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曾预料到的访客。

    祝缨抬头看了看天,  没错,黑了,还已经宵禁了。

    她来干什么?

    祝缨跳回房里闪进卧室,  火速捞起外衣开始穿。

    花姐惊讶地往外伸了伸头,没有看清人,  又进卧室问祝缨:“谁呀?”

    “周——娓——”祝缨作了个口型。

    花姐:……真是当面不能说人,背后不能说鬼!

    祝缨三两下穿好了衣服,  杜大姐已经掌了灯,把周娓带到西厢门口了。正房那里,张仙姑也把祝大打起来,  两个人披着衣服走到门边一起问:“什么事呀?”

    花姐走了出来,说:“大理寺的人,您歇了吧。”张仙姑和祝大也没多想,  又回房去商议过年的事儿了。

    花姐被蒙在鼓里好些日子,  直到前两天,付小娘子因女监比最初的时候更像样子了,非常感慨,才不小心说周娓都比以前懂事了。花姐现在看周娓就有点生气,但是灯光之下一看,  这又是个小姑娘,一时不知道要怎么跟这孩子生气才好。

    哪知周娓见她站在门口也不进、也不出,就误会了她,  说:“娘子,  我不是来勾搭你家大人的。”

    花姐:……你倒是想呢。

    祝缨连鞋都穿好了,  在里面说:“进来吧。”

    屋子里一下子进了三个人,  四个人共处一屋略有点热闹。祝缨在上面坐了,  问道:“这么晚了,  你是怎么过来的?家里不找吗?出什么事了?”

    周娓低声道:“我说案子虽然结了,监里仍需当值,家里就没管。我家住得离这儿不远。小心一点儿就行,没被巡夜抓着。”

    花姐摸了一把桌上的水壶,对杜大姐说:“你去看看灶下再烧点水来。”

    周娓忙说:“不用。”

    祝缨看她很局促的样子,是家常衣服,鞋子也有点脏了,下摆还划破了一道口子,肘、膝的位置有泥土,就知道这个“小心一点儿”恐怕还包括翻墙上树之类还跌了两跤。祝缨也不点破,说:“坐下慢慢说吧。”

    周娓看了一眼花姐和杜大姐,花姐站着不肯走,也不理周娓,她就瞪着祝缨。周娓只得再表白一次:“娘子,我是真有要紧事,不是要来跟祝大人有什么的。”

    花姐抿紧了唇,祝缨道:“规矩是我定的,大理寺的男人和女人,虽是同僚,不许单独在同一间屋子里。除非是小陶和小吴那样的。你有事只管说,大姐不是外人。”

    周娓又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我知道,姓毕的来的那一天,我见到过娘子的。”她下意识地咬住唇,有点尴尬。她跟祝缨不熟,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白天听到那句“直道而行是奢侈的”心里不由就是一松,她想了半下午,终于决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所以晚上她跟家里编了个理由,过来找祝缨了。

    祝缨的地址不是她打听的,是听那些“同僚”们闲谈时偶然提起的,她也没来过,摸过来的时候天也黑了,她还跌了两跤。

    花姐不说话,周娓心想:反正我真不是来干坏事的,随你怎么想吧!

    祝缨道:“你还记得她。”

    “是。”

    “那你又是为什么来的呢?”祝缨话一出口,花姐就知道她要哄人了。

    周娓是打定主意来说事的,不用人哄就从脖子上摘下一个荷包,这种荷包一般人都是系在腰间的,她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再打开,又是一个小纸包。荷包她却又不甚在意了。

    周娓见小纸包完好,将之放到了桌子上,说:“有人捎给我这个,叫我找机会下在姓毕的饮食里。”

    花姐吓了一跳,旋即想到:不对啊,毕晴不是死了吗?是命她自裁的!那这个……是没干吗?

    祝缨道:“是什么?”

    “不知道。”

    祝缨问道:“你不是试过了吗?没试出来?”纸包有重新折过的痕迹,里面的东西从多变少折痕也有了变化,总不能是周娓自己用了。

    周娓吃了老大一惊:“您怎么知道的?我、我怀疑是毒药,也没想动手,不过拿了家里的鸡和狗试了,鸡和狗都没事儿,一点儿异样都没有啊!不能是量少的缘故的,鸡和狗比人小得多,不用那么多的药吧……”

    祝缨道:“你怎么回话的?那人没再找你?”

    周娓本来担心祝缨问给药的人是谁,她就有点不好启齿的,但祝缨不问,她心里又有点不舒服了。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花姐,皱了皱眉,低声道:“是那府里让我爹给我的。”

    花姐的喉咙忍不住发出了一点点的声音,周娓又看了她一眼。祝缨道:“迟家?”

    她想起来了,迟家是周娓的旧主人家,周娓就是迟家放良出来的奴婢,这个早在周娓报名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但是凭她怎么想,也想不出迟家跟毕晴、李家能有什么关系,为了方便查案,她把李藏和几个儿子的履历也就手翻了一下,仔细回忆跟迟家也没什么交集。

    周娓喉咙发紧,咽了口唾沫才说:“是。”

    承认了自己旧日奴婢的身份,她好像更难过了,说话也有点磕磕绊绊的:“迟、迟家是,是我的旧主人家。我是从迟家放良出来的。选上大理寺之后不久,府里就传出话来,说,姓毕的只要到了京城,就告诉府里。”

    祝缨想了一下,无论是旧卷还是毕晴自述里都没有说到过有一个迟家。她问道:“他们家跟毕晴有什么仇吗?”

    周娓摇了摇头:“没有。真的没有!我打听过的,府里我很熟。我在迟府长到十五岁才放出来的!大理寺要早两年选人,我根本不够格。”说完又咬住了下唇。

    这是明显很在意自己出身的样子。

    祝缨道:“正月十五还早,你既然过来了,就不是来出谜语的。不如多说一点。”

    周娓道:“没、没有再多的吩咐了,哦!府里赏出些东西来给我。”她把“赏”字说得咬牙切齿的。

    杜大姐心道:这是什么道理?赏东西还招你恨上了?你这人有点奇怪!她跟进来就是为了陪花姐的,现在更加不肯走了。

    祝缨道:“贵重吗?”

    “两匹缎子、两根簪子、一对镯子,还有一盒胭脂。”周娓道。

    “什么时候给的?”

    “额……让我下药之后……我没有下药!我看鸡和狗都没死,就把药藏好,回说已经下了药了。”

    祝缨拿起那个小纸包打开,就着灯光一看,是一撮晶莹的细末,轻轻嗅了一下,花姐十分紧张:“哎!我来!医药上头我总比你熟些!”

    她上前要来拿,祝缨却拿茶杯出来,往里挑了一点,倒了点水化开,水也没有变化,往桌上点了一点,桌面也没有变化,点到纸上,也没变化。她蘸了一点,往嘴里送,花姐跳了起来:“你干什么?!我来!”

    “咸的,”祝缨说,她看向周娓的眼神有点奇怪,“上等精盐。他们怎么会想到让你做刺客的呢?”

    周娓为着这件事提心吊胆一个月,听到这个结论,也吃惊了:“什么?大人您吃得准么?”

    祝缨心说,别的不好说吧,我好歹跟厨娘混过一阵儿。

    她眨眨眼,问道:“你在迟府的时候,很听话?”花姐和杜大姐都看周娓,这姑娘这个样子,也不像是个乖巧的姑娘呀!

    周娓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呸!”她说。

    祝缨道:“时候不早了,你要赶回家恐怕会很麻烦。既然对家里说了当值。大姐,今晚叫她到你那儿歇一晚。周娓,咱们有时间,你从头说一下。你既然不驯服,迟府为什么想要试探你的忠心,叫你干这样的事?”

    很明显的,这是一次试探,先是让她传个消息,然后让她执行命令。又不向她说明是食盐,并没有毒性。目的不是为了杀人,那就是为了试探周娓是不是听话。更进一步的,试一试在大理寺能不能打个洞、扒条缝儿。周娓听话,最好。哪怕周娓事泄,又或者告发,给的是食盐也没有毒。而且迟家也可以不认。反正迟家不会输。

    迟家怎么会干这种事呢?这个迟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祖上也阔过,现在家里最大的官儿是个四品,还在外面当官。

    “呸!他们心里,奴才都得跟他们掏心掏肺呢!别说这样戏弄了,就算真的叫我杀人,再推我顶罪,他们也当我是应该的呢!”

    花姐一时不好决定是继续生气,还是安慰一下周娓,最终她还是想到了夏妈妈,低声道:“没什么是应该的。”

    周娓看了她一眼,又有了一点勇气,说:“我以前不叫周娓,叫焦尾,好听吧?我姐姐叫绿绮。小娘子要学琴,就给我们改了名儿。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好像是物件一样了。后来小娘子病了,我姐姐日夜不停的伺候着,又怕小丫头们照顾不周,又怕小娘子出事儿,最后小娘子好了,她却病倒了,大冬天的,一病死了。

    死的时候十六岁,她就比我大一岁。临死的时候求了府里,说我这性子在府里干不好活又会得罪人,请把我们家放良。她就死了。我是我姐带大的,小时候带着我,大了带我伺候主子,我出什么纰漏她都兜着。多好的一个人,死了。

    我的亲爹,放良出来还往府里凑着,贴着混口饭吃,就姘了外宅养崽子!我的姐姐,命都搭进去了,换来的日子,他们要给外妇崽子享用!”

    花姐和杜大姐都低低地叹息,周娓这个性情是有原因的,又不能说她父亲再养个儿子有错,世人总想人丁兴旺,每个儿子确实容易过不好。

    祝缨道:“怎么想到考大理寺的?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安排的?”

    周娓道:“我自己想的!大小是个官儿,哦,吏,有俸禄拿,是官家的人,也不用总伸手跟亲爹讨饭了。”

    “保书哪儿来的?”

    周娓道:“我……我骗我爹和府里,说……啊!怪不得,他们要我干这些个事。”

    杜大姐都想问她说了什么了,祝缨已然猜着了,必是周娓先许了诺了的。她道:“你就不想想办不到他们要你干的事儿,你要怎么收场?”

    “管他呢!今天就要饿死了,就抓口今天的吃的,哪管得着明天呢!”周娓说,“可是我现在不想只要今天了!给他们做事儿,鬼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后果!大人,你虽然是个男人,但跟那些混账不一样。我不想跟他们走偏门了!我要是想直道行呢?您能再给机会吗?”

    祝缨道:“只要我在,只要你认真做。”

    周娓道:“好!干了!能保住饭碗,我就跟您干!能给我升狱丞,我就下死力气!”

    祝缨笑道:“我也不用你下什么死力气,你自己个儿好好做事就成啦。”

    周娓现在倒不犟了,走到正中扎扎实实拜了下去。

    她以前有姐姐护着,进了大理寺又有祝缨护着整个女监,并不曾真正直面过危机。祝缨一出差,她和整个女监就认真遭受了一回冷排挤遇,近来收到了迟府的“赏赐”让她更加的不安了,好不容易从迟府的船上下来,找到了朝廷这艘船,再让她回去?那不能够!

    她仔细想了一回自己的处境,再看看自己认识的人,终于决定还是来找祝缨了。祝缨是不是个好人,不知道,却是她现在能说得上话的,最靠谱的人了。

    周娓想:住得还没我家屋子大,又不算装寒酸,人还行。死马当活马医吧!最差不过回家继续与爹娘怄气!

    祝缨道:“大姐,你与她一道歇着去吧。明天一早打发她早些走,还得应卯呢。周娓,你的衣裳呢?”

    周娓有点得意地说:“我在狱里也放了一套。”祝缨点点头:“不错,想得周到。”

    周娓笑道:“那,以后那个府里再找我有什么事儿,我该怎么告诉您呢?您又不让单独说话,我又不能总跑您家吧?”

    花姐对周娓也颇为改观,问祝缨:“不如我来传话?”祝缨道:“好。”

    周娓看向了她,花姐道:“知道慈惠庵么?”

    “嗯,付娘子就赁住在那儿。”

    “我闲来就会去哪里帮忙。”

    周娓想了一下,道:“那行。我跟付娘子不好可也不坏,倒说得过去。”

    花姐想到祝缨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说:“那咱们到我那屋说话去吧。”

    周娓大大方方地跟着她走了。

    留下祝缨在心里把迟家上下都想了一遍,决定日后多留意一点。

    周娓把心事托出去,就添了一种赌徒的气质,跟花姐进了东厢,先闻着一股香烟的味道,顺着一看,一溜的牌位,把她吓了一跳。

    花姐去关了那边的门,说:“吓着了?”

    “怎么……卧房里放那么多牌位啊?”

    “就这几个,我的亲人都在这里了。”

    “哎?”

    花姐取了条新手巾来:“这是没用过的,你用这个擦脸吧。”又找被子给周娓,说是也没盖两次。

    周娓道:“有得盖就成。”她其实很好奇花姐,她是凭自己本事爬祝缨的船的,但对这个上官并不了解,也想从花姐这里探探口风。

    花姐问道:“你能与人同睡么?”

    周娓道:“我姐姐还在的时候,我们就是这么睡的。”

    两人并头躺下了,却是花姐先开的口,她也想为祝缨继续探周娓的底。花姐道:“我在慈惠庵里学医,以后有什么不痛快又不好对男郎中讲,只管来找我。”

    周娓喜欢听这个话,说:“嗯!我就说,女人干事也不比男人差的。”

    花姐表示赞同:“对!”

    周娓忙说:“我不是说祝大人不好的。”

    花姐笑道:“只要你说准了她哪儿不好,我也不生气。你说得出么?”

    周娓心道:你这话怎么跟婆婆说儿子似的?嘴上说:“阿姐,你为什么对祝大人这么体贴呀?”

    花姐道:“因为她对我也很好呀!”

    周娓道:“你、您真的是大人的姐姐?”

    “嗯。”

    “啊!娘子,我、我不知道……”

    花姐听她这么说就知道她误会了,周娓是大宅子里出来的,下属与主人的姐妹之间身份是有差异的。她说:“别动啦,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别怪我说你,你有时候心里该多有点计较的。就好比那件事,那府里叫你下药……”

    周娓不在乎地说:“姓毕的死不死,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府里追问起来,我就咬死说药我也下了,人为什么没死我怎么知道?”

    “毕晴,也是可怜人。”

    “还有更可怜的呢!”周娓忍不住说,“大家伙儿都知道,她还有丫头婆子,她没挨打没挨骂的,可是有人已经因为她死了!丫头的命不是命呢!好的都是小姐的,臭的都是丫环的,打是奴才挨着,福是主子享着。她痛快了,不知道丫头们要受什么罪呢。”

    花姐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说:“睡吧。”

    周娓心道:坏了,是不是又说错话了?看花姐的样子又不像生气,就决定,明天早上早点起来,帮花姐把屋子收拾了。

    第二天起床,却发现花姐的手脚也很麻利,并不像需要人伺候的样子,也不像要别人收拾屋子的样子。周娓翻身打算叠被子,就见花姐已然把洗脸水都准备好了。她赶紧收拾好自己,祝大又去买完了早点回来,而祝缨明明有假也没有躲懒,穿了一身羊皮袍子,亲自出去挑甜水了。

    周娓吃了一惊:“大人?”

    祝缨一面把水往缸里倒,一面说:“吃饭吧,一会儿你跟大姐一块儿出门,就说是大姐在慈惠庵新认识的女伴,今天还一道去庵里。大姐,你送她一程。”

    “诶?我认得路的。”

    花姐道:“我正好要出门。”

    张仙姑叹了一口气,看着周娓的发式说:“也不知道你们有什么事儿,年轻姑娘夜宿外人家里,闲人的嘴比腚还脏呢!”

    “哎……哎……”

    周娓闷头扒完饭,对张仙姑道:“大娘子,那我走了。”

    张仙姑道:“去吧去吧。哎哟,够辛苦的。不过啊,能自己养活自己就是件顶顶好的事儿!”

    “嗯!”周娓觉得这位大娘子比别人更投缘,她说,“大娘子,您什么时候也去慈惠庵?我陪您逛京城!”

    张仙姑不知道慈惠庵跟逛京城有什么关系:“啊?”

    周娓笑着收拾好了碗筷才跟着花姐一道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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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仙姑心疼女儿,吃完饭就催祝缨:“你回房歇着吧!哎,衙门里到底有什么事儿啊?叫个年轻姑娘……这……就这么……”

    要不是知道自己生的也是个女儿,她真以为祝缨在外面乱搞了!

    那现在就是大理寺太过份了,这么使人是要把人累死吗?都追到家里来说事了。

    祝缨道:“我不用跑来跑去就算歇着了,您坐吧,咱们商量商量年货的事儿。”

    张仙姑道:“你出京前订的那些个,已送了一些过来了。米、面、油都足数,够吃到二月去了,腊味也有,都挂厨房里了。你爹想再在院儿里搭个棚子,好多存些柴炭……”

    祝缨拖了把摇椅放到太阳底下,闭着晃着,听她絮絮地说了一堆。这些都是之前祝缨安排办的,也都不用家里人再雇车去拖回来了。张仙姑接收就行。

    张仙姑见她躺着不动,进屋抱了被子给她盖上。祝缨把眼睛张开一条缝儿:“我没睡。”

    张仙姑给她掖好了被子,说:“你是回房睡,还是在这儿晒太阳?”

    祝大蹲在摇椅边,双手抄在袖筒里,说:“晒太阳也挺好。老三啊,棚儿的事儿,就在你屋后搭一个,我就能弄,今年家里又添了一张嘴,得多存些东西……”

    祝缨道:“行,简单弄点儿得了。这儿也别太下力气了。”

    张仙姑吃惊地问:“怎么?”

    祝缨道:“这个房儿咱们也就再租一年,明年得弄个自己的房子了。”

    夫妇二人一齐开心:“真的?!”把厨房里的杜大姐都引得探头了:“您二老怎么了?”

    张仙姑笑道:“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忙完了就歇一阵儿,活儿是做不完的。”

    杜大姐道:“我把猪皮先熬上,家里皮冻快吃完了。”

    祝大依旧蹲着,扬声说:“多弄点儿!那个下酒最好!”他把两个袖筒又对得紧了一点,也笑得合不拢嘴,问祝缨,“怎么弄?怎么弄?要什么样的?”

    张仙姑自己也高兴,还要埋汰丈夫:“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你不懂!还是要有自己的房子好!”

    祝缨被太阳晒得暖暖的,道:“嗯,是得有个自己的房子了。只是没有这么近了,这个坊里的两进房子太贵了。稍远一点,弄个地皮,自己盖吧。”

    “啥?”祝大说,“也没个帮手,就咱们俩,怕是不行吧。”

    祝缨轻笑出声:“不用自己动手。工、料,我都想好了……要两进,一进住,一进待客,除了门房我都要盖两层的楼房。一层住人,一层放东西。宅子边上还要有个偏院,一进是马厩车棚男仆住,一进是女仆住着看守杂物。”

    祝大问道:“对呀!仆人不跟咱们住一块儿不就!他娘的,还是住大房子好啊!”他的脑子里已经开始规划自家房子怎么住了。可怎么想都觉得安排得不太好,心道:我得往金大兄弟家看看,他家也是两进房!

    张仙姑也乐了,道:“我看他们大户人家也都有楼,我这也要住上啦!那仆人要怎么弄呢?”

    祝缨道:“慢慢来,先雇个厨娘吧。”

    她现在手上的钱虽然不多,但是要过年了,别人过年赔钱,她过年其实是赚钱的。大理寺采购的东西,虽然是照顾到了所有人,作为经办人,当然也要照顾到自己家,她就算不从中贪墨,家里基本的生活所需以及部分年礼的开销是完全不用自己掏钱的。

    各路想走大理寺门路的商家还会送礼,也是一笔。这种是可以收一些且不用回礼的,也是白赚。

    给上司要备礼,但是头一个郑熹就不强求她送贵重的礼物,只要她先把事情办好。她从郑熹那里还能捞到一些回头礼。不过今年又多了几位要送礼的人——端午五杰。

    郑熹让她管大理寺,不但是锻炼她处事能力使她使得顺手,凭良心说,也是给她财路。哪怕她不想贪,都能存下钱来。

    心算了一下稍远一点地方的地皮的价格——要闹鬼的或是凶宅。对了,连房屋用料她都有更实惠的门路。

    张仙姑和祝大已经在叽叽喳喳了,张仙姑就说:“都有楼了,正房该着老三住的!”她跟武相的母亲混了有一阵儿,也学到了一点“规矩”,仔细想想,也确实该让闺女住上房。

    祝缨睁开了眼睛:“我住西厢挺好的!”

    张仙姑道:“不行!家要有家的样子,他们家封翁封君都另住西进,来个客人看着会觉得奇怪的。”

    “那就让它怪着去!”

    祝大却说:“那还是我们住西屋吧。这样安全。”他是好显摆,然而对活命一事却十分自觉。他也不催祝缨买仆人了,闺女在外头累得一个多月不着家,他心里也有点虚。

    张仙姑又说:“给你爹雇个小幺儿吧!他就馋这个呢!”

    “你这娘们儿,又来!”

    两人又拌嘴,祝缨听着他们俩吵架,快要睡着了。然后就听到外面有点声音,她掀开被子站了起来。张仙姑道:“你干嘛?”祝大也扶着摇椅站了起来:“怎么了?”

    祝缨去拉开了大门,果然有人。

    ——————————————

    陈萌站在门外进退两难。

    他上次给李泽牵线搭桥,不想桥那头站着一个张飞,这桥是过不得的。李泽的忙没帮上,李家出了个大丑。祝缨这里接着就不见了人影。

    他爹陈相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这件事,先把他打了一顿,又给他报了个“病休”,实则将他禁足在家关了小黑屋,直到现在才放出来,让他到祝家赔个礼。

    陈萌都懵了:“我做错了什么?”

    陈相又把儿子打了一顿,才说:“你是什么人?就带着个生人去办案官员的家里说项?他又凭什么信你?给你办事?人情是要还的!你打算拿什么还?弄一群只会拍你马屁的同乡给他认识?马屁精能干嘛?让他接着帮忙办事?啧啧啧!滚!”

    陈萌就滚来了。

    陈相说得有理,陈萌也想跟祝缨解释一下,祝缨再次见他却没有生气,还客气地让他进来了。陈萌身后跟着仆人捧着礼物,对祝缨道:“我是来赔罪的。”

    祝缨道:“这就折煞我了。人请进……”

    “东西也得进,别叫我再挨打了。”

    两人进了西厢,陈萌认真给祝缨解释了:“我与李泽是一块儿长大的。小的时候,我亲娘还在……”

    陈萌的外祖家那会儿还很不错,那会儿陈相还是李藏下属,官阶差得不大,李泽比陈萌年纪略长一点,就带着陈萌玩儿。后来陈萌的外祖家出了变故,李泽也没有一夜变脸,至少面子上还是保住了。

    李藏对陈相说过:“儿子可是你自己的,要对他好一些。”

    陈萌还是很感激的。

    祝缨心道,你的事儿归你爹管,我可不管。

    她说:“大公子,你要是真的为你那位朋友好,就捎一句话给他。”

    “什么话?”

    “见好就收吧。”

    “怎么?”

    “无论是窦刺史还是大理寺,又或者是刑部,都没有一字提到毕晴的父亲毕罗是龚案的犯官。”

    “这……”

    祝缨道:“一床被掩了?那也得掩得住。不然就是欲盖弥彰,半遮半露的引人探查了。不如坦诚一点,使看客没了更多的谈资。”

    陈萌点头:“不错。”

    此时花姐也从外面回来了,她把周娓送出坊门又多走了一段,途中又往一家相熟的生药铺子里买了点枸杞红枣桂圆阿胶之类,打算回来给祝缨好好补一补。对了,家里还有参,等下回去让杜大姐跟只肥鸡一块儿炖了……

    路过坊内一家小铺子,她又顺手买了一包姜糖。

    提着一串的纸包,花姐回家遇到了陈萌。陈萌起身道:“你回来了。”

    “大公子。”

    “嗐!什么大公子小公子的。你这是?”

    “给小祝补一补,她这阵子可真够累的。”花姐说。

    陈萌道:“巧了,我也带了一些来。你们忙,我回去了。”

    花姐屈一屈膝,礼貌地将他送回来,回来先对祝缨说:“小周说,以后女监里有什么事儿也告诉我。”

    祝缨道:“嗯,直肠子,旁人能叫她听到多少都是个问题呢。”

    花姐又说陈萌:“这大公子是怎么回事?好没计较的!陈相公就放着他这么游手好闲么?真该给他二亩地种一种,他的幺蛾子就会少了!”

    祝缨道:“离开陈相的时候,他的脑子确实更好使一点。”

    花姐道:“要他的东西干嘛呢?他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接的。”

    “哪是他呀?得是陈相的意思,堂堂丞相,还能记得吩咐一句关于我的事儿,我可不好敬酒不吃吃罚酒。收下吧,一会儿投个帖子致谢。”

    “没别的事儿瞒着我吧?请托不成,他们不会老羞成怒吗?”

    祝缨道:“那我也不能不管不顾就接了那个事,随他们羞不羞、怒不怒的吧。哎,付小郎怎么样了?”

    花姐道:“自打入了冬就手脚冰凉的。不是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儿该有的样子。”

    “老左带回来的参还有一点,给他拿一枝吧。多了我也没有。”

    “你……”

    “咱们家不缺这东西,拿去。”

    “那我找个盒儿,后半晌就去!”

    “不用那么急。”

    花姐心道,只有你回家歇息的时候送过去,她才要领你的情呢。不然人情给我,还有什么意思?

    一面让杜大姐炖人参鸡汤,一面又帮祝缨给红枣去核。祝缨就向她说了要盖房子的事儿,花姐道:“那就没钱再添置新田了。”她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买田置地。

    祝缨道:“慢慢来。房子、仆人的事儿,侯府那里或明或暗说了几回了。”郑熹这个人,好坏不好讲,但对她确实够意思了。而郑熹是个比较讲究的人,她也不能太不讲究了。

    花姐道:“确实,主仆分居倒是更好一些。房子还是大一些的好,这样即使远一点,也能养匹马,那就不用太近了。可惜眼下这个房子又续了一年的租,那样的房子,开春有几个月就得了,白费半年的房租了。”

    祝缨道:“那就先把房子放在这儿,或者转租他人,都不是事儿。”

    “嗯!”

    祝缨既然已经筹划了,就不想再拖延,她连工匠的来源也想好了——找王云鹤或者万年县的柳令。各地都有工匠上番的,工匠在不上番的时候也可以接私活赚收入。要盖房子,需要的工匠就多,不比之前打简单家具时的木匠。她就想干脆从官府的名册里找齐一班人。

    当天下午,她换了衣服,把虎骨包一包,提着去见王云鹤。

    王云鹤知道大理寺又办了一桩案子,道:“你这是得假了?”

    “是。”

    “这是什么?”

    祝缨道:“老左弄的虎骨,家父泡酒说效果不错……”

    王云鹤听到“酒”字就吸了口气:“你没喝吧?”

    “我过年关起门来喝。”她把虎骨交给一旁的书僮。书僮也笑着收下了,还说:“三郎,前些日子你不在京里,我们大人还念叨你呢。”

    祝缨道:“我现在回来啦。”

    王云鹤道:“出京一趟,感觉如何?”

    祝缨道:“挺好的,做事我是愿意的,断案我也是愿意的,只是李藏的案子真是没意思。”

    王云鹤亦洞悉内情,道:“有光就有影,太阳底下龌龊事也是有的,不能因为看到了脏东西,就觉得世上没有光明了。”

    “哎。”

    王云鹤旧事重提:“以你的年纪,年轻时该出任一县官长做个亲民官。”

    祝缨笑道:“哪是我想干就干的呢?一县之令要管的事儿可太多啦!我在大理寺,参与一些庶务,干不好,顶多是同僚们吃的差点。县令干不好,是会饿死人的。”

    王云鹤道:“哪年没有饿死的人呢!你能知道这一点就很好啦!”

    “我还没正经学会庄稼上的事儿呢,还有些旁的事儿,譬如收租赋,又譬如水利等等。与其拿百姓练手,不如再观摩一阵儿。”

    她现在其实一点也不想外放,她才想着盖房子呢!她今天也先不提工匠的事儿,泡在王云鹤这里聊了一会儿闲篇才告辞出去。出了书房就问书僮,府里年货办得怎么样了。

    书僮笑道:“我们大人办这些事儿也很周到的!”祝缨拍拍他的肩膀:“怕什么?我又不是要行贿!我恨不得从王大人这里骗钱。”书僮被逗得直笑。

    祝缨又往金良家走了一趟,她得的参和虎骨也给金良送过,金大娘子这二年收了她不少东西,其中不管一些贵重之物。思前想后,以为不能每每以猪蹄打发了,今年特意准备了厚礼,早早给送了来,其中就有很不错的缎子。

    祝缨放假几天,竟是没有闲着。

    到了日子一销假应卯,迎面就是一群同僚痛哭流涕:“你可算回来了!!!”

    祝缨之前回来,胡琏就想把事务再还给她。人比人得死,胡琏不得不服,纵不服,他也想过个舒服的年。然而祝缨回来之后又去忙案子了,忙完了,郑熹给她放假,如今终于回来了!

    祝缨哭笑不得:“你们根本不是想我,你们就是想伙食了!”

    “知道了还不快干?!”他们说。

    大家都笑了。

    这边的热闹又把一个闲人给引了来——杨六郎。

    左司直道:“杨六,你又有新消息了!”

    杨六郎笑道:“对啊!”

    “咦?”

    “陈相公预备把大公子放到京外任职呢!因时已腊月了,陛下准陈大公子在家过完正月再动身。”

    祝缨道:“陈相对儿子是真不错。”

    “什么不错呀,外放当县令!陈大公子是几品官儿啊?比万年县令的品级都高,这就放出去当一普通县令!哎哟……还是亲爹吗?”

    祝缨道:“那肯定得是亲的。要是叫他每天犁二亩地,就更是亲的了。”

    大理寺内老成的官员都点头:“不错不错,可惜派出去还是有些晚了。哎,三郎,大公子外放可以晚,我们伙食不能晚啊!”

    祝缨只得重新埋首庶务,这项工作确实能为她带来好处,她也将这份工作尽力做好。入了腊月,大家最要紧的就是写各种公文,祝缨比别人还多一项——对账。一气忙到腊月底,该过年了!

    祝缨这一年依旧给自己排了个除夕的值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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