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吞噬平原上的一切,石山首先被冲掉石基,进而石身崩塌,冒个泡,顶端沉入赤焰之海,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然而一波人马,骑着短腿四脚兽,正飞跃石山之顶,与火海吞噬的速度赛跑。
修行是一件极其不易的事,他们入门前或多或少都知道,但都以为最难不过是被驱逐出山,成为弃徒,无家可归,却从未料到,是让他们以命相搏。
四肢张到极限飞驰的玉犀兕背上,每张面孔都充满狰狞的咬牙切齿,最后一头背上的人挥动锁链,飞快抽打前方玉犀兕的臀部,每抽一次,它们就跳得更高,更远,颠得上方的人心惊肉跳。
在她火舌舔舐的眼角余光里,后方是焰浪吞没的进度线,而前方,平地奔跑的兽群比石山上的他们跑得更快,却已被吞噬了尾部,嘶鸣声夹杂痛苦尖叫,此时它们都不再是千百头野兽,而是聚成一头拼命逃离火海的穷途巨兽,不支的兽喘敲响上方一同奔命的人的耳朵,预兆着没命奔跑也逃不过被火海湮灭的命运。
他们也一样。
看来平日劳活还是分配不均,陶玉和吕木灵得到的训练太少,控制玉犀兕的力道失准,两座石山之间的空隙,长山和良畴的玉犀兕已经跨过去,她俩的坐骑却直直下坠。
张胜男望了一眼前方,径自往前奔的第一头玉犀兕还没发觉同伴遇险,她也没有呼叫,没有任何救命举动,座下玉犀兕的蹄子踏到悬崖边,她探出头往下望。
玉犀兕滚落山石已看不见,两道人影却攀在山石上,泪光闪闪,大声呼救。
张胜男嘻嘻一笑,有了主意。
陶玉攀着锁链被扯上来,吕木灵坐在凸出去的石头上,抱着双膝等待解救。
然而锁链上去后却半天没下来,吕木灵不解地望向上方。
“把火灭了。”上面好心传来提示。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退了吗?”张胜男趴在吕木灵头上那方,朝身后大喊。
陶玉战战兢兢往下看了一眼,焰浪肆虐,几次冲刷上山脚石壁,却在触碰到山石所笼罩的法界后退去,如潮涨潮落般有序。
但目视这一切的人浑身都失了序,可爱的苹果脸全是烟熏火燎的红涨,哑着嗓子回吼:
“没、没——没有!别问了,退一丁点我都会说!”
他们所在石山此时成为焰浪里的孤岛,火焰之海绕开了他们,冲刷前方,等到兽群被淹没殆尽,脚下石山的保护法界也会支撑不住消融其中,届时整座石山乃至上面的人都会被淹没——怎能叫人不害怕?
跟陶玉屁股怼屁股的张胜男道:“不用害怕,这是长山教我的法阵,没那么容易破的。”
对面的长山听到自己的名字,心中有一丝不是滋味。
“天罗地网”法阵源于他自创,但运用到神乎其技大放光彩的却不是他这个创阵人,或者可以这么说:即便今日他是土气诀修行者,也不一定有她这气魄和反应。
生死之间,有谁还能冷静地停下来思考,做选择?看似愚笨之人,曾说比他“厉害一点点”,当时只当玩笑,此时才知,的确是玩笑,她实际高出他何止一点点。
“我是对自己不相信。”紧张之下,陶玉倾吐实情。
“不对。”就听张胜男那慢吞吞的声音煞有介事道,“你是不相信第一名的长山。”
“我不相信你还差不多!张胜男,你这张嘴能不能说点好话鼓励鼓励人!”
命悬一线,火舌已经舔到屁股下,随时都能把人闷在石堆里烤成叫花鸡,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就她一个人好像什么都不怕,还能见缝插针地胡说八道。
“别听她瞎说。”长山振作精神,声音穿过断隙,让所有人听到他无私地袒露心法,包括下方被寄予厚望的火气诀修行者。
“这个阵法的牢固与我没有干系,它牢固在于,第一,你俩都是土气诀修行者,要完成法阵,需要无数的磨合和试炼,你们在短时间做到,说明你们早已配合默契,精神互通,法阵具有先天的牢固基础。第二,火生土,目前土处于‘旺相休囚死’中‘相’的位置,火母对土子会手下留情,所以没那么容易被击垮的。”
陶玉听完,果然紧张减退了不少,下方的吕木灵直起背脊,就像被灌入了力量。
“退了!”良畴指着前方大叫。
焰海潮汐离开了山脚,形成搁浅的痕迹,平原上出现大大小小的“火洼”,交界处不仅露出烧黑的红石,还露出堆积如山的骨架,而部分利用地形侥幸藏起来的野兽,也纷纷探出头。
近的就在他们脚下,石缝中就有蜷成一团的大狸猫,眉毛胡子都给烧没了,烈火已将惯来嚣张的它吓得一动不敢动。
当远处的火浪退潮一样涌来,谁能保证,它们还能再躲掉一次?
“小玉,跟我来。”张胜男伸手。
言灵之所以叫做言灵,就在于特殊时刻说出符合天道运行的言语,会应验成真,长山说她们配合默契,她们便默契给他看。
陶玉握住张胜男的手,跟随她翻身跨上玉犀兕。
石山之巅,她们已判断好八个方位,奔下山脚,便直直朝这八个方位而去,又是跳火堆,又是钻火舌,仗着身上的土气法界和长山的“言灵术”加持,没见她们怕的。
陶玉明显实战经验过少,好几次遭遇火舌围困,都是张胜男扑上去抱住她,带着她滚出重围,站在石山之上的人更能直观感受到下方的险象环生,以及张胜男身上那份不要命的闯劲,心里不约而同在想:这是一个不要命的疯子。
很快,平原上大大小小的保护法阵拔地而起,直冲天上,将大大小小的幸存地罩住,就像平地炸向云霄的闪电之柱,与此同时,火浪绕开法阵急速后退,颓势如山倾,眼看是一去不复回。
石山之颠,长山和良畴忍不住激动欢呼跳了起来。
吕木灵在下方呆愣愣地看着自己右手,不敢相信是这只手唤出的控制术。
本以为每个人所修的气诀在这儿失去作用,没想到一旦放手施展,反而事半功倍。
从驱走火浪到短时间结出几十个保护法阵,是在十释山后山修行时想都不敢想的事。
良畴兴奋道:“太好了,师父一定在外面都看见了,咱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长山脸上带着笑,笑意未达眼底,良畴那张脸抹了碳灰似的,但笑容是那么明亮,充满了希望,他不忍心告诉他,这早就不是一场试炼。
“你们看天上。”
趁众人抬起头,长山迅速捏诀,于是瞬间雨滴从天而降,打在几个小孩的脸庞。
他们情不自禁地抹脸,清洗污垢,敞开双臂,让雨水浇洒身上的高温。
淋了会儿雨,长山睁眼,就见良畴朝自己作揖,姿势十分敬重与佩服。
“恭喜师哥,唤雨术手到擒来,修为又精进了”
长山一愣,良畴提醒了他,想九层塔前祈雨,他与何桓较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雨从天上唤下来,要不是戊修后来替弟子抹平了烂摊子,那不听使唤的雨,还要在山下酿成一场大灾,就可见唤雨术的不可控。
也是吕木灵张胜男她们太过胆大妄为,让他激动之下不假思索就使用水气诀,没想到还成功了。
就在长山如此以为之时,赤橙交加的天空已经布满乌云,狂风忽然大作。
石山顶的人被吹得受不住,赶紧将玉犀兕的铁索拴在一块尖石上,然后抱住玉犀兕的腿伏下去,才没至于吹跑。
石头上的吕木灵失去踪影,看上去像给风刮飞了,然而石缝中悄悄露出一抹衣角,长山便知,这位大小姐见势不对,早躲起来了。
“长山,这雨是不是太大了?”头发像蚯蚓糊在脸上的良畴靠吼,声音才能穿透风雨织成的帘幕。
长山也好不到哪去,吐出一嘴的水才能回答道:“不是我!”
他只是随手唤出水气诀,哪想这连草都长不出的蛮石荒地,竟然就落下雨来。
这雨不对劲。
气诀行使的前提,天时,地利,以及人自己掌控的带有气诀属性的物品,其中天时地利是决定性的存在,红石之地是火土之地,火土冲克水,所以这片土地首先就否决了水气诀行使的便利,所以河流干涸,只有重水那样古怪的暗流存在,按道理,适才除非附近出现了水,否则修金水二气的长山,纵是他修为达到戊修大师父的地步,也很难召唤出瓢泼大雨。
等等!除非附近出现了水这雨并不是他的水气诀召唤出来的!
长山想起了什么,在泥泞中匍匐前行到崖边,往下望。
雨幕中,开阔的荒地,一个黑点以滑稽的姿态朝石山方向靠近,东摇西晃,举步维艰,像是脚底板打滑,那是载着张胜男和陶玉的玉犀兕。
在她们身后,远远跟着一条朦朦胧胧白色的线。
待她们跑近了,那滚动的白线变成了能看清楚的数丈高的帘幕。
“那是?!”良畴在旁惊叫出声。
长山顿时变了脸。
九层塔——
仿佛外面刮来一阵风,亮起的灯盏火苗倾斜,随后跳舞一样乱摆,本就弱小的火苗奄奄一息。
“师兄。”
灯盏前跪坐的女人睁开眼,全身清明之气散去,取而代之是一身慵懒散漫,扭出梨形的身姿探往背后,朝打坐的矮道人撒娇似喊:“好冷啊,师兄。”
“你纯阳之水,谁怕冷都轮不到你怕。”道人没睁眼,冷淡开口。
女人咬牙,神情厌厌,但很快换上爱嗔样:“纯阳之水又如何?还不是天生就被你戊修克何况哪是我冷?我是担心他们,都是一群小孩子,要当娘的人,见不得小娃娃受苦。”
抱住隆起的肚子咋呼:“啊,他在踢我。”
打坐的矮道人终于睁开眼,目光却是越过窗棂,投向遥远之地。
但窗棂上什么都没有,窗棂早已封死——为了保护塔里的命盏。
“海引,如今是何年份?”
“这还用问?自然是戊戌,明年为己亥,阴阳即将转换,外面会生大变。”
“那就是最后一点火星子了。”
兴许是怜惜,八风不动的戊修挥了挥手,袖下升起一股浑厚之力,轻柔拂向灯盏处,那乱动的火苗就像架上了防风罩,顷刻停止乱摆。
但这并没有多大用处,命盏的燃烧与熄灭,与赐血点灯之人息息相关,与守灯人无关。
“己亥已经进气,是该冷了。”
海引展开娇媚笑颜,“我就说——”
“你说,要是那里下雪,姝儿会觉得冷吗?”
海引脸上的笑容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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