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放开我。”

    “我自己可以走。”

    斯文的男孩被人以怪异的姿势一路拖拽,却仍然礼貌地请求。

    只不过白费功夫。

    胜男眼睛眯起,不知为何,男孩说话的声音听进耳朵,就是熨帖。

    自陶玉之后,她又找到新的玩物了。

    泉眼处并没有吕陶二人的身影,这让长山松了口气。

    来到深水池边,长山想起曾经和南泽来偷窥的荒唐之事,心想这不是女弟子才来洗澡的地方吗?让他一个男的洗那是不可能洗的。

    正想着,腿弯挨了一脚,背心挨了一记,一套行云流水推人下水动作,长山再回过神,人就已经在池子里泡着。

    他抹开脸上的水,往岸上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

    还是算了,好男不跟女斗。

    长山近乎麻木地脱了衣服往岸上扔。

    岸上的人见他这么快就范,兴奋得手舞足蹈。

    “你不洗吗?”长山没好气地喊。

    男孩眉目俊秀,立于水中,白皙皮肤都在发光

    “洗!洗!”胜男边回答边跳起来,看上去想来几个后空翻,却不知怎么地,变成在地上打滚。

    长山就看着一颗球在岸上滚来滚去。

    “脏了。”

    “就得脏,就得脏,洗起来才叫好。”“球”上伸出一个脑袋,冲他咧开嘴,“我好高兴!我好高兴!山山跟我一起洗澡了!”

    “喂!闭”

    终究,他还是没制止,反倒闭上了自己的嘴。

    张胜男在岸上把自己滚得十足脏后,带着衣服三步并两步起跳冲进池子,溅起老大的水花,像午后玩水的牧童。

    她洗澡是连人带衣服一起洗。

    被她屁墩入水的大水花糊了一脸的长山,忽然明白上次和南泽来窥探,为何没见池子里有她,她这样子,比男的还放得开,怎么可能不被那些斯斯文文的女孩子排斥。

    人嫌狗憎的野童游到长山身边,像一尾鱼,绕着他游。

    不过是狗刨式鱼。

    看她傻乐的样子,长山的心情也变得奇妙。

    这就是她和陶吕二人的相处方式。

    不懂男女之嫌,没有你我之别,开心就笑,动手动脚,不高兴就打,闹得不可开交。

    在阁楼时,长山反思过,一个人坚壁清野,并非长久之计,不然不至于落到无人结对的下场,以及与外界隔离,还被蒙在鼓里,自以为无人知道自己上阁楼的行径,其实所有人通通看在眼里。

    这实在是太糟糕了。

    他得打破这种境地。

    而张胜男,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也和他南辕北辙,她似乎并不把修行当回事,比起两人性情之差异,她功利心的缺失反而让两人在修行上没有冲突,和她暂时结对,不失为一条出路。

    做了这个决定,长山再抬起头,就见天空不知何时高挂一轮明月,投下身影,跳入水中,让一池水都泛起星星碎光,将四周夜色照了个仔细,于是今晚的月亮、星子比平常都要好看。

    这就是有同伴的感觉吗?

    划拉声响,水花从后面而来,浇洒到他背上。

    长山头也没回,手臂扬起,水花打了回去。

    胜男没料到平日一本正经的他还会回应,兴奋得弯下腰,准备来捧大水花,手刚抬出水面,男孩已到面前。

    “张胜男,你告诉别人阁楼的?”

    胜男释放了水花,拽着头发左看右看,就是不看长山。

    “啊,他们问,我就说了,你那地方,他们都知道”

    这是看不起他的宝地!

    但长山想了想,还是算了,他自以为的宝地,是别人眼中的藏灰纳垢的地方,平日里都不屑于去,怕阁楼的灰尘弄脏了衣服和鞋,也只有他敝帚自珍了。

    半大点的人,离家太远,无依无靠,总想占据倚靠点什么,也许许久以后,会觉得这心思很可笑吧?

    长山扭头道:“张胜男,我们谈一谈……”

    声音消失在化成一道水浪奔向岸边的身影里。

    她跑那么快,衣服都没穿好,还被水力扯下裤子,露出半边屁股蛋。

    “不是洗澡吗?”

    “洗完了!”

    长山整个人大无语。

    他摇摇头,趁着张胜男不在,像个害羞的小姑娘,快速在水下搓洗身体,同时不停腾出手按下垂在水面的树枝,好将岸上人动静瞧个清楚。

    胜男在岸边升起火,朝挖好的坑里埋了一些食物,用土掩住,把火苗往上覆盖,做完这一切,她就抬手召唤池子里的人。

    石壁上长出的歪脖子树,垂下阴影斑驳的树枝,树枝后立着的人,碎星子光如水溜过他眉目,白的白,黑的黑,真是如画中走出的小仙人。

    长山披着湿衣服来到火堆旁,这时他已明白今日之目的,他是被邀请来做客的。

    “山山,你真好看,今晚,真好看。”

    夸男的长得好看,并不代表被夸奖的人会高兴,但她声音十分殷切,并不像南泽那种阴阳怪气,长山回道:“谢谢,你也很好看手好看。”

    视线移到她披散的头发也挡不住的肥厚耳垂。

    “耳垂也好看。”

    哪有人夸好看只夸部位好看?一听就知道是客套话。

    胜男嘻嘻笑,蛮不在乎的样子。

    长山夸完,欲言又止。

    她似乎没发现自己衣服没穿好,露了不该露的位置……

    长山突然在火堆前脱起衣服,边脱边说:“脱下来烤一烤,应该能干得快一点。”

    胜男见状,立即拿根木棍,把篝火挑得更旺,然后跟着脱衣服。

    长山脱衣服的手停住,然后又开始往回穿,“我想了想,还是穿着吧,这儿好冷。”

    胜男闻言,马上跟着穿回去,生怕慢一步就输给他。

    长山暗暗叹气,指着自己的腰,肩膀,再指指她:“漏了。”

    “哦。”胜男挠挠屁股蛋,压根没有穿好的打算,还说:“反正不冷。”

    长山只能装着没看见。

    火光明亮,被人看见他俩衣衫不整聚在一起,都能想象会传出什么日月变色的谣言。

    可看她急急忙忙洗澡,又急急忙忙上岸埋东西,像是成竹在胸,早有谋划,她倒是尽地主之谊,努力招待他,比起这份热忱,别人的眼光又算得了什么?长山想到这里,就凑近了火堆。

    “你刚烤的是什么?可以吃了吗?”

    “好东西,非常非常好的东西。”胜男可自信了,把篝火引到一边,挖开地面,几个黑蛋蛋出现在眼前。

    长山十分好奇,没忘记自己是来做客,等到主人拨了一个给他,他才用手去拿。

    “等等。”胜男转头去拿了碗筷给长山,“给你,不要弄脏手。”

    长山看着手中唯一的碗筷,山野之地,那碗自是粗糙,但筷子并非竹木,而是莹白的剔透之物,长山只当是玉箸,纳罕的同时又见张胜男两只爪子把黑蛋蛋抛来抛去,心中五味杂陈,放下碗筷,去抓那黑不溜秋的东西,“筷子多不方便,我就用手。”

    那还真是蛋,带着壳,剥完壳,长山放嘴里尝了一口,一股浓郁的蛋腥味直冲喉咙,到嘴赞美的话化作一阵咳嗽。

    但他还是咽了下去。

    胜男见他肯吃,又跑去拿了一堆食材,还从菜地里呼啦呼啦扯了好些东西,直接把篝火转移到炉子边,嗬!只见这位厨子,一手运瓢,一手拉风箱,抽出空来还打了个边炉,将所有时蔬烫遍,瓢上正好热油翻滚,一勺浇盛满食物的钵里,滋啦一声,香气弥出,而厨师已挥汗如雨,才洗的澡等于白洗。

    许是经常如此,她洗澡才那么潦草。

    一堆堆的食物出炉,或碗或瓢地端上来。

    她把伙房搬空了吗?长山如置身梦里,对这荒凉山谷出现的繁盛感到不可思议。

    长山每吃一样,胜男都会问:“好吃吗?很好吃吧?”

    长山边吃边想,大家都在大师父的倡导下苦修,连正殿屋顶都是破了又补补了又破,唯独这儿什么都有,天天吃不完,在这儿的人一天天的,还想什么修行?

    他是打从心底不屑这种不务正事的行为。

    直到胜男笑眯眯地说:“这是老家才能吃到的,你忘了吗?”

    长山一愣,仿佛上辈子的记忆纷至沓来。

    “你怎么会”纵是他再早熟,也无法抑制内心的酸楚与感动。

    “做菜,我,第一。”胜男指着自己胸膛,非常自豪。

    长山其实想问她,怎么会知道他想家。

    他装作被烟熏到,用袖子擦拭了眼睛。

    无功不受禄,吃了别人的东西,就得付出报酬。

    长山放下碗筷,清清嗓子,又到他展现长处的时候了。

    “张胜男,你修行的目的是什么?”

    顶着灶灰熏黑的脸理直气壮回答:“吃!”

    “不可以。”长山郑重道,“君王之术中有一条,‘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才会‘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也就是让你每天吃得饱饱的,每天不停干活,没空学习新东西,这样人们就会很乖地听从命令也不敢反抗了。”

    “活在梦里,不知天日,这是牲畜的活法,不是人那是我的水囊。”

    她可能吃了什么味大的东西,仰着脖子嘴对嘴喝得正欢。

    闻言,她舌头从水囊里拔出一半,与他目光对视。

    “送你了。”

    胜男丝毫不察自己恶心了别人,毫不客气收下赠礼。

    “我们是修行者,修行者又称为羽客”一块蘸着酱料的馍塞进他嘴里,“唔,好甜。”

    另一种酱料用筷子送进他嘴里,“快吃。”

    长山正想问为什么要“快吃”,酸味就钻入嘴里,迎上还没吞咽完的甜,酸甜对冲直冲脑门,让他清爽到天灵骨,不自觉抽动鼻息,舒服得眯起眼。

    “嗯,好怪羽化成仙是修行者的最终目的,即便成仙只是书里的传说,但修行者也有修行者的志向”

    酸甜苦辛咸都在长山嘴里过了一遍,捣乱的人又拿起一本书凑近。

    “你说这种姿势他们怎么做到的?”

    “书拿反了,你在哪找到这种书?专气致柔,涤除玄览,天门开阖,明白四达,只要修行入了境界,我们就可趋利避害,在这世上来去自如,不求成仙,但求长生,这,才应该是我们的修行目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对她来说,会不会太难了?

    她低垂着头,手拿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

    好半天,她的声音慢吞吞回应:“我是人,不是畜生,你骂人畜生是不对的。”

    “我没有……”

    “你家人没跟你讲过吗?能吃是福。”

    唉!唉!鸡同鸭讲!鸡同鸭讲!

    “张胜男,我想不明白,大师父为啥会这般纵容你?你有什么好的?”

    胜男偏头想了想,“可能是比你们都厉害一点点?”

    长山的笑声传出老远。

    “哈咕,咳咳。”笑完,长山严肃道:“那是不可能的。”

    在他对面,托着腮的人并没辩驳,也没生气,依然是那幅笑眯眯不怀好意的样子,直起身形,右手捞来一只旧葫芦,葫芦嘴往左手食指滴东西,动作小心翼翼,滴到食指上的却是一滴水。

    那滴水在长山面前转了个圈,最后自然喂进了他嘴里。

    霎时,长山嘴里芳香四溢,所有甜酸冲入鼻腔,冲入喉咙管,比刚才味道更甚,直冲四肢百骸,他情不自禁打了个颤,茫茫然抬头,望向对面人,对面人却变成了两个影子。

    “这、这是什么戏法?”

    “这叫”对面人抓抓头,想了半天才找到合适的词,“点水成酒?”

    “易、易物的法术?”

    胜男笑眯眯的,没有回答,她在两人之间的半空中画了个大圈,依然是那根食指,长山努力瞪大眼,眼珠跟着转,生怕错过半分。

    变化从脚下起,猛烈罡风吹乱头发,长山往后一仰,才站定身体,发现脚下摇摇晃晃,再看头顶,一轮硕大皎月,低头俯瞰,树影,山石,泉眼,全都蒙上一层雾,一览众小。

    他在云上!他在云上!

    长山欢呼大叫,又蹦又跳,打着圈儿,那张青涩脸庞,迷乱又快乐,终于表现出他的年龄本该有的幼稚,笑声直冲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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