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棍面前说“感孕”实属班门弄斧了。
张仙姑都知道,遇到给闺女算命的都要说闺女以后有出息,好叫父母能把这女儿尽力养活。如果这家实在养不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反正有冤魂也不能半夜找她。
左司直倒不是不信鬼神,全因审案见过鬼扯的太多了,所以他也不信。
抢先发难的却是鲍评事!他一拍桌子:“你这妇人,竟敢托鬼神之名行苟且之事!究竟如何谋害亲夫、怀上孽种,还不从实招来?!!!”
他是跟着祝缨一起把窦刺史揪出来的两个看守给带回来的!人就关对面男监里呢,这边毕氏说“先夫托梦”!
毕氏道:“这位官人,先夫确是服食□□过量死的,我并没有隐瞒。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必要问一个谋害之罪呢?”
鲍评事道:“那药也是你喂的!他竟不计前嫌还要你感孕?”
祝缨与左司直都觉丢脸,左司直道:“小鲍,小鲍,你歇歇,去外面走走。”再说下去,就成了鲍评事跟毕氏“讲理”了,你顺着犯人的话往下辩,能有什么好结果?不够丢人的。
鲍评事一点也不想走。他可是在大冬天的跑出去近一个月!一路上虽然是住驿站,但是他得在大冬天的赶路。祝缨有大好的前程,大冬天奔波必有回报。鲍评事就不一样了,回报可能也有但肯定没那么多,它不值当这么辛苦的!当时他应得太痛快了,后悔。
回程的时候虽然有车,祝缨却还催着他们赶路,祝缨四天跑一千里,人家还没抱怨呢,鲍评事什么叫苦的话就都不能说了。回到京城没得休息就跑过来审犯人。鲍评事人一累,脾气不由变坏。
恨不得现在就殴打孕妇。二十板子下去,看她还嘴硬不!
巧了,三个人,就他官职最低,他不做恶人,难道让两位上司做恶人?他刚好可以骂一骂人,出出气。他还没骂够呢!生气的时候有个人可以骂,还是很舒服的。
左司直承担了好人的角色,对毕氏说:“你一个小娘子,何必在公堂上嘴硬呢?不妨据实以告,我们彼此也好少些麻烦。”
毕氏心道:傻子才信你们的鬼话!你们也不信我,只是要我说出你们想听的话罢了,我偏不!
鲍评事的火气还没有压下去,冷冷地看着毕氏,试图给她压力,让她恐惧。
祝缨道:“你不信任她,她也不信任你,这么顶着有什么意思?”她本来是打算用添油法来审的,所以没有一上来就把看守摆在毕氏面前。毕氏自己先“感孕”了,她就不想再审下去了。
再看这些女丞女卒提毕氏过来时候的动作就知道,她们在同情毕氏。提犯人,一般就是“提”,她们动作可以称为“搀”了。甚至在听到“感孕”的时候,有几个人还隐隐松了口气,连武相也不能免俗。
祝缨道:“圣人之母,不是那么好当的啊!带下去吧。”她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前。
崔佳成此时倒是比别人更沉稳,躬身应道:“是。”
鲍评事对着祝缨磨牙,祝缨又做了个手势,等到把毕氏等人重新关押才对鲍评事道:“这个人是保不住了。”
“咦?”
左司直也说:“这倒是个人物啊!要是个男子,不能说是枭雄,也能成个大盗。值得王京兆当街杖杀的那种。只是现在她这个样子,在我们手里未免过于麻烦了。”
那边却传来崔佳成一声:“休得胡言!‘感孕’的话要是能信,就该崇玄署来断案,还要什么大理寺?”
此言深得鲍评事之心,他赞了一句:“对!”左司直也不由莞尔。
崔、武见他们还没走远,忙赶过来向祝缨请罪,说是自己没有管好手下。
祝缨道:“无妨。还是老规矩,不许与她们有一字交谈!不许传递任何物品!”
“是。”
祝缨与左、鲍二人出了大理寺狱,左司直道:“这都没审出什么来,怎么向上头交差?”
祝缨道:“都‘感孕’了,还要交什么差?”
左司直道:“是啊!是她自己找死了。”
祝缨自己也不讨厌毕氏,但是这件命案从毕氏有身孕这事儿被捅破起,就不能含糊过去了。你想当圣母,得看上头的大人们想不想认啊……要顺着毕氏的话往下糊,那就没完没了了!糊不过来,也就没人想再糊下去了。
现在是打明牌,双方明着互相不信任,那还含糊个屁啊?!
左司直也是有点惋惜的意思的,连鲍评事出完了气之后也点头:“她这命也是不好。”
祝缨道:“走吧,去见郑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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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云和裴清正在郑熹那里,冷云一听说祝缨回来就往郑熹面前一坐,摆明要看好戏。
等祝缨三人进来,礼还没行完,冷云就说:“别弄那些虚的啦!快说说,怎么样怎么样!”
他在主官面前敢放肆,实因他平素游手好闲,不大给主官添乱添堵,主官也就纵容他一点点小小的不礼貌。郑熹道:“你让他歇歇再说话!累不累呀?”
后一句是对祝缨说的。
祝缨道:“本来上下眼皮都打架了,审了一下毕氏,她一句就把下官清醒了。”
冷云道:“什么话?什么话?她招了什么?奸夫是谁?”
祝缨一本正经地吐出一个名字:“李藏。”
“噗——咳咳咳咳!李李李李……”冷云也惊呆了。
郑熹和裴清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面色没有大变,表情也显出些微的不高兴来了。祝缨道:“上来就对我说,是‘感孕’。”然后拿出了供状的记录呈给二人看。
郑熹道:“唔,如果不是窦刺史,她现在已然从容逃离了。确定她是真凶了吗?还有隐情吗?”
祝缨道:“窦刺史至少在断案上是个能吏。”
冷云道:“真没有隐情?那家儿子呢?孙子呢?”
祝缨双手一摊:“如果有倒还真好了。妙龄少女整天抱着个牌位过日子,下官也希望她是冤枉的。这样李老大人的体面也保住了,谋杀亲夫,也是桩惨祸。”
“不是,谁跟你说这个了?我是说内情!有奸夫吗?”
“李家没有,牢里有两个,都写在案卷里了,窦刺史亲自拿人,下官复审过,分开审的二人,互相印证的证词。只有毕氏的证词还没问……”
“为什么不问呀?”
郑熹瞪了冷云一眼,冷云就乖乖窝在一边了。郑熹道:“讲!”
祝缨道:“都‘感孕’了……”
她的眼神跟郑熹对了个正着,暗示郑熹:我就是个跳大神的,你觉得我信?
郑熹道:“命案呢?”
祝缨道:“验过尸了,□□无误。因为死得突然,子女不在身边,窦刺史作为一地官长去吊唁,偶然看到了尸体察觉出不对,所以毕氏虽收拾了细软,还不及逃走——侍女的新证词在下面那一张纸上,收拾了细软。
当地药铺的账也看到了,侍女也有证词,确实是她们买的,全交给毕氏了,然而□□没了。毕氏至今也没有受刑,没有屈打成招的说法。
李藏乃至李家,不能说没有仇人,但他很聪明,能近身而被亏欠的,只有这位小夫人。甚至她自己都说不出还能有其他的嫌疑人。
事到如今只看是误杀还是谋杀。”
裴清道:“如果有别人,那她承认‘误杀’就说不通了。凶手应该还是她。”
冷云也正经了起来,说了一句很正经的话:“这……没有毕氏的供词,恐怕不太行吧?刑部肯干?”
祝缨道:“她招了加大剂量。”
“万一她进了刑部翻供呢?比如,有人威胁她什么的,胡乱往个什么李泽之类的人身上一推,我看李泽也很想为她脱罪嘛!还有,李泽儿子同她年龄相仿……”冷云说。
这货还是不忘往奇怪的地方想,郑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他们是图丁忧好玩?”但是他也说,冷云这意见提得也不能说全无道理,让祝缨再把这方面的内容做实,不要留把柄。
祝缨低声道:“您要是不想这件案子牵扯太多,就别让她说出不受控制的话了。”
裴清吸了口凉气,冷云也听懂了:“是啊!可是……万一……”
祝缨道:“其实大家都知道,她的整个娘家婆家,所有人都加起来,只有她一个人是受苦的,除了她,所有人都在享用着她的血泪做着平和的好人。这种日子一过好几年,她会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觉得意外。
被亏欠得最多的人,反而嫌疑最大,实在无情又荒谬。”
冷云嘀咕一声:“都问她愿不愿意了,她不愿意为什么不讲?”
祝缨有点头疼,说:“少卿,您是愿意每天上朝站班呢?还是愿意每天上朝站班呢?还是愿意每天上朝站班呢?她就是这个心情。”
郑熹微有不悦,道:“那也不能类比。”
祝缨马上改口,道:“大人,要不,我再跟她聊一聊?”
“嗯?”
“就聊天儿,不能有旁人在场。”
郑熹道:“是该了结了。难道要等到孩子生下来滴血认亲?”
郑熹心中已经有了决断,道:“唔……来人,去请陈相、时尚书、阳大夫。”
“咦?”
他先命人请来三人单聊,先拿了窦刺史发过来的公文给三人看:“监守自盗的两个狱卒已然押解到了。”
陈、时二人并不太重视这件事,觉得郑熹有点大惊小怪了。陈相道:“你办就是了。”时尚书也说:“文华,你这样可不好哇!该你审完了,再轮到我的。老阳,你说是不是?”
御史大夫阳大人比较给郑熹面子,因为他们御史台还得用大理寺的牢房,他说:“文华一向有计较,必有缘故。”
郑熹也给他撑脸面,又拿出一份供词,说:“夜路走多了,这回真的遇着鬼了——毕氏说,她是梦与李藏交,有感而孕。”
陈、时、阳三人年纪都不小了,听了这话,脸色都很不好!陈相道:“这个妇人,真会惹事生非!”时尚书说:“我看她是疯了!”阳大夫也皱眉:“这个妇人,必不是温良恭顺之辈。是能干出谋害亲夫的事的!”
郑熹道:“那……咱们就把这事儿给定了?”
时尚书说:“没有她认罪的供词,终究不美。”
郑熹道:“这就快有了,那边正在审着。”他也担心毕氏会发疯,没请这三位去旁听,但是安排了书吏去记录。在囚室的隔壁安排女丞女卒,又安排裴清等几人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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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的心里很不痛快,她挺想李藏白白死了算了的!
叹了口气,她去了毕氏的囚室,命人多点几盏灯,又拿了文房四宝过来。
毕氏看着她一个人进来,只觉得可笑!她承认,这个小官比她以前见过的那些人都高明,这人能看出相互之间的不信任。既然不信任了,还过来干什么?让她写自供状?可笑!她是要活的!
她闭上了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啊?”祝缨问。
毕氏心道,真是可笑!轻浮浪子,搭讪的话真是张口就来,可恶!
祝缨坐在她的对面,道:“我刚从李府回来。”
毕氏的眼皮微动。
“李藏埋得挺好的,他们还将一把象牙笏随葬了,尸体还没烂光。”
毕氏睁开了眼睛,祝缨道:“□□也有保存尸体的效用。”
“你想说什么?”
祝缨对着她的肚子挑了挑下巴:“你打算多久再让他生出来呢?期年?十四个月?还是三年六个月?”
毕氏脸色微变,祝缨了然:“哦。贤人之母不是那么好做的,得所有的人都愿意认才行。带过来吧!”
外面拖进两个男囚来,毕氏一看这二人,深吸了一口气,脸也不往一边别:“这可不是我生的!”她的手却狠狠地抠住了下腹。
两个男囚就哭、骂,一个骂“祸水”一个骂“贱人勾引我!”祝缨道:“拖下去,一人再打二十!”
毕氏铁青着脸死死盯着祝缨的脸,说:“你们什么都准备好了,还要我说什么?!我说是不小心,你们仍能定我谋杀!现在、现在又……”
祝缨道:“李家的口碑好得很真实、很聪明。不是所有人都说好,但确实有人切实得到了他们的关照——说话声音最大的那群人。佃户,只要不能造反,他们说什么都不可能上达天听的。反而家里有一点薄产的人,有可能读一点书,这样的人说话的声音就会大。李藏,为家乡父老争得赈灾、减赋,大大的好人。
去世的元配,为了丈夫、为了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她居然还不嫉妒,死前还为丈夫安排续弦。她又还很尊重未来的‘妹妹’,问了你们全家的意见。
李家的子女们,简直是标范了!他们不争产,争的也只是怎么样对自家人最好。子女要为父亲的死讨一个公道,简直太孝顺了!另一边呢,长子为了家族声誉,还在为你奔走,他就更没有错了。他们都是好人。
李家的仆人受牵连而受刑,却依旧老实本份,甚至不说你的坏话。
你的母亲问过你的意见,她想努力对得起丈夫,她带着儿女投奔最可靠的人。你的兄弟,为了振兴家业,夙夜苦读。
窦刺史更是明察秋毫,能员干吏。”
“你到底想说什么?!!!”毕氏声音尖利地问。
祝缨道:“我遍访此案,甚至开棺面对了死人,却觉得少了一样东西——你的声音。”
“你们……”
“什么都准备好了?”祝缨笑了,“还用准备什么?是你买□□的账,还是你认的‘误杀’呀?又或者你带在身上的活证据?知道孕产妇不会受极刑,可见你懂一些。那你就该知道,要定你的罪眼下这些证据已经足够了。”
“呵!”
祝缨将面前的托盘推了一推。
毕氏仍不放弃:“我有先夫的孩子。”
祝缨道:“从你进来的那个门,往前走一百五十步,左拐,再走五十步,那儿专管神灵祭祀。朝廷认的鬼神,才是鬼神,否则都是邪灵淫祀!在这儿,没有朝廷册文的神灵都不算数。梦日入怀而生的,本-朝只能是高祖、太宗他们。
东西放在这儿了,你想说心里话,就写吧。想胡扯也行,你试过了。”她指了指毕氏的肚子。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毕氏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突然狠狠地把桌上的东西挥了一地!
祝缨出来之后,裴清也随之出来,到了堂上才说:“三郎,此女顽固异常啊!”
祝缨道:“本来就是试一试。”
两人正要离开,里面毕氏的喊叫声传来,武相连忙亲自跑了过去,一会回来说:“她要见您。”
裴清道:“奇怪……”
祝缨心道:有什么好奇怪的?还不许人说话了吗?
她又回了囚室,毕氏的脸色依然很难看,她问:“我还有几天?”
“不知道。你也有数,都‘感孕’了,哪还有常理?”
毕氏道:“做个交易吧,既然非死不可,我死,也不要带着孽种走!胎落下来,我就把你们想知道的告诉你们,让你们痛痛快快的结案。”
祝缨道:“这个事儿我答应不了。而且本来结案就很痛快。”
毕氏看着她,祝缨道:“我问问。”
毕氏道:“我是跟你说!”
“你活着我不敢保证,死了倒可以。”
“自从我记事起,家父每年都给人送钱。”
“……”
“对上官每年都要孝敬的,你没有吗?”
祝缨想了一下,说:“我?我,额,每年,都从我上官那里抠钱花……”
“那是你爹吧?”
“我亲爹没钱。”
毕氏冷冷地看着祝缨,祝缨也平静地看着她。
她说:“我爹自杀之后,全家没了依靠,只好去投了李藏。你说的没错,一家子‘好人’,老夫人简直像我的祖母一样慈祥!夫妇二人,相敬如宾,我当时想,我老了的时候也能这样就好了。哈哈哈哈!她是多么的担心自己的丈夫呵!死前样子多么的可怜!她拉着我的手流泪。她还给我母亲钱,还给我兄弟读书!哈哈哈哈!犯官之子!他想出仕!
他们给我准备嫁衣,就像把我装进棺材一样。你明白吗?就像大冬天里,你在旷野上一件衣服也没有,他们给你一个棺材,你只要进去了,就能避避寒!
如果是为自己的祖父侍疾,很多人能做到的,但你的祖父不会对你做那些事情!
你以为熬死了他就行了,可是当你知道,他死了,你也爬不出这口棺材,你怎么办呢?我不想再认命了。□□是我下的,那可真是个好东西!我准备好了行装,偏遇到了刺史……
我说错了话,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说不知道!我没想到会被追查。
我被押解上京,我不想死……不想死……就只有……只有……”
祝缨沉默地听她讲完,问道:“你要笔纸吗?”
“本来想要的,”毕氏说,“说完了,又不想了。本来说也不想说的,可是说出来,总会有人记得!坑害我,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祝缨微微弯腰:“告辞。”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祝缨点了点头,囚室的门在她身后合上了。
里面毕氏道:“晴,我的名字叫毕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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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书吏已然把她说的都记录了下来。
裴清道:“也算有个交代了。”
祝缨头道江得要命,道:“勉强吧。本来就……”
裴清道:“他们还在等着。”
哪知供状到了郑熹跟前,他们却谁都不想发话允许毕氏堕胎,却又仍想走完案子该走的流程。即从大理寺结案转到刑部做最后一次复核。如果照着正常的时间安排,正式问斩得到秋后了。不过陈相他们可以向皇帝进言,为了李藏的体面,让毕氏在狱中自裁。
这胎,谁都不想它落在自己手上。
而郑熹最后操刀写的判词里,他也不驳窦刺史断的结果,但是不免给李藏做了些遮掩。李藏依旧是个慈祥的老人,为家乡做出贡献的长者,只不合娶了个年轻不懂事的继室,因而不匹配,以致惨祸发生。
窦刺史送来的两个狱卒也判了极刑,对他俩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什么“勾引”?分明是见色起意!
时尚书并不知道毕氏是毕罗的女儿,只以为毕氏是哪个破落户被相中做续弦的。老头的续弦嘛!理解!且这个小妇人很难缠,什么“感孕”都出来了,他也不想犯人砸在自己手里,宁愿卖陈相一个面子,卖李家一个面子,早早请毕氏自裁。
两个狱卒在他那里就更不算什么大事了,他也不想跟狱卒的破事纠缠。
从大理寺狱里提了人,然后很快也下了判词。
各方都了结了一桩麻烦事,告诉皇帝是一个为求活命胡编乱造的无知妇人在瞎扯,并没有什么“感孕”之事。反而将皇帝弄得很遗憾,自言自语了一句:“不是祥瑞。”
陈相听到这一句就知道,该准备上了。
那一边,祝缨因这个案子一直不曾回家,如今终于可以放心回家好好休息了。郑熹给了她三天的假,让她回家料理家务事顺便休息,休息好了还得回来——快过年了,年前有些事情还要祝缨来处理一下。
不过在那之前,她得先去刑部把毕氏的遗体领出来,就定在慈惠庵里烧了,装个骨灰坛子埋了。毕氏有家人,但是母亲和兄弟都不在京城,李泽倒是在,然而毕氏自承招供,以妻谋夫又没有孩子就算不得是李家人了。祝缨就打算钻这个空子,跟刑部要求把人给领了去,烧埋了。
孰料还没有往刑部动身,武相、崔佳成联袂而来。
祝缨只得先住了脚步,问道:“有什么事?”
崔佳成将一份公文呈上,道:“这是上月女监诸狱卒的考评。”
“哦?”
崔佳成道:“大理寺吏员的升黜奖惩都是有考评的,以往是没有差使。如今有了差使,又逢年末,正该拟就请您过目,以定一年之惩奖。”
祝缨看了一下,上面的等第都有点差别,吴氏的是上等,周娓评了中等,最差一个居然是甘小娘子,她得了个中下,差点进了下等里了。甘小娘子这个中下也是有缘由的,毕晴的案子,头一回提审的时候,她不等上官走就高兴地说“感孕生的,是不是毕小娘子就是被冤枉的了?她男人不怪她了!”然后被崔佳成训斥了。
祝缨道:“不错。这样,以后每月,你们两个交一篇考评,给每个人打等第,两人联署。攒够三个下等,下个月一应补贴减半,有五个,黜退。有重大疏失,哪怕出现一次,也黜退。从现在开始计算。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崔、武二人喜出望外,忙应道:“是。”也不敢过于高兴。她们又说:“那,将甘氏的考评定为中等了?”
祝缨道:“可以,但是我下面说的话——可以笨,但不能不敏锐!为什么要你们?如果在大里做梦都能怀孕,虚无缥缈还计较什么现世里的男女大防?你们能抓鬼啊?”
“老左,帮个忙,一起跑一趟呗!”
她自己订的规矩,现在必得叫人一起去女监,为的是宣布新的规定,左司直忙完一桩大案正闲着呢,道:“好。”
崔、武二人松了一口气,她们近来管这女监比之前顺手多了,连最乍刺的周娓都乖顺了不少。人都是这样,祝缨一离京就顾不上她们了,头一天祝缨离开,第二天她们就尝着滋味了。恨得吴氏都骂:“这群鬼!又来背后坑人了!一件事儿叫人跑了八趟!”
家庭条件最好的甘小娘子在此时却显出一些不合群来,别人都有着这种或者那种不得不养家的理由。甘小娘子不同,她家庭和睦,不巨富,但不缺她的。这就使得提审毕晴之后,大家都还是同情毕晴的,但是都不说话,只有她开口。
崔、武二人也拿甘小娘子没什么办法,女监事小且少,甘小娘子人家又不太在乎这份差,考核时是为了陪朋友而已。如果没有祝缨最新的这份授权,她俩真的拿这人也没什么手段,人家有朋友、不缺钱、活不多,就是叫你整个女监不太像个正经干事的地方。
现在好了!
两人互相打气。
祝缨和左司直到了女监召集众人,祝缨当众宣布了决定,并且重申:“从现在开始计算。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女卒们摒息低头,应了声:“是。”
祝缨问左司直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左司直摆了摆手。祝缨道:“那散了吧。”
她与左司直往外走,只见周娓、徐大娘也抱着被子往外走,左司直问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徐大娘道:“前头毕小娘子盖过的被子,今天太阳好拿去晒晒,备着以后有人来要用。唉,人呐,不能走邪道……”同情归同情,这下手害人命,徐大娘就觉得不太对。
祝缨道:“直道而行本来就是个奢侈的东西,机会我尽力给你们,能抓住多少就看你们自己了。”
左司直摇头道:“操心的命。”
祝缨道:“我且还有操心的事呢!”
左司直笑着与她同行,走远了一点才说:“就要刚才这样才好!你就是对她们太和气了!叫她们以为在大理寺可以当娇小姐作天作地的作死还有钱拿有人捧!大冬天,你四天跑了一千里,拿回来的犯人就在对面关着!她们就敢在舌头上当菩萨!不看你的面子,必有人要整治这群小姐脾气的丫鬟!”
祝缨道:“好好好,你说的对。哎,我操心的事还没办呢。”
她所谓操心的事,是答应了毕晴把尸体处理好。放到别人,是万不会干这个事的,她答应了居然就真的就去了。到刑部去办了手续,找了辆车把尸体往慈惠庵运去。刑部的郎中道:“三郎,你不回家么?”
祝缨道:“回。”
她怕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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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离家多日却不敢回家,她总觉得毕晴这件案子办得很糟糕。
此事上下都满意,除了李泽,但那不重要,这位仁兄且得在家接着丁忧呢。
他们越满意,越显得毕晴未免过于悲凉。
祝缨把毕晴的后事给办了,尼师还说:“今天花姐没来呢,她近来忙你们府上的事。如今三郎回来了就好了。”
祝缨含糊应了一声,直看到尸体烧完了,已然宵禁了才装了坛子交给尼师埋好,自己回家。
到了家门外,她敲了敲门,里面杜大姐的声音:“谁?”
祝缨道:“我。”
杜大姐大声喊人:“大娘子、小娘子!三郎回来了!!!”一面拉开了门!
里面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张仙姑、花姐、祝大都过来看她,祝大问道:“忙完了?”
张仙姑道:“你这孩子,回来了也不回家,就住在那里!可叫我们怎么放心得下?!!!”
祝缨道:“我算好日子的,这不,这就回来了。”
花姐低声道:“先洗洗脸,换了衣裳,吃了饭吧。”
张仙姑道:“对对对!”
家里正在备年货,东西很多,他们都围着祝缨问长问短,问她想吃什么。杜大姐又要烧热水给祝缨洗头洗脸。张仙姑怕祝缨冻着了:“大冬天的,洗个脸泡个脚就得了!等到二十八、九再多多烧些水,把门窗关严,用油纸拢个帘子,在屋里洗个痛快。”
祝缨道:“好。”
被他们围着换衣服、洗脸、吃饭。吃完了饭她要休息,张仙姑欲言又止,祝缨道:“案子结了。”
“哎,那就好。”
祝缨却看出花姐有心事,悄悄捏了捏花姐的手,等花姐留了下来,才问:“有什么事?说吧!”
花姐道:“没事!你好好歇息。”
祝缨道:“那我有事。”
“嗯?”
“毕晴不该死,”祝缨闭上眼睛,含糊地说,“我不在乎一个案子、一个犯人,可是她……供词是我诱出来的。我不觉得她做错了,却又亲手把一个我不认为错的人推上了死路。我不觉得这个法就样样都对。我刚把她烧了。”
花姐道:“她也办了错事。”
祝缨说:“我想把她记下来,她的事,她的话。我不知道她对我说的有多少真话,但是我想记下来。好歹世上有这样的一个人来过。报上的供词与她对我讲的不同,被删减了很多。”
“嗯,想记就记,记纸上就行了,别总放心里,睡吧……”
“大姐,你有事。”
“没……”
“有事。”
花姐压低了声音,说:“我都知道了!”
“嗯?”祝缨睁开了眼。
花姐的脸上露出了点怒容:“她们怎么能这样?!她们是凭本事考进的大理寺,跟你没关系?”
祝缨闭上了眼:“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那确实是人家凭本事考上的。你这又是怎么了?”
“你不该瞒我,我还劝你能照看时照看一下,都是妇道人家,以前没当过差……我……”花姐越想越气。
祝缨胡乱拍拍她的背:“没事,都好了。”
花姐还要说什么,门却又被拍响了。此时已然宵禁,哪里还会有人过来呢?
杜大姐警惕地问:“谁?”
一个女子的声音说:“我……我……来寻祝大人。”
祝缨跳了起来,抹了一把脸,趿着鞋到了门口,听外面的人说:“我……我真的有事。”
周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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