗璟回身看着四老爷,淡淡说道。
“这又是何意?若合血成功,便是没有认祖归宗的仪式,你属于傅氏子孙的身世也会被认可,届时北星院便是你的,我更没有机会入主。况且,还有二哥在前。”傅庭晔不明所以。
“我毕竟是离阳的少将军,若明日合血不成功,我便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需要这道护身符。但我最终还是会回离阳,那里才是我的家,傅氏不会为一位同北胡对立的子孙保留主院,届时北星院的主人之位必定空悬。至于二老爷,若我成功回到离阳,届时留下一封模棱两可的书信,有此信件,四老爷必定有法子将二老爷拉下马,后续,诗璟相信四爷自有法子。”
如此一来,老夫人的地位必定受影响,虽然这段时间他蒙受老夫人不少的照料,但他内心里着实没有留在北胡的想法,所以他只能如此选择。
“你倒是玩的一手好计策,不费一兵一卒,便折损了我们北胡的一名重臣。只是,我为何要相信你呢?”四老爷偏头斜眼看付诗璟。
“俗话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我与二叔虽不是敌人,但毕竟路途相冲,倒是与四叔,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至于信任,那自然看四叔怎么选择了。”少年直刺刺地回望。
傅庭晔正眼深深看了少年一眼,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这少年如此聪明,若留在金山城,自己在傅氏一族中,便不会再有机会出头。或许可试一试,诚如他所说的,自己借机将二哥拉下来,届时以自己在朝中的威望,再加上殿下的施压,傅氏族长的位置指不定都可以落到自己的头上。族长的母亲那必定是正妻,入主府内祠堂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自始至终,傅庭晔都未曾担忧过三哥,在他看来,三哥同他一样是庶出,但生母身份实在不堪,当年若不是老夫人从中作梗,西侧院子怎会落到三哥手里。加之三哥官职不高,即便是二哥倒了,三房也不可能上位。
付诗璟知傅庭晔在权衡,他也希望对方是深思熟虑后再与他合作,故而他任由对方打量,自己则是转过身去继续看南边。
今晚天有些阴沉,月亮也早早躲进了云层里,连星星也不见了影子,南边的天儿同其他几个方向一样,皆是一片寂静。只是不知,云州城的天空是否也如这金山城一样,是否也有人在天空下,疯狂地想念一些人。
“好,此事就这么说定了,我助你逃出傅氏,至于如何回到离阳,那是你的事,我不会插手。但在离开傅氏之前,你得留下说好的书信,助我扳倒二哥。”傅庭晔沉思了半响,答应了付诗璟的提议。
少年给的诱惑太大,他无法拒绝。
付诗璟回过身抱拳道,“四叔放心,诗璟言而有信。”
话音刚落,身形一动,少年已到了几步开外,月色将少年的影子拉的修长,“后续安排,我会择机给四叔传信,夜已深,四叔早些安息吧!”
声音缥缈而来,如梦如幻,傅庭晔眯上眼睛,窄小的目光里,盈满算计。
没错,傅庭晔压根就没打算放付诗璟离开北胡,相比较为了拉二哥下水而捏造傅氏与离阳勾结,他更想要一个完好无损的傅氏。若付诗璟离开傅氏逃往离阳,便坐实了他乃离阳探子的名头,届时五弟就逃不了带回探子的罪名,如此一来,二哥作为五弟的嫡亲兄长,失察的罪名跑不了,他再运作一番,老夫人也会失了拥戴,凭殿下对他的赏识,何愁没有机会入主北星院。
但若他派人在北胡与离阳的边界截住付诗璟,解了北胡大军的心腹之患,对朝廷和殿下来说,也是大功一件,要些赏赐也是理所应当,可汗应当不会拒绝的。
可惜了,这少年不是他四房的儿子,不然还能留下来好好襄助自己。
目送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墙头,傅庭晔收回目光,朝南边的院子幽幽望了一眼,随即转身回房。
付诗璟回到房内,小翠还未归来,屋内一遍漆黑。就着夜色将窗台上下的痕迹擦拭干净,付诗璟脱了衣服躺在床上,思绪还留在方才与之会面的四老爷身上。
这位傅氏长房的四老爷,并不如下人传言那般不堪,说不定他好酒、纵情声色,只是扮猪吃老虎。毕竟,作为一个聪明圆滑的大家族庶子来说,有着致命的缺点绝对要比完美无缺的人更易掌控,如此才能让二老爷、老夫人,乃至他背后的主人放心。
晚宴上四老爷喝得那般烂醉,方才的私会他却如常人无异,思维敏捷,说话滴水不漏。若不是那周遭浓烈的酒气,付诗璟都要怀疑这傅氏宅院里有两个四老爷,看来日后,他得小心谨慎地同这位四老爷打交道了。
既然已与四老爷搭上话,接下来,他得好好思考下一步的计划,尽力一举成功。
夜深,下人们吃饱喝足后便散了,陆续回到各自的主子院里,歇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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