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山,你真的不想吃吗?”陶玉问,她正眼巴巴盯着他的碗。
上山半年,土豆都成了人间至美。
碗里白白胖胖的饺子,偏偏破掉一个,露出一点肉沫,要说不想吃这口带肉的饺子,那是假的。
长山犹豫了半会儿,还是奉出自己的碗,陶玉刚要接过,就被一双筷子打手。
“张胜男你干什么呀!他又不吃!”
“该他的,不要碰。”言简意赅几个字,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信。
意思是长山付出头脑,就应该得到他对应的报酬。
陶玉诺诺收回手,重新捧起自己的碗。
一旁的长山胸口一跳,视线瞟向正在喝汤的张胜男。
还是无法适应,这人变得如此强势。
他一向心细,视线又移向那凌乱的头发,以及突兀的“翘天辫”。
看上去还是一样不修边幅,但眼前人与曾经的憨傻乞儿,分明就是两个人。
不好的记忆再次浮出脑海,他坐卧难安,只想快点逃离与曾经伙伴的聚会。
但那三人比他更快站起来,甚至碗都不要了,飞快甩开,退出好几步,惊恐地瞪着他身后。
嘶嘶嘶——
长山后背僵直,不等他转身,胸口大的蛇头迈过他肩膀,视线余角能看见那鳞片的反光和嗖嗖吐缩的深红信子。
“别动——”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他就真的没动,硬着头皮让蛇身缠绕。
视线重新凝聚,他就见张胜男单臂前伸,做了个静止的手势,渐渐朝他靠近,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脱口而出:“完了,一定是下午海引师父告你状,现在师父在找你麻烦了。”
都知道,整个十释山,拥有灵兽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们的师父,草鞋道人戊修。
当然,天气冷,他已经不穿草鞋,穿起了棉鞋。
张胜男用奇怪的眼神看了长山一眼,忽改大步走来,拿走他还双手捧着的碗,长山立即感觉背上肩上蛇身游走,灵兽竟跟着她去了。
再定睛一看,那蛇正一口一个从碗里衔饺子,下半身缠在张胜男身上,尾尖愉快地抽打,仿佛在喊:“美味,美味!人间美味!”
阆苑庭内殿,戊修坐上座,下方分坐周石意和海引,三人面前空地上,两块叠加的磨盘缓缓转动。
阆苑庭初建成时巍峨壮丽,如今百余年过去,某些地方仍得见豪华的痕迹。
比如那卜卦占盘,便是两块灵玉制成,下方地盘竟宽接近一丈,稀世罕见,却灰扑扑放于内殿地面,再加上面明明暗暗的图案,看上去就像一大块长霉的石头。
无需人手,三人本命之气叠加于上,便使占盘驱动,三人也俱是屏气凝神,想那所占之事,待到磨盘静止,女道人海引上前查看。
“四课无克,又是八专课。”她神色恼然,“再来!”
“卜卦不是摇色子,想来就来。”戊修冷声制止,“我回来之后,你所测皆是八专,这便是天意,有什么可恼的?”
卜卦之事,一次乃成,多次反倒不灵,擅医卜之术的海引如何不懂,但她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
深吸一口气,浅声道:“年中师兄下山前,我们三人特意一占,所得为带箭簇的昴星课,分明是所求之事必成之相,如今师兄归来,为何卦象全静伏不动,叫人好生奇怪。”
“约是与没带回那名弟子有关。”戊修若有所思,“我初见他时,观面相便知他是纯阳魁斗星,但此人生性凶戾,背负多条性命,要度他得逆天行事,我冒险给了一次机会。”
“结果如何?”
“他逃了。”
周石意和海引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却在这时,玉盘再次转动起来,三人所想之事乃是一处,造成气机牵动,引发玉盘成卦。
当玉盘停止,海引迫不及待上前查看,面色却是一怔。
嘶嘶声在头上响起,内殿一根柱子上,黄金蟒蜿蜒而下,绕着太师椅子腿盘绕。
人对蛇的畏惧是刻在骨子里的,见那黄金蟒现身,海引《就忙不迭地站起来告退,倒是周石意目不转睛看着它,眼里毫不掩饰羡慕与喜爱,“师哥这尾黄金蟒,真真得天地灵气,越来越圆润,不知又从哪捎带好东西回来给师哥?
正说着,殿外就摇摇摆摆走进来一人,见了三位师父,行了个鞠躬礼,也不说话,一双眼睛咕溜溜转动看人。
周石意和海引相继退出内殿,戊修咳嗽一声,“胜男,上前来说话。”
张胜男应言往前走三步,却是捧起案上的茶杯,端给戊修。
来十释山的路上,戊修就偶露病容,只有张胜男这小孩有所发现,鞍前马后地服侍。
戊修畅饮一口,身心熨帖,“还是你懂事。”
“师父得了风寒?”
“唔,为师在驯服一个小玩意儿。”说着,戊修伸出右手,一团幽幽蓝光闪烁不已,犹如瑟瑟发抖,戊修将它往天上一抛,只听噼里啪啦声响,一根冰柱自上而下迅速生成,落于戊修道人与弟子之间的空地,那冰柱十分粗壮,一人张开双手也合抱不完,同时也映照出徒弟张开嘴巴的傻样。
许久,胜男嘴里蹦出一个字:“哇。”
戊修又一扬手,口中念道:“回!”
冰柱纹丝不动,这时,内殿明显变冷了。
戊修道人又唤了一声,这次头上屋顶房梁,以冰柱为中心,开始覆盖蓝冰,眼看整个香火缭绕的内殿就要转换成冰雪殿。
戊修的黄金蟒忽然支棱而出,身形暴涨,又变为第一次见它时那涨满院子的身形,以不输冰柱粗壮的尾尖击打冰柱,“磅”地巨响,冰柱应声而裂,胜男赶紧趴倒。
听到响声完尽,抬头一望,戊修道人正捏着三炷香,供奉殿中的祖师爷像,再看天上地下,哪有什么冰天雪地。
她囫囵个儿爬起,丝毫不为自己适才的狼狈举止感到害臊,“师父,这是天一真水!”
戊修回转身,右手微微颤抖,拽过衣袖上的湿迹握进左掌心,重新落座,神情阴郁忡怔,半天回过神来,“嗯?我的课还没上到这里,何人告诉你先天五行真水的?”
“海引师父。”胜男回答,虽然女师父只说了真木,但她举一反三猜出,世间五行,都有各自服从的先天真五行。
入山起,迄今为止所学所有课业,有紧有疏,有主有次,医理和武学之类,都是傍依戊修道人所讲的术数课而生,而戊修道人的术数课,又以“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为中心所展开,“四象”再加一个中正生身的“土”,就是“阴阳五行总论”。
戊修心想弟子迟早会知道,也就不作刻意隐瞒了,“为师修的是天五真土,与这真水相克,土包容万物,不偏不倚”
胜男好像在听,实际两眼一个劲盯着戊修袖子,只差扑上去亲手掏了,戊修看在眼里,知她对理论知识没什么兴趣,喜欢能摸到手的实际东西,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想要吗?”
胜男拼命点头,回过神来,又马上摇头。
“放心,后面会给你机会”戊修漫不经心抚着袖子,“不过,马上就有一次小结考试,为师看好你,你可别辜负为师的期望。”
胜男面庞抽动一下,执礼不说话。
戊修又道:“你找为师所为何事?”
胜男嘟囔:“师父不是你找我?你这蛇突然出现,一直缠着我”她忽然收嘴,暗叫不妙,觑向戊修道人,她的师父正冷笑,眯眼打量她。
“冬天,蛇都在冬眠,小辰也不例外,我要唤醒它,也得祭出它最爱吃的荤腥才行,你可是身上藏了不少好宝贝啊张胜男,深藏不露就是你。”
这话说得,好像她藏的不是用作包饺子的那块肉,而是别的什么。
胜男头越来越低,余下的,戊修道人也没再说,转而道:“也正好,为师有事问你,你可知平日里,有哪些男弟子和女弟子,走得较近?”
话,胜男是听到了,但她反应,是一脸迷惑。
戊修见她身形臃肿,别人都穿一件夹袄,她似乎穿了两件,把自己撑得鼓鼓的,走路都带风,也不管好不好看,对外表也不上心,只管舒适与否,知她可能对男女之事不敏感,不禁抚了抚额角,想着怎么开口讲明白又不过于荒唐才好,胜男忽地拍手,把他吓了一跳。
“我知道了!”又迟疑了下,“不知道算不算”
在师父期待的眼神中,她下定决心,讲出事实:“我经常看见周石意师父给海引师父送东西,昨天送了一筐青菜,今天修了外殿的门板,对了,前天还摘了三根黄瓜过来!对,那黄瓜老大根了,我们问周石意这哪里长的,他还不肯讲,生怕我们去偷他”
“那些菜最后不都给你们加餐了吗?”戊修道人冷冷道。
“可是海引师父经常叫周石意师父干这干那”
“行了行了,小孩少关注大人的事。”戊修打断她,“胜男,我是这样想的,我们三位师父,也不是时时刻刻能知道你们的情况,我们也有修行功课,你们需要自己约束自己,全神贯注投入学业,而不是作息颠倒,违逆师长,目无戒律,阳奉阴违。”
果然告状了。胜男想。
“……所以你们师兄弟妹之间,需要有一位监兵,将十释山戒律,奉行到底。”
“师父你很关注我们的,我们每个人,课业进度,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你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这迂笨徒儿仍是一脸迷惑。
不过一番话倒是阐明了戊修道人在一干十释山弟子心中不可动摇的权威性。
戊修扬起下巴,双手轻抚扶手,“要是做了这监兵,阆苑庭内殿都可来去自如,莫说那伙房和菜地了。”
胜男鞠躬执礼,“那就恭、恭敬不如、如”
“下去吧。”戊修皱眉挥手,看不得徒弟那傻样。
“是。”
张胜男转身的瞬间,听见角落里又响起喷嚏声,戊修起身,掐灭祖师爷像下的香火。
他并没有察觉,徒弟最后看他的那一眼,有一道精光闪过。
长山心事重重回到舍间。
张胜男被戊修师父叫去了一个晚上,没有来上晚课,连师父也没出现,海引师父命他们晚课自行诵经学习。
破落的院子里,几个舍间都亮着灯,其中一间热闹非凡,时不时传出笑声。
进了最热闹的那一间,一个胖子凑上前来,把住长山肩膀,将他扭进人堆里,“大才子回来得正好,票选你心目中最美的师妹,就差你一票了。”
屋里集合了所有男弟子,才这般热闹,他们围成一堆,有的乐不可支,有的抱胸旁观,还有的正埋头苦思,在他们面前,碳灰铺洒,分别列着几个人名,字丑得跟狗爬一样,一看就是胖子南泽的真迹。
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正”字,“正”最多的有两个,最少的只有“正”的第一笔。
没办法,十释山男弟子就这么多,无法雨露均沾,这才令他们陷入左右为难。
“长山,雪翎师妹好,还是小乙师妹好?以你大才子的眼光鉴定一下?”
这叫南泽的弟子,在俗世时是有钱人家的公子,沾染了不少陋习,也是十释山弟子里年龄最大的,一向以大师哥自居,以此使唤同窗,直到稍早上山的人揭穿师门还有云游在外的师哥师姐,才为这场“大师哥之争”划下一个不算圆满的句号。
长山凝视着碳灰字,皱起眉,“她们都是谁?”
四周发出不可置信的抽气声,紧接着惨叫声,叹息声,非议声,连成一片,声声入耳。
“要不,跟我去女舍间认认?”南泽吊儿郎当揽住他的肩。
斯文守戒不参与男弟子群聚的长山略作思考,答道:“行,这样也好。”
男舍间下巴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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