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舍间外面的矮墙上,蹲着几个人,借树掩饰鬼鬼祟祟身影。
透过窗户,能见舍间里亮着灯,却并无人影,就惹人纳闷了。
“难道是睡了?可又亮灯啊。”
“长山,今晚有女弟子专修课?”
“你这问的什么话?这女弟子的课都是关起门来上的,长山怎么会知道?”
“不一定哦。”
长山蹲在墙头,没有应话。
女弟子专修课是海引师父主持,这是含沙射影海引师父与他关系匪浅。
见没戏,一同来的好事者便回去,只剩下长山和南泽。
长山跃下墙头。
小半年的武课,他身体结实了不少,这墙高出一个他的身量,也能攀登而上。
“看来得空手而归了咦,长山,你去哪?”
十释山是一座有灵脉的山,根据识物课所讲,灵脉犹如人的呼吸,使得山体能根据四季变化调节自己,夏季吸热,供给冬季御寒。
后山有一山泉,泉水口汇聚成池,夏凉冬暖,出了口子,水温就变常温。
山顶的修行者饮用水就是从下游正山这面汇聚的池子里挑回,下游池子经过日积月累的冲刷,更大更深,一般人都会关注大的,忽略小的,而大家上山时间都不长,所以很多弟子并不知晓泉眼的奥妙。
“长山,我的长山大哥。”南泽激动不已,扒开树枝,紧紧盯着出水口池子的眼珠都快落出来,“你是怎么知道她们在这儿洗澡的?”
夜晚,天光反射水面,出水口的水池烟气腾腾,聚集着十来个泡暖泉的身影,未着寸缕,囿于天色,也看不太仔细。
本该后悔带旁边南泽来的长山,却陷入由他提问引发的记忆里。
他是怎么知道这儿的?
刚上山的时候,还是初秋,池水温度还有一点偏凉,许多鱼苗在此落床,十来天就长成手掌大的一尾尾小鱼,密布泉池,几乎不见大鱼,蠢笨之人便断定这鱼只活一个季节。
他博览众书,阅读量远超同龄人,就没见过只活一个季节的鱼。
其他季节呢?这鱼要活不到冬天,那不就烂在池子里,下游的水还能喝吗?
那时还没上几节识物课,认知还停留在过去刻板印象里,有人却提出天方夜谭的假设,令他只想与之辨上三天三夜。
但那人话很少,总是沉默居多,不战就认败,令他很是无力。
直到秋末,伙房忽然连续供了半个月的鱼肉菜,他才知道,那池鱼是石意师父撒种的,春初秋初各撒种一次,春末秋末各捕捞一次。春天上山的男弟子见识过“全鱼宴”,于是秋末这次,他们一见伙房端出鱼,就在开始偷偷屯土豆。
所以那个蠢笨之人猜对了。
后面识物课讲到灵脉,他才醒悟过来,有人靠贪吃的本性,误打误撞找到了十释山的灵脉。
他不是败给了她,而是败给了自己。
“我儿总是想太多,需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父亲过去常如此说他。
当有钱人家的小姐需要一个伴读,家里并没有马上答应,即便吕家提出大笔钱财,那笔钱足以挽救生源不足面临倒闭的家传三代私塾。
直到戊修师父登门,说他“金白水清,难得清纯,才堪大用,身居高位”,绝非池中之物,在那乡野之地,做一区区书童,抑或未来的夫子。
于是当天他就被唯恐耽误他前程的父母打包送出门,去新的地方读书。
那书不是坐在学堂读的“圣贤书”,而是前往未知的地方,读一本“道书”。
可还没见到这本“道书”,他就先见识了世间的丑恶。
他时常和三个女孩见面,都知道他们是同乡,舍间的人没少嘲笑他。
只有他知道,自己整夜整夜地难以入睡,只有一起经历的三个人,能够明白他的感受,令他稍许安慰。
可她们三个——
“吕大小姐,这是韭菜,连我都能认出来好吧!”
“我以为是小葱,怎么办,还拿了这么多那和鱼一起烤吧。”
“熟了。”
“这么快?我尝尝嗯,好吃!”
“”
他没有在她们三人身上看到寝食难安,也没有看到愧疚,甚至从没听到有提起大师哥名字,仿佛他不存在一样。
如果说不敢接触他眼睛的陶玉和吕虹是在刻意伪装,那坐在岸上翻转树枝烤鱼、每天雷打不动吃四顿的人,就是没有心。
“你好冷静。”
“是谁当初说大师哥是师父首徒,被师父寄予厚望?”
姿态熟练洒调料的人放下小瓷瓶,拿起一把小刀,在穿了树枝一串的鱼身上划了几刀。
一见那刀,他胸口一震,脸色倏白。
半晌,她好像才觉察四周静了太久,茫茫然抬头,先从陶玉,再是吕虹,接着是他地一一看去,然后重复一遍,最后再次是他,以不是很确定的模样问:“你在跟我说话?”
看着那张无辜的脸,熟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有时,真是羡慕她的迂笨,无知者无罪。
或许也应该学她,只看当下,将过去和以后都抛在脑后。
正当他试图不再追究过往,眼前人忽而一笑,表情狡黠。
“骗人的话你也信?”
“你是不是还认为——‘大师哥不是这样的人’?”后半句带着哭腔的语调,却是模仿之前双手染血惊惶无措的他。
“他脸上刺的那东西,看不懂吗?没见过菜市砍头吗?”
“别傻了。”
然后一串释放着腥气的鱼伸到他面前,“第一个,你的,拿去。”
啪!
在浪费食物可耻的惊叫声中,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动了手。
烤鱼四分五散落在大石头上,她们三人沉默,那种沉默,比骂他还难受。
他退后一步,难堪到极点,“师、师父说,色恶者勿食,味恶者勿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开春就要验本命之气,会会吃出满身浊气的!”
然后硬着头皮,转身大步返回山顶。
最后他听见她们在说——
“完了,月结小考还准备抄他答案的,看样子行不通了。”
“草鞋老儿好严格的,要是考不过会有什么后果?”
“逐出师门吧。”
不能逐出师门!
长山突然拨开树枝,脖子伸得比南泽还长。
南泽吓了一跳,“喂!别这么明显,被抓到我可保不了你!”
那群雪白的身影里,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人。
虽然他没见过她们不穿衣服的样子,但他就是认得出,那些通通不是他的朋友。
一起走出荒凉老家,走过故周城,跋山涉水到达凡人莫及的仙山,承蒙师父不弃,收录门下一起做同窗的朋友。
“要干就干大的!”
见姑娘们迟迟不上岸,南泽一不做二不休,拿起石头扔了出去,然后抱头趴下,等到想起还有个人支棱着,已经晚了,下方响起一声轻呼。
“谁?”
长山正对上一双水润明眸。
她坐于池边大石之上穿素衣,白皙小腿惬意地翘起,突闻动静,她诧异转头,长发飞舞,引动流光。
那块大石长山认得,张胜男就是坐这个位置烤鱼。
只是那如同田间农妇的操持模样,和眼前优美的穿衣姿态,完全不用看清楚都能区分开来。
是两个人。
“怎么了?”还泡在水池里的女弟子朝大石头这边问。
“没什么。”略微困惑的声音,又朝上看了一眼,快速转头,离开石头,小跑去池边,“快点,再不回去就会被发现了。”
“长山,让我隆重为你介绍,这位温柔可人,声音美妙如黄莺出谷的,就是我们的小乙师妹。”南泽心满意足地观看出浴图,不忘初衷,为伙伴介绍美人榜上的诸位。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看见她旁边和她一起走的没?那就是我们十释山第一美人,雪翎师妹,很美,对不对?”
“为什么她不在?”长山皱眉。
“谁?”南泽注意到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已经一晚上了,忽然福至心灵,瞪大眼,张大嘴,瑟瑟发抖,“该不会——你真正想看的是那三个——那三个——那什么,识物课上讲的那个白白胖胖的什么兽,永远都在吃吃吃的那个,哎,一时想不起名字,她们仨就挺像的。”
餐云兽。
长山心里回答,并且也并不白白胖胖,而是变幻无形,什么都吃,吸风饮露,连天上的云也吞,所以叫做餐云,比饕餮还贪婪的存在,“但凡被它咬上一口,将会付出无法预料的代价”——他只在十释山的识物课上听说过这种怪兽,也不知怎么就跟那三个联系在一起,而且什么三个?明明找到那一个就等于找到三个——等等!
长山止住要纠正的口,愣住。
他这个伴读,应该害怕的是被驱逐下山的吕虹,可今天下午,惹恼了海引师父的,是张胜男。
着急了一晚上,根本就在为不应该着急的人着急。
那个张胜男,平日里干的那些违反戒律的事还少吗?随便扯一条都比下午严重,要逐出师门早就逐出了,何须担心!
他“嘿”地笑出声,越想越好笑,愁云惨淡一扫而空。
“长山你哪不舒服你说啊,大半夜怪瘆人的,我跟你说你再笑准把几位师父引来,到时候我可保不了”
“你能保护谁啊,胖子,自己爹妈都保护不了。”
山石后面,一个打嗝的声音慢悠悠释出。
“谁?”今晚南泽感觉自己都快成“谁谁谁”叫不停的鹦鹉,他如临大敌,旁边的长山也停止发笑,屏气凝神,终于意识到在女澡堂边被人赃并获的可怕性。
一只腿从山石后面伸出来,蹬了蹬地面,似乎想蹬起身,但外面人等了半天,也并没等到他露出庐山真面目。
长山和南泽对视一眼,移向山石。
果不其然,他们十释山男德典范周石意师父,正抱着酒葫芦躺在野地里,亲手演示戒律第十二条——饮酒作乐。
“就是个江湖骗子。”他嘴里突然冒出这句,睁开眼,视线掠过两个男弟子,继续喝酒。
“谁?”问出口南泽才痛心疾首自己的语言匮乏。
“还能有谁?你们的师父,穿草鞋的戊修大师父!”
轻描淡写的一句,令两个徒弟震慑当初。
“多少年了,一个都没回来,骗我们留在山上,给他培养出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
一个又一个什么?长山和南泽竖起耳朵。
“鬼魂。”
轻轻两个字,带了一个酒嗝,长山和南泽脚底板开始变冷。
“他喝醉了。”南泽突然声音变冷,以与他体型截然不同的灵巧身姿,手撑山石跨越过去,要去扶醉鬼。
长山慢一拍跟随翻进去,两人正要合力将人扶起,醉鬼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撑住石头,不停呼吸。
在他的手腕处,两股液体流出,他正强迫自己醒酒。
“你们信我。”他一字一顿地说,很艰难,也很清晰。
“下山,不要再回来。”
“要不信我的话,你们去九层塔里看看,灭了多少盏。”
又指着他们,“要小心,他会在你们中间安插奸细,让你们下不了山。”
“海引——海引——”他开始鬼哭狼嚎,“我要跟你睡觉——”
南泽拽着长山快速走出野地。
舍间的灯火就在前面了,他慢下脚步,回头,叫长山的这位师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却也紧跟着他,没有留下,听那醉鬼一席胡话。
“上山之前,我家被人抄了。”
“那时我在寺庙里跟着和尚修行,我爹说,叔父已经成道,他从小就比叔父厉害,叫我先行一步,他稍后就来成个佛给叔父看。”
“所以我躲过一劫。”
他冲长山一笑,“差点就成了酒肉和尚。”
现在是偷看女生洗澡的酒肉道士。
长山在回忆上山路上,草鞋道人所讲的“兄弟故事”,“你的叔父是?”
“戊修。”
长山沉默了。
一路两人都没再说话,直到进入报团取暖的舍间。
地面碳灰已经打扫,新火盆已经烧好,还留了一只,其他人瑟瑟地蜷在角落,非要等两个还没回来的回来才肯燃另一个火盆。
南泽在骂他们抠抠搜搜像一个个娘们,对方回骂大爷只要给钱让这鬼冬天好过点他们就是他身下的娘们,从前只知埋头苦读圣贤书的长山看他们不入流对骂看得入神。
长山知道,南泽在路上想说的是,如果师门有难,做弟子的,也不应该逃。
至少他不会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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