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它!
长山震惊地看着眼前才刚结束完一场以一敌十战斗的大狸猫,上一次见它缠斗黄金蟒,看来是戏耍居多,以它今日的凶相毕露,温顺笨重的黄金蟒哪是它对手?那利爪最多三下,黄金蟒就会归西,而不是在天上腾云驾雾半天。
更不敢相信的是,张胜男冲它喊了声“狸狸”,大狸猫衔着焦尸,凶猛回头,几跃跃上玉石船,船头顿时下沉一截吃水线。
不过身怀宝物,它对玉船上几个人很是戒备,立在船头,虎视眈眈,生怕他们来抢夺它口中的焦尸。
事已至此,任谁也明白,解魄鸟被火海火焰烧出的焦尸,是疗伤圣品,所以张胜男才这般不要命也要夺取。
可对于大狸猫来说,也需要疗伤吗?
在那油光水滑的灰黑虎斑纹的皮毛上找寻伤口,意外地发现它身下藏着一个小身影,比起灰色更鲜亮的金黄毛皮颜色,看上去是大狸猫的幼崽。
“呀,它有小猫了!”吕木灵惊喜地叫起来,顿时把惹出的一船恩怨抛在脑后,很有技巧地敲打船底,击出咚咚声,引起小崽子的注意。
小猫崽露出亮双晶晶的眼睛,从大狸猫身下渐渐爬出。
大狸猫忙着与前方的人对峙,忽视了腹下情况,等它反应过来,小猫崽已迈着蹒跚脚步走到吕木灵脚边,抱住垂下来的两脚兽的手指玩耍。
打斜里忽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捏住小猫崽的脖子,将它提溜起来。
“咕噜咕噜——”大狸猫全身毛发竖起,尖耳斜飞,但仍然没放开嘴上衔着的焦尸,只有大尾巴焦灼不安地拍打船面。
船上所有人都张大嘴,震惊地看着张胜男提着小猫脖子站起来,竖在船另一头,没提猫崽的手摊开伸向大狸猫,又指向被她掐得直叫唤的小猫崽:“给我,交换。”
大狸猫没动,尾巴越拍越快。
剑拔弩张的氛围弥漫在人兽之间。
张胜男动了,小猫崽化成一条弧线,掉进了河里。
好狠的人!
几乎同时,大狸猫扔下嘴里焦尸,跟着幼崽被抛出去的轨迹扑进河里。
张胜男双脚来到大狸猫跳河的位置,双手捧起焦尸,就像捧起一只大大的蛋,嘴上咧出开心的笑。
“拿到了。”
好狠的心。
疗伤药物总算拿到。
营地里的人却满是无奈。
“我不吃,我不吃,我不吃!”吕木灵躺在地上打滚,躲避塞到她嘴边的焦肉。
张胜男压在她身上,强硬地往她嘴里塞进去,忽然又抽出手,抬起两根手指,正是伸进吕木灵嘴里的那两根,只不过比刚才多了一圈牙印。
二话不说拳头就砸下去。
“怎么可以打病人哎!”良畴慌了。
看上去那拳头是真揍呢!
陶玉在一旁欲言又止,手不停拨拉良畴:“你去劝。”
两人没一个敢动。
长山叹气,舟车劳顿,屁股还没坐热,便无奈地从地上起来,才迈出一步,张胜男沉重的身躯就撞过来,撞上他胸腹,两人一起倒地。
长山疼得汗流浃背,身体弓成虾米,辗转脑袋,透过冒金星的眼,看见吕木灵坐在地上,正在收诀。
被她的爆裂火轰飞的张胜男屁事没有地坐起来,就是头发全部炸开,吐出的气都是白烟。
“你狗子的又作弊!”
“我没有!”吕木灵委屈巴巴地大喊,仿佛刚才那记猛招不是她的手笔。
“我说了不吃,你偏要喂!都是你逼我的!我不吃,我再说一遍,这么恶心的东西,看一眼我就想吐!”
张胜男从怀里掏出一块薄片,黝黑的,手掌那么大一片,正是她在陈柯破出的大洞边引大白鱼上钩的那玩意儿,晃了晃。
“那这种呢?”
吕木灵哼了一声,傲娇道:“放你衣服里腌了几天了,我才不吃你的臭汗!”
长山感到天旋地转。
他突然明白,吕木灵干了什么,娇生惯养的吕大小姐挑食,宁愿伤口恶化,也不愿吃一口药,理由是药引是焦尸,不符合吕大小姐对药物的品位,而张胜男是个爱强迫人的,两人为了什么东西好吃与不好吃,天天你来我往,争锋相对!
长山闭上眼,缓缓倒回地面。
倒下去后,耳边残存幼童小鸡互啄式吵嘴——
“我自己有药,才不稀罕你那脏东西!”
“呵呵,这可是你说的,谁吃谁就是狗。”
一天的跋山涉水再加与解魄鸟争食,令巨石下和衣而眠的每个人睡得很沉。
梦里都是同修的死状,还有无能为力的水深火热,水是让人身体冻结的冰,火是令人化为青烟的炽。
脸上淤青的男孩睫毛像羽翼颤动,慢慢醒过来。
良畴在另一边睡得很香,仿佛还在十释山,晚风习习,论道累了,众人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但长山知道不是,安逸是那样地遥远,眼前的安全随时都会发生颠覆。
手心黏腻,那是昏睡前留下的,来自撞到他身上的张胜男,他往她腰上扶了一把
稍远一点的地方,亮着火光,长山思量再三,还是爬起来。
张胜男正在专心磨刀,被当做器皿的小块石板上盛放着大如酒坛的焦尸,像他们在瓮府看见的那些达官贵人食用的烤小猪,火光下,表面呈现晶莹的黑色,火堆的热力隐隐约约激发出一股血腥味。
张胜男磨了会儿刀,就在焦尸上切下指头厚度的一片,放到火上炙烤,那片解魄鸟的焦尸肉顿时收缩,变窄变小,也逐渐透明,渗出油脂以及诡异的香气,同时放大适才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闻上去还若血肉在沸腾!
炙烤好的焦尸片放于一张摊开的巾子上,已经堆了一叠黝黑薄片。
远处,传来野兽的嗥叫。
长山收回视线,落在张胜男敞开的里衣下方。
她一定是趁着夜深无人,才在这儿脱衣,已经没什么好责难的了,在这儿,礼义廉耻是累赘,不能帮人活下来。
“伤在里面吗?”长山在火堆边坐下,直言不讳。
“腰上?还是?”
忽然噤声。
长山如今已知道,她、吕木灵、陶玉,被戊修丢进来的第一天,定是落在火海附近,所以三人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只不过张胜男的伤一直隐藏得很好。
不,她没有刻意隐藏,只是大家都以为她是铁石打造,但有可能,她才是伤得最重那个。
张胜男没说话,侧开身,背对长山,揭开里衣,将摏烂的草药敷在胸口下方的伤处,口含一张薄片抿着。
长山就见她背影微微颤动,猜那伤势的隐晦位置和严重程度也□□不离十了,却不能过多问候,心里再次升起无力感,和愧疚——没有发现她的伤,还让她做领头冲锋陷阵的缘故。
尽管这是一个完全没有领头样的人,从行为言谈到品貌风度。
看着很大一团焦尸,处理完却只出来一叠薄片,张胜男用巾帕包好,放入怀中之前,抽出两片递到长山面前。
“真胶。”
长山木木地接过两张薄片,指尖发热,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虽然还不敢相信这样古怪的东西用于人身上会起什么效用,但在寒冰辰地,她就不惜从大白鱼口中去夺回仅仅一片,已证明它是珍贵的。
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他并没有出多少力,还一直不理解她,试图阻拦她,她却依然分功劳给他
嘴上若无其事地:“真胶,出自《神农本草经》里的驴皮胶?”
“我不知道什么经,我只知道好东西你们都爱加个‘真’和‘元’的,我就叫这玩意儿真胶,它治外伤很好,很好用。”笨拙地表达完东西的好,张胜男把巾帕往怀里一放,竟欣慰地眯眼叹息起来,珍宝就是她贴心护甲。
“你是如何发现它的功效的?《看图识物》里从未提及解魄鸟的血肉能够入药。”
就算陶玉即便读透《看图识物》,也为她提供不了这样大胆荒唐的主意。
张胜男随意道:“闻着就很好吃的东西,哪能有什么坏心眼?”
长山感到匪夷所思:“所以你是因为爱吃误打误撞发现的?那怎么会想到切成片炙烤提升药效,难道——?”
“好吃,方便。”张胜男回答得非常郑重,对食物的敬畏溢于言表,“我要出去,切片方便我随身携带,可惜没有香料,要有香料腌一腌,味道会更好,含在嘴里,我能不吃别的,就津它个一整天。”
长山张大嘴,“可吕木灵”
“呵呵,那个人,脑子不好使,成天想用最好的,吃最好的,我偏不如她意,让她疼去。”末了,嘴角泛起一抹佞笑,“她,就只配吃剩的。”
长山:“迟早会起民怨的。”
至此,长山基本相信,这三人每天都为些鸡毛蒜皮的事脸红脖子粗的,吵架是真吵,感情好也是真好,出了十释山,到了险恶之地,也没把她们打散,看上去还比从前更紧密了。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论身处何地,都对这三人没有影响,如何吃饱穿暖,以及斗嘴占上风,才是她们每日的重心。
也凭借着这般韧性与迟钝,她们才存活了下来,
长山沉吟:“既然是好东西,那就多多益善,有备无患才好。”
他突然撑起身,声音响亮道:“走吧,这次我同你去。”
张胜男吓了一跳,那张木讷脸慢慢眨了眨眼睛。
这时地面晃荡起来,二人立即起身查看,却没找到异动的痕迹,这鬼地方光秃秃的,也没什么生灵异常反应能给他们提示,就连他们的同伴,也睡得跟死猪一样。
长山神情添了严重:“得抓紧了,很快这儿就会融化。”
说起来,这应该是长山自天堑打击后,第一次主动出击。
但开端没多久,他就被掉落的山石砸中,令人不禁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
玉船流出暗河,断崖已彻底崩塌,他和张胜男趁着重水暗河倒灌进火海前上了船。
也不得不说张胜男这草莽能存活至今,是有很大的运气成分,船刚好漂到下游,最后一批解魄鸟撤离,丢下不少焚身的伙伴,坠落在重水两岸。
这下也没跟他们抢药引的了。
张胜男趟水下船,一路不停捡焦尸,玉船的吃水线硬生生压下三寸,到了最后,船里堆不下,她将躺着的长山移到自己腿上,换取的空处再存下上百斤重的焦尸,这才肯罢手。
长山枕在柔软的大腿上,却丝毫感受不到身处温柔乡,此时他喘气都困难,嘴角淌出血沫,面若金纸,神识涣散。
他好像听到歌声。
飘飘渺渺,时近时远,是仙人吗?是来接应他的吗?
他快不行了,可他还没有做好准备,甚至连遗言都没准备,却要止步于此。
脸上突然被人扒拉了一下,嫌弃的声音响起:“你口水都流我身上了。”
然后他的嘴被掰开,一个硬硬的又有些脆的东西塞进来,仿佛是为了堵住他嘴角流淌的血沫。
那入嘴的东西很快软化,长山嘴里顿时充斥腥气冲鼻的咸鲜汁液,掐他脸的手移到脖子,动作不算温柔地不停捋动,满口的汁液便顺着捋动咽了下去。
过了会儿,长山喘顺气了,四肢百骸蔓延着一阵暖意,陈旧之身仿佛焕然一新,凹陷不动的眼珠开始转动,看向上方。
张胜男还在哼那小调,满载而归使得她心情舒畅,眉目柔和,终于有了她这年龄女孩子该有的天真烂漫,观赏两岸风景,不时探出身去抚船外的重水,顺手扯走岸边一根草,一枝花,草放进嘴里咀嚼,花就胡乱插长山头上,和拉磨的驴一样闲不下,仿若不知适才凶险,顺手分享一记零嘴,就渡人化险为夷。
长山抬起手缓慢按住胸口那两片真胶。
好东西。
视线抬向上方,嘴唇嗫嚅,似乎飘出两个“谢”字,不过刚出鬼门关,说话的力气打进水里连个花都溅不起,于是几不可闻。
张胜男兴致全在船外,没有理睬。
他没再说话,她玩水,他就静静地看着,一起随着玉船起起伏伏,就算玉船载他们飘到天涯海角,一时也不怕了。
巨石下。
陶玉打开她的日历簿,上面的日子挨个挨个琢磨,期间不乏反复计算,最终在一个日子上拿炭笔画了一道圈,正是两日后。
一边的吕木灵来来回回收拾行李,一夜之间她仿若回光返照,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哪还有之前的重伤模样,一看就是得到灵丹妙药的救治。
虽然她坚称,是吃了自己的药,还掏出一支翠色小瓶子以兹证明。
良畴眺望到归来的张胜男和长山,激动地冲上来迎接,却在看见石板拉回来的满堆满谷的焦尸时吓得原地止步,以为二人大屠杀归来。
当吕木灵和陶玉见到拖回来的焦尸,倒是没多少惊讶,反而心照不宣地一人生火,一人磨刀,带领其他人投入到真胶制作中。
众人干得热火朝天,张胜男偷偷离开营地,长山仿佛脑后长了眼睛,放下小刀,找了个理由跟了出去。
快要入夜了,陶玉每日专研日子,认为戌地将生变数,和长山料得不差,两日后,就是最热的节气,物极必反,定会有大事发生,所以他们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这三个人看似不着边际,但是早预料到这里的变化,也知道该迁往何处,这个认知不得不说让一路颠沛流离吃尽苦头的长山放下一半心。
但张胜男一动,又让他另一半心悬挂起来。
张胜男一路都没回头。
嶙峋的山石突兀耸立在荒芜的红石之地,寻常人攀爬上去都不可能,何况是受了伤的人。
长山望着头也不回利用钩索往上攀登的身影,拧起眉头。
以为他没办法跟上是吧?
日头斜照,红石错乱,斜长身影擦刮石间,左看右望,细细摸索,一条幽径走到尽头再转向,入眼就被姹紫嫣红的娇花填满。
就在这怪石之间,没有高大树木,也没有低矮灌木,却凭空开出满石隙的花,令人心生诧异,但长山已逐渐习惯这儿不经意间出现奇景。
一个人拉着绳索从山顶荡下来,且行且顿,每一停都配得上一个“稳”,脚甫落地,猫腰伏下,犹如猛虎出笼,转头就见身后不远处立着长山,猛虎呆了。
“你从哪进来的?”
长山指指身后,“有路。”
张胜男满脸不敢置信。
长山恍然大悟:“你该不会不知道下面有路,才这么费劲爬山吧?”
心里却在开心:啊,终于胜她一次。
“哦。”张胜男不承认也不否认,向他招手,那姿态怎么看有点像唤猫狗
长山不是没想过她不怀好意,但他跟随出来,就是为了搞明白她的所作所为,索性不多犹豫,大步跨到她的位置,与她并肩望去。
山石拓开,一马平川,浅浅河道,干涸见底。
惊讶浮现长山眼底,他都没想到,既然边缘地带能有重水,那红石平原虽然荒芜,也存在其他河流这种可能。
张胜男却想到了。
难道又是贪吃的功劳?
河岸浅滩上有一组带角的短脚兽正在艰难行进,看着有些眼熟,但长山很确定从前从未见过,倒是天上飞的那一大群,他认识——那是凶兽解魄鸟。
它们不约而同前往同一个方向,都说鸟兽虫鱼对能预感灾害,它们应是察觉到几天后的灾变,赶着迁徙避难。
“你说,要把它们赶进峡谷,前面没路,后面火烧过来,这得出多少真胶?”
长山大骇,转头看向身边人,她正以一副美好期盼的神情往远处眺望。
哪想她打的是这般狠毒主意!
但短短几日,长山已见识这人的逆筋,越是阻拦,说不定她越是要给你做出来,便咬紧牙关,缄口不言。
“不过我还没想出办法,我人该怎么跑,跑不掉,怕是要把我一起炼了,唉,不行不行。”
你跑得掉才有鬼!
长山舒了口气。
“你在出汗。”盘算无果,蛇蝎目光转落在长山身上,“害怕了?”
长山淡定自若:“没害怕。”
边说边掏汗巾,摸到光/裸一片,才想起里衣早被拿来擦洗垫身了,不动声色地改为袖子擦拭额头细汗,“长山自幼爱出汗,又不打紧,无非费点布。”
张胜男“嗤”地一声,面色不善,手指前面的花:“那你把它踩死。”
这有何难?
长山上前一步,抬起脚——
从石缝里长出来,这朵花得花多大力气?
再次抬脚——
它长这么高,寻常花朵都没它茁壮,颜色还是罕见的蓝色,难道是天赋异禀?
脚放下,又抬起——
四周也就它是这般颜色,可能以后都遇不到与它类似的,此花开尽更无花,它本来在这儿长得好好的,却得他一句违心的“没害怕”,白白遭受牵连,分明是他的错
“我说过,心软,没用,太弱是活不下去的。”张胜男哪知道书生心里那点百转千回,等得不耐,蹭地从后方越过去,顺带用肩头把长山撞到一边。
长山踉跄了下,站直身形,望向恶贼背影,敢怒不敢言,望向那即将遭到摧残的花,又面露不忍。
张胜男伸出脚,悬在那支花头上,却是没动。
她缓缓放下脚,换作自己俯下身,用手掐断蓝花茎秆,将它拿到手上。
“?”
长山想,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花却伸到他面前。
持花之人一扫采花恶贼的模样,从怒目金刚化为低眉菩萨,面目温和,满是柔意。
“归你了,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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