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痒。
又湿又痒。
长山抬起手去挠脸,却被人狠狠打掉。
这凶猛的力道,除了张胜男,还能有别人?
知道是谁在照料自己,他倒是撒了手,任那无处不在的湿痒感作祟。
是雾气。
他懊恼得不想睁眼。
与陈柯在冰原偶遇时,陈柯便指着灰雾线提醒过——
“再往前走,你就死定了。”
怪他沉溺在那些直抒胸臆的声音里,忽略了这地方哪有一时半刻肯消停的,不然,以雾障金气的属性,他早该察觉异样,也不至于在自己所修的气诀上栽倒。
他忽然想起什么,吃力发问:“那些跑走的玉犀兕是不是会死?”
仰起脖颈,映入眼帘的景象,令男孩白皙的脸上先是一怔。
“嘁。”陶玉的笑声环绕四面,“你听听,都这时候了,他还担心那些畜生。”
长山没有动,也不敢动。
他看见自己不着寸缕的身体上,爬了几只大甲虫,而身体恙状除湿痒之外,复又升起热辣辣的灼烧感,在抵御那股湿痒潮气,那热辣辣的感觉,就来自撅起红通通的屁股,就像吸饱人血的大蚊子的甲虫前端,专门插入人肉里吸取血液的尖嘴。
一双圆眸与他对视上,微微一眨,一块真胶塞入他嘴里,堵住他所有言语。
“嗳,看来你逮的虫起效了。”不咸不淡的声音来自陶玉,她在周围走来走去,似乎是观察病情。
“一边让虫吸血,一边喂真胶补血,这换完全身的血,估计得要个把月了?”
又是一阵叹气,“这雾也忒毒了点,害人性命前,还要勾人心智,你看长山,都快跟着那些声音翩翩起舞了。”
曾经还算可爱的小圆脸姑娘,不知何时给带坏得毒嘴又刁蛮。
兀地想起什么,这人都折了两个,还有一个下落不明的情况下,她倒咯咯笑得出,也不管会不会被听去:“张胜男,你不最爱使唤人干这干那么?你这次自个儿跳下去,我跟长山说,要是以前,你才不会下去,只会踢人下去,比如陈柯,你猜长山说什么?”
嘀嘀咕咕伴随着讥笑声,在旷静里传出好远。
“他竟是承认起自不如人,这人这么骄傲,宁愿认输,也不感激你宝贝他,你真该踢他下去,说不定,他比吕木灵管用呢?”
“不能踢了,再踢就没人了。”张胜男声音含糊,嘴里指不定又在吃什么,语气满不在乎,好似所谈论的人还比不上嘴里那口食物。
“你也晓得呀,还说要踢我,你也狠得下心。”
大约也是怕张胜男哪天对自己动手,纵是好得穿一条裤子,陶玉也要时不时下功夫,打补丁。
可见所有人对混人多多少少都是戒备的,合中总要犯点煞,蜜中总归带点砒。
“放心,我踢谁也不会踢你的,小玉。”小霸王憨憨地承诺。
“我的宝贝里,你排老大。”
“山山只排这个。”
一根小拇指在半空弯了弯,意思是尾巴,逗得陶玉喜笑颜开。
长山晕头转向,早就倒了回去,也不知什么承载着自己,湿热瘙痒与热辣麻木了感官,听着两人旁若无人地编排自己,破罐子破摔地摊开四肢,眼珠浑噩噩转动,失血的幻觉令他逐渐看到四周一副难以想象的情景——洞穴样貌的低矮处,四壁是密密麻麻的黑色,黑得发亮,好像还在动,再盯细一点,重影叠合,让人魂飞魄散。
铺天盖地窜动的黑甲虫!
长山顷刻不省人事。
都说人大病一场,就会彻悟。
长山因为疏忽大意,中毒比良畴更深,虽然他们的身体在换血治疗下一天天好转,但长山的话也在一天天变少——自他讨要自己的衣服未果后。
“能把衣服还给我吗?”尽量不让自己蜷缩,努力做到裸/体也要尽量磊落大方的男孩轻轻问给他胸口放上大甲虫的女孩。
“我丢了。”张胜男头也不抬地说,又给他肚脐眼上放了一只。
说话时,她另一手被甲虫蜇了一下,于是半空划过一道黑线,甲虫被扔得老远,剩余的就被她一股脑儿扔长山身上,外加不耐烦的一句话:“麻烦死了,你自个儿弄!”
转身就跑出去,没看见被她扔下的长山脸色苍白。
当晚,长山身上的毒反扑,全身高热。
张胜男和陶玉就坐在一侧,身上衣服穿得好好的,若无其事地聊着天,连他身边躺着的良畴,都有一件薄衫盖着。
“你说那人到底跑哪去了?不会等咱们找到,要咱们直接替她收尸吧?”
“不会,吕二狗遇到危险,准会掉头回来。”
“有道理,她那么胆小嗳,嗳,你看,你看。”
长山感觉有几道视线流淌在他身上,犹如刮骨刀寸寸刮过,还佐以轻慢恶毒的笑声。
“给他搭件衣服吧,会着凉的。”
“我觉得不好,山山好白好嫩,不穿衣服更好看。”
“”
眼前一片模糊,身体不似自己,前路未知,外面凶险,自己人还要践踏他,一切在忽然之间变得没了意义。
他想死。
长山缓缓抬手,取下兜头盖脸砸来的衣服,眼珠慢慢转动,那不是他的衣裳。
丢下衣服的身影退到出口,仅着里衣的她凝望一阵,见躺着的人没有更多反应,便无声无息地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出现在肩头背脊骨骼瘦突的男孩身边,视线落在一侧,那儿放着被整齐折叠的自己的衣服,而她赠衣的男孩背朝外面朝内,尽量让自己躺在凹陷有遮挡的地方,可那已是角落,避无可避。
外面无处不在的雾气,使得石壁上小股小股地流水,那水黏在皮肤上,想也知道不会舒服。
但他宁愿贴着石壁,也不愿意穿她的衣服。
一瞬之间,那张惯常没表情的脸突然出现慌张之色,她似乎终于明白,他在跟谁赌气,又为什么赌气。
长山的衣服终于回来了。
那件洗得干干净净,多了几道撕裂口的道袍重新回到他的手上,新增裂口看上去是清洗时扯坏的,还有几个怀疑是用钎子补了一半针脚巨大且全歪的补疤,但这些都没关系,对外界已经好几天不闻不理的男孩一跃而起,离开都快躺出人形的坑,以最快速度穿上,整理好衣服和头发,那张秀挺斯文的脸红扑扑的,双眼发出醒来后的水亮光,乍一看,好一幅美人出浴图。
他就知道,他的衣服没丢。
衣服回来,生的希望也回来了。
夜里,长山自发吞服了真胶,主动问走进洞的人:“给你添麻烦了吧?对不住,耽误了大家的行程,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张胜男刚从外面回来,满面通红,一额头的汗,整个人也像水里捞出来似的,脏兮兮的,一屁股坐下,拿出一叠指头厚的真胶,旋风般吞了好几口,缓过气了,与那干练作风大相径庭的老实声音慢慢道:“不急。”
不急?长山微楞,但他没有质疑,而是点点头,“好。”
但显然有人很急。
挨揍声和闷哼声从外面传来,不一会儿,踉跄的脚步来到长山身后。
“你倒好,还睡得着。”良畴压住语调,有一股愤恨但泄不出的找茬劲。
长山翻身坐起,看见良畴胸口一个脚印,一边脸肿老高,刚听外面良畴那不满的大吵大闹声,对方却沉默不语,也料到该挨揍了,所以一点也不惊讶。
他问良畴:“为什么急着走?”
良畴这小子是修土气诀的,还是和修木气诀的阮明有区别,拿外象比喻,幼树弱小,皮薄,风吹都能倒,而土这种东西,无论土厚土薄,新土老土,都没太大区别,粗糙,能扛,同时良畴相对阮明来说,也有主见,说白了,就是固执。
他瞪大眼看着长山,“你难道不急?”
长山摇头,“外面都是毒雾,怎么走,你想过法子?”
良畴面容空白地顿住,过了会儿,他跺脚,“没法子也得走,窝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还不如闯出去看看。”
长山提醒:“快一个月了,我们还没走出去半步。”
“那是因为我们躺了一个月。”良畴懊恼道:“长山,我并非犯浑,再说,我能有她浑?”下巴示意外面。
长山脸上微笑,“都是修土气诀的。”
半斤八两。
良畴没听出他的讽刺,蹲下身,认真道:“我们的人来这儿了。”
长山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我们土气诀的人啊,进来这儿时,到处都是声音,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见,我是听见了,瑛姑他们的声音。”
“我就知道,他们还活着!”
长山内心泛起巨浪,自己的同修什么修为水准,他相当清楚,连闯辰戌二地的他尚且差点折在这儿,更别说那些人了,如果真有人比他们早进入这片雾障,那就意味着已经凶多吉少。
但他保留了自己想法,面上波澜不显,只是撩起眼皮看着小同修,“好吧,我替你问问。”
良畴感激得语无伦次:“多谢,多谢长山师哥,说起来,我也该唤你一声师哥,长山,这话是何意——‘无衣有衣,修矛又修甲,与子同行’?”
长山一愣,目光移向旁边折叠未动的张胜男的道袍,随口念出:“岂曰无衣?与子同裳,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是《无衣》,为何问起这个?”
“对,是这句。”良畴露出惊喜。
“那时,我在雾里,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好。”张胜男说,“你们谁跟我出去?就今日。”
没想到张胜男如此好说话,长山都感到惊讶。
一边,良畴朝他拱手作揖,表示佩服。
长山脸上浮现一抹红晕,看向张胜男的眼睛亮晶晶的。
在他眼里,张胜男那张圆脸都可爱了许多,像回到后山和他一起玩耍没有男女之防的那个愣头姑娘。
陶玉却道:“你们去吧,我在这儿等。”
这话说得,好像注定他们会铩羽而归。
良畴脸色难看,却不敢抱怨陶玉,张胜男就立在旁边,这二人单独分开,各有弱项,汇合在一起,就令人不敢惹。
比如你要当面骂张胜男,她都不一定能反应过来,但要是陶玉在旁“解说解说”,顷刻戴着铁指扣的拳头就会砸将过来。
三人自发口含真胶,施展气诀,捏出法界罩住全身。
长山解下言灵琴抱在怀里,张胜男微微眯起眼,嘟囔了句“没用的”。
长山挑眉,眉目俊秀的男孩,神色带着惯常被“凝视”的无奈,似乎出于拿这人没办法,从而坦然接受她的凝视,从一个小表情挑动了一场席卷皮肉的“妩媚风暴”,让人忍不住唇齿打了个颤。
待到年岁成长,他的同龄人才明白,那并非女子的妩媚,而是专属于男子的风流。
“有总比没有强。”
张胜男便不做声了。
看她那三拳打不出个屁来的样子,长山知道,这是她紧张了。
张胜男掏出怀里的无薪之火,嘴里念念有词,仔细一听,却是在念:“飘零飘零,把人给我找出来。”
雾好大。
他们又听见那些声音,初听时的声情并茂,再听已是魔怔般的重复不断,让人毛骨悚然。
随着深入,那些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多,仿佛靠近了声音主人的坟墓。
张胜男放出的无薪之火,最开始漂浮在前方,还能抵御雾气聚拢。
火克金,雾气金的属性使它们暂时被压制,但这里终究是金气的地盘,再加无薪之火没有得到灵气补充,单方面的克耗,使得它越来越微弱。
这里是什么地方,昭然若揭。
丑地,金库,天地金气之物聚集的地方,寒冷潮湿,浓雾不散,毒虫肆虐,就是它的表层。
啪。
无薪之火毫无预兆地熄灭。
张胜男突然跳起来,嚷嚷:“不玩了不玩了,溜了溜了。”
然后一个猫腰,钻入浓雾里不见。
紧跟后面还是慢了一步的长山,伸出的右手什么都没抓到,错愕闪过他的脸,不敢相信她就这样扔下同伴跑了。
他们前行半日,早就远离了安全的石窟,此时要再退回去吗?
良畴却从他身边越过,一路相安无事,助长了他的胆量,让他察觉不到雾气中的凶险,误以为自己的经验足以对付眼前一切。
“良畴,等等”
长山叫不住他,只得拨动言灵琴,以金气震荡周围的雾气,令雾气中潜伏着躁动不安的东西暂时不得靠近,但他颇感吃力。
同气诀相抗,对面可能是把他当作同类,才没有急于克他,但时间一长,他终究无法掩盖同修的气息,到时候物竞天择,一切生克制化运行下来,木折,水滞,火熄,土变,各有各的命数,而非他一个茅庐都没出的小小金气诀修行者能够庇护,遂低声问良畴:“是这里吗?得快一点,我坚持不了多久。”
与浑身干爽的长山不同,良畴眼睛潮湿,脸上流下小股小股的水,不知是汗还是雾水,使得他不停擦拭,袖子水淋淋的,就像融化了身体的一部分。
“是这个方向,我记得这一路的声音,他们一定在前面。”良畴声音十分坚定。
言下之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浓雾的尽头,雾气稀薄,长山惧怕同时梦中无数次梦到的尸首堆积如山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一座巨大黑石洞穴静谧耸立在他们眼前,洞内深幽,一眼望不到底。
冷冷的风吹拂而过,长山连打几个冷战,发现雾气是由于有风而不能聚集。
到处都是雾,唯独这儿不受侵扰,恐怕洞穴才是真正危险所在。
“等等。”长山伸手,还是没拉住执意前行的良畴。
他就看见良畴的背影走进洞内,无由来地,良畴身形忽然起了变化,揉了揉眼,确定那前行的瘦小男孩在变小,细看,尽管模糊,但他身上似乎有东西一片片落下!
身后的人看得心惊胆战,前面的人却无知觉,如行尸走肉般继续往前行。
“良畴!”
长山急红了眼,不顾一切地冲进洞穴,手指拨动琴弦。
言灵琴的拨动,须使用金气诀,不然它就跟一把普通的琴没有区别,然而洞穴洞外明明没有明确界限,却如置身两种天地,乃至言灵琴一进洞中,遇见猛增的金气,霎时加固了琴身,连琴弦也不例外,长山带着金气诀的手抚上去,竟如抚上了刀刃。
“啊!”他痛叫一声,言灵琴脱落在地。
打斜里冲出一道身影,捡起言灵琴抱在怀里,不管三七二十一拨动琴弦。
哐——
第一声响,声势刚猛,洞里有什么在震荡。
第二声响,言灵琴的琴弦绷到极致,有东西被引出,擦着耳边呼啸而过,伴随着浓浓的血腥味。
长山猛地转头,看向立在他侧边的人。
“你怎么会金气诀?”
“你这东西没用。”张胜男将言灵琴丢还给长山,径自往深处走去。
“别——”
长山想阻拦她,却听惨叫声从洞穴深处传出。
瘦小的同修身体被长山拖出洞穴时,还有气息,嘴唇一张一合,弱弱的声息飘入长山耳朵,令他全身颤抖,脸上浮现不可思议之色。
良畴身上到处都是腐烂痕迹,血肉正在脱落,白色的骨头露出,洞中庞大的血腥味就是来源于这副还未成年的孩童躯体,眼见是活不了了。
“无衣与子同裳,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长山眼睛落在已成布片的衣服上,此时,良畴已不着寸缕。
“长山,我冷”
清凌凌打了个寒战。
他扑上良畴的尸体,将他抱在怀里摇晃,良畴的身体发出哐哐声,好像骨血混作了一团,短暂地困在还未溶解的皮囊里晃动。
长山如坠噩梦,抱着软塌塌的良畴动弹不得,宋高杰保护阮明的一幕浮现眼前,头颅断裂的师兄临死前那句“长山你见死不救”犹言在耳。
他又要一次抛下同修,独自苟活吗?
不
他紧紧闭上眼,惨白的脸色遏制不住内心激烈地争斗,包含道德准绳的高自我要求令他无法放弃同修,眼看他人生命流逝的无力又令他困顿绝望,心里,也泛起他的年龄为何要承担这等命运重压的苦涩,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只有一个选择,抱着良畴,像宋高杰那般,同归于尽。
等等!
一丝清明袭上灵台。
还有一个人可以救!
长山望向洞穴。
他忽然起身,将良畴的尸体放下,重新迈入洞穴。
“师姐”他颤抖地呼唤。
一阵风扫出来,黑暗中伸出一只手臂,挟住长山臂膀,将他调了个向,拽拖出洞穴。
“没有没有没有还是没有到底跑哪去了——”气冲冲又压抑的吼咆如火花鞭子一路鞭打出洞。
右手抱琴,左手抓人,张胜男阴霾的脸暴露在洞外的光下,瞬间瞳孔收紧,全身紧绷,谨慎四望,寻找到一处雾气相对薄弱处,将累赘扯得飞起。
“赶紧跑!”
冰冷的雾气快速打在脸上,生出凄风苦雨穿行即将随风消融的错觉,也许是重担被转移的解脱感,又或许是清凌凌的雾气拍打,长山忽然从懵懵然中恢复了神识,打了个冷战,低头看着被蛮横抓住的手腕,那手像钢爪嵌入他的肉,握住他的骨,把他抓得牢牢的。
哪有人每次都这么巧在要紧时刻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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