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草鞋道人约定的时间过去一天后,四小孩上了泠泠寺。

    草鞋道人正与寺庙主持下棋,见到四个憔悴不堪的小徒弟远远从山路上来,待到近了,却是两手空空,不仅丢了行李,丢了大师哥,还丢了他们的魂。

    草鞋道人仿佛明白了什么,走出下棋的亭子,对他们说:“过往不可寻,未来不可知,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十释山第四代弟子,也是我戊修的亲传弟子,不管以前你们做过什么,都不要再提起,我也不想知道。”

    泠泠寺的主持是个胖和尚,在四人即将被草鞋道人领回山头前,特地来四人休憩处,态度恭敬地向他们行礼:“恭喜各位,小小年纪,能入仙宗,日后前途必不可限量。”

    四小儿表情变幻莫测,并不作任何表态,净觉主持以为这四人被草鞋道人选中,必定深具慧根,是为人中龙凤,难免恃才傲物,便要告退而出。

    “主持师父。”最小那孩子叫住他,睁着一双天真大眼,神情却凝重肃穆,仿若有一层阴影浮于其上,“住持师父,我们上了山后,还能再回来吗?”

    净觉心想,这“回来”,是指“回”什么地方?是泠泠寺?是他们各自的原生之家?还是这糟污的俗世?

    不过还是些孩子啊,还没去,就想着回。

    净觉便笑道:“小师父不必多虑,十释山,贫僧打小就知道,那是仙人的去处,但只能有缘人进,贫僧也是修行数十载,才有机缘能见得尊师一面,与他相谈一席话,胜过修行十年,说起来,还得感谢各位小师父,十释山的仙人从不轻易入凡俗,要不是戊修真人下山收徒,贫僧这辈子都无缘见得仙面了。”

    四小儿皆是脸色茫然。

    草鞋道人与传说中的仙人风姿,差距太大,令他们一时难以感同身受净觉的激动。

    但净觉说熟悉那劳什子的十释山,四人倒也稍微得以安慰。

    “主持师父,为何说我师父不下山,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仙人了?难道仙人只有我师父一个吗?”

    净觉笑着回答:“并非仙人只有尊师一人,而是人生苦短,去日苦多,譬如朝露,终其一生也无仙缘,见不到一个仙人,才是修行者里绝大多数,能得见真人一面,净觉此生已无憾事。”

    三年后,净觉于泠泠寺坐化。

    十释山位于故周城以东不足百里地,隐没于崇山峻岭之中,十释山上的修行者并无门派与名号存于世间,但十释山除他们以外,从无别的修行者攀登过,连具体方位都不可知,于是“十释山”顺利成为他们的门派名号。

    更无人知道,十释山只是一座小山,峰顶只有一个,道观也只有一个其实有多个,但师父告诉他们,师门人丁凋零,别的山头的道观早已废弃,如今只留主峰上这一个破观,但他们当前学习最为要紧,日后施展的场地也不在于道观之中,也就无需过多在意住宿条件了。

    十释山统共三位师父,一位负责教授术数,一位教授武学和科仪,唯一的女师父掌管功过戒律与教授医理。

    所有十释山弟子都是由负责教授术数的戊修师父挑选引入门,戊修便是草鞋道人。

    这年秋天戊修带回最后四名弟子后,十释山便关闭门户,进入封山期,所有人均不得下山。

    十释山弟子大的不过十三四岁,小的七八岁刚会识字的也有,男女均分,男弟子住在东边,女弟子住西边,中间隔着阆苑庭和道场,除了上课会聚集一起,平日男女界限分明。

    每天,弟子们需卯时起床,早课诵经,巳时处理个人私事,未时上武学课和医理,戌时晚课听讲科仪,比起俗世的学堂,学业繁重,体力消耗更大。

    阆苑庭外殿,医理课——

    头束太极巾身着常服的女子手捧书卷,用余光扫视下方学生情形。

    深冬腊月,地处峰顶的道观遭遇猛烈罡风,教武学的周石意师父带领男弟子,终于修好了屋顶的破洞,又用木板封住漏风的窗户,男女学生之间分隔的过道,也放上红艳的火盆,殿里温暖如春,比起学生的舍间还要暖和。

    而这些,都是她和周石意力争取得,这次戊修师兄回来,讲明外界形势愈发地严峻,到处饥荒,民不聊生,他们要度过这师门的寒冰期,也愈发地困难。

    也许是作为唯一的女师,太过温柔,在下方,竟有一个学生公然呼呼大睡,将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条件,当做补眠的大好时机。

    “脾之合肉也,其荣唇也,其主肝也。肾之合骨也,其荣发也,其主脾也。”走到那学生面前,敲了敲案牍,“不许睡。”

    那学生睁开眼睛,迎上她,怔了一下慢慢挪开视线,低头翻了一页书。

    “色味当五脏,白当肺辛,赤当辛苦,青当肝酸,黄当脾甘,黑当肾碱”

    鼾声又起,她不敢置信转身,就见那女学生垂着头,鼻腔冒出一大泡,比刚才睡得更香了。

    “你!”

    旁边共用案牍的女学生赶紧撞了她一下,她猛地点头,转醒过来,惺忪睡眼四看,同窗的脸一一映入眼帘,以为终于发现现在不是睡觉的时机了,她却嘟囔了句:“不要吵我,我要再睡会儿。”干脆整个人趴下去,占完整条案。

    殿内哄然大笑。

    女师父气得眼圈都红了,师门凋零,但她也是一路备受宠爱长大的小师妹,为了振兴师门,放下修行,身担多职,管理那繁琐杂事,教了也有一定数量的学生了,却第一次遇到这种惫怠货,迎上四周学生看好戏的眼神,她强忍怒气道:“岐伯曰:胃者水谷之海,六腑之大源也,胃的五行属什么?你,起来回答!”

    睡着的学生自然回答不了,反而把问话的老师晾得不上不下。

    “长山。”

    品学兼优的男弟子被点名起来挽回老师尊严。

    那位男学生个子不高,面白如玉,脸上并无被唤起救场的喜悦,反而有一丝“祸从天降”的惊慌,慢慢拿起书册回答:“胃,通‘未’,五行属土。”

    “如遇胃返酸水,该如何医治?”

    “土克水,当食用五谷杂粮,生姜与茶煎熬饮用。”

    “胃充气?”

    “与之相反,木克土,木为经脉,为草,当食用蔬之经络,反复咀嚼数十次,木为酸,也可以食用酸食,如酸味瓜果,泡酿,腌菜,黔人嗜酸,有一沤酸的技法,将牛乳与食物混合”

    听男学生掉书袋地娓娓道来,自行延展,女师父很是满意,忽听耳边“舒”地一声,低头一看,差点气歪,原来那睡着的女弟子,不知何时醒来,正流着哈喇子托腮望天,仿佛有美味佳肴从天而降。

    好歹算是醒了,女师父将书本放回案上,语重心长道:“万物都有五行之分,人也有五行之分,你们都能理解,今天为你们新增一点学问,那就是世间绝大多数,并非单纯的一个五行所生,而是五行混杂所生,所以木克土,有时并不能克土,那是由于木并非真木。”

    有学生问:“如何求得真木?”

    她等的就是学生的举一反三,面对着那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睛,她告知:“真木稀世罕见,日后你们就会知道。”

    这也是你们入山的宗旨。

    看着一张张稚嫩面孔,女师父也在心里说。

    下课,学生鱼贯而出。

    每天两顿餐,雷打不动的用餐时间,离晚食还有半个时辰,有些学生就呆在学堂打发时间。

    女生们将一个女孩团团围住,女孩娇小可爱,她们在她头上脸上揉来揉去,“陶玉,你脸真圆。”

    “陶玉,我给你画几根胡子。”话落,当真拿笔在她脸上画了几杠。

    她没有反抗,甚至还带着一点傻笑,默默地任同窗□□自己。

    等到众人散去,她拿出手绢,面无表情擦拭脸上的画痕,收拾书袋,一个人走出阆苑庭。

    后山,九层塔前的荒地,三个女学生聚在一起,捣鼓着什么。

    “你们说,这里真的埋了师父的师父的师父吗?”

    “反正入门拜师那天,海引师父是这么说的。”

    “那我们在死人前面包饺子,这合适吗?”

    两个头扎发髻的女孩同时看向一个人,扎着一根“翘天辫”拿着刀在大石头上麻利打磨的人头也不抬,“东西在哪?”

    右边女孩从书袋子里取出一个笸箩,里面满是木耳,芋头,鲜菇之类,还有几个沾染着油污的瓷瓶,看上去就是从哪家伙房里新鲜搬运的。

    “翘天辫”没接,就盯着拿出笸箩的人的眼睛,看了半晌,女孩低下头,不得不再次往书袋子里掏,委屈巴巴地捧出一块东西,那东西起码包了十层油纸,一层层剥开,在场立闻两声抽气声,因为那是一块手掌心大的红肉。

    吕虹身体弱,伙房对她特殊对待,这是极少人知道的事实,只有与她一同上山的伙伴。才知道,伙房区别对待的还有一个原因,是吕虹家里“供养”了足够多的银钱。

    这位娇娇小姐,才是真正金贵不自知,面对寻常人家一年才沾一次的肉味,竟掩着鼻子说:“我不喜欢吃肉,要不是你们硬要我拿过来,我才不愿意拿,弄得我书袋都臭了。”

    “闭嘴。”“翘天辫”言简意赅,视线转向另一个,“你呢?”

    娇小的陶玉立即乖乖捧出一把芫荽,大概有七八根吧,怕被嫌弃,还补充道:“就这几根,路边我盯了好几天,还拿草盖住,不然早被别人扯去了。”

    “翘天辫”接过,“还行,至少三根采对了。”

    陶玉傻眼:“那另外四根是什么?”

    “铜钱草。”

    陶玉羞愧完后,磨磨蹭蹭捱过去,“胜男,你懂得真多。”

    张胜男自己从怀里掏出面粉,碗,筷子看得另两个人目不暇接,待到材料全部交出,大石头前已琳琅满目摆了一堆,看上去就是伙房遭了老鼠。

    三个人麻溜地各司其职,剁肉地剁肉,揉面地揉面,翘着兰花指洗菜地洗菜,曾经五谷不识的小孩,半年来已变得下厨做饭熟手熟脚,同时嘴上聊天也不耽误。

    “长山怎么还不来?”

    “人家现在贵人事忙,才没空和我们玩。”

    “是吗?”

    “怎么不是?他朋友那么多,男的喜欢他,女的喜欢他,老师也喜欢他,海引老师今天又抽他起来答问”

    架好的锅下方木柴点燃,一碟醋庄重地摆在木板搭就的餐席左上,万事俱备,只差一件。

    “你不会包饺子?”陶玉盯着掌厨人,眼中充满不可思议,吕虹在旁边干咽口水,紧张的口水。

    掌厨人张胜男默不作声,正拿着一本册子,那是记录食疗的医书,关于包饺子,有寥寥几行文字的描述,她盯着那文字,仿佛文字能变成图案,给她演示一遍包饺子的过程。

    她没告诉两位同伴,自己午后瞥到书里有这么一段,突然生了吃饺子的念头,就马上付诸行动,大动干戈发动身边人一起择期不如撞日。

    托大了。

    她丢开书,正在考虑做成手心滚汤圆的可能性,一个身影就朝这边过来。

    三个人如见救星,待人走近,书就怼了上去。

    来人正是长山。

    “我吃了。”长山挡开书,书掉落脚边,他又用脚勾起来,随手翻开。

    “喝,跟周师父学了几招,这么快就用上了?”陶玉问,“那你过来干什么?”

    长山看着某一页,“勤能补拙,石意师父说,武学上有天赋的,不是我。”

    “包饺子,是哪里不会吗?”

    又放下书,“我也不会。”

    热腾腾的饺子出锅,每人分得几个,连先前说着不要不要的吕虹,也吃得津津有味。

    “哎,长山果然聪明,看一遍书就会了。”

    “那是因为书里把步骤写得明明白白。”长山捧着被硬塞过来的碗,碗里四个白白胖胖的大饺子,他迟迟没有动筷。

    这三个一起上山的同龄人,连他的碗筷都长期在后山给他备了一份,但规矩就是规矩,这里的规矩,就是约束贪嗔痴妄,就算没有明说不能到后山来,但想也知道,在创派先祖的墓前烧火做饭,必定是不合规矩的。

    更何况戒律里有非常严重的一条:男女弟子不得私下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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