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窟。
三人围着无薪之火,无薪之火可大可小,此时它化为篝火,以光驱散雾气,驱散毒蛇虫蚁,也将三人面孔拉扯变形投在石壁上,形成迥异于原主的诡异样貌。
长山垂着头,目光从下至上,审视着那位曾经以为的老实人。
哪有人每次都这么巧在要紧时刻出现?
她可能一直躲在暗处,让别人替她冲前锋,替她开道,替她丢掉性命。
最后出来,完成她的目的。
被审视的张胜男丝毫不察,嘴一开一合,语调虽慢,但吐词清楚,话里条理清晰,相比同龄人,那份迟钝反而更显沉稳而可信:
“她修火气诀,飘零自然能找到她的踪迹,到那洞穴之前,飘零就支持不住熄灭了,我就失去她的踪迹,也不知她是不是在洞里”
“可叫人好找,这位大小姐。”陶玉道,“那良畴是怎么一回事?为何没跟你们一道回来?”
张胜男忽然朝长山看过来,目光像是淬了毒的箭,但神情无波无澜,还有些木讷,无辜的样子反而将凝视者打成无理取闹乱生气的小孩,又转了回去,“我进洞的时候看到地上躺着个人,没有动,不知道是不是”
“良畴死了。”长山突然出声。
陶玉“呀”的一声,随后不再问。
毕竟是相处过一段时日的人,突然没了,震惊之外,多多少少也会难过。
但就仅限于默哀这么点难过,甚至连良畴死的原因都没有过问。长山嘴角泛起讥讽的笑,摇起头来。
她们三人在一起完全能够自保,对于多一个人加入她们,就是多一分累赘,累赘死了,她们只会更加松口气吧?
此时她们看他的眼神,就带着冷漠的不解,就像是一个癫痴的人又发病了。
长山心里难过得滴出水,为良畴,也为自己那颗先天不足过分孱弱的心,他能做到的,就是努力不流出眼泪,为了不流泪,他不得不以笑来掩盖那份悲伤。
过了良久,他平静下来,目光却变得锐利。
“师姐,我一直以来有许多疑问。”
对面两个人目光回敬过来。
“我从未听你提起过,你是怎么找到的良畴。”
“在你发现良畴的地方,就没有一点瑛姑他们的踪迹?”
“为何一定要找到吕木灵?就没曾想,她是受够了你的逼迫,才不愿意回来,你找不到她,压根就是她躲着不想让你找”
话还没说完,长山只看到张胜男动了一下,也没看清是手还是脚,迎面飞来一簇火星子,他横起手臂去挡——
“嘶!”
火光擦臂而过,在臂上留下一处长长的灼烧黑痕,竟将皮肉烧出一道沟槽!
但对面人看过来的眼神更让长山一震,瞬间就回想起石船上对他动手的小霸王。
小霸王咧嘴笑起来,满怀恶意,眉目戾气横生,舌尖轻轻弹出三个字——
“小书童。”
——小书童,都这时候了,还惦记着你家小姐?
长山浑身血液倒流,气得都顾不了手臂疼痛。
他自命清高,别人说他是跟班,他都可以不介意,但唯独说他是书童,就是拿刀在他心头割。
因为前者是假的,后者是真的。
他一律不承认,就是让之真假莫辨,可见其讳莫如深,可见其逆鳞的存在。
也只有这帮子和他从一个地方出来的同修,才知道他的底细,才会逮着他痛处专门去戳。
他从火堆边站起来,一个跨步,就能向扯掉他遮羞布的人报仇。
仍然是坐姿的张胜男跟随他起势抬起脸,迅速往嘴里塞入一片真胶,就像老鼠一样用两排牙齿一点一点快速啃噬,那张憨脸要笑不笑,没看出害怕,倒看出兴奋,跃跃欲试。
视线往下,就被她身上闪光的东西蜇到——指套,锁仙索,还有那把削铁如泥却惯常拿来剃食物的鱼形匕首。
长山垂下眼,撤去了全身涌动的气诀。
一时也不知是陈柯像她,还是她像陈柯,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但不得不承认,打不过她的,这个热爱动手的莽夫,她已经做好流血受伤的准备,他却只是一时冲动,虚张声势。
陶玉的声音适时插入进来:“你们干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起内讧?长山,为什么要找到吕木灵,原因不就摆在你面前?”
面前,只有无薪之火在法界中跳动。
长山皱眉,“你们想用先天真火去对抗整个丑地,从而找到一条出路?”
一到理论领域,他就立即沉进去,“不可能,这火太弱,不可能能够对抗这里的金气。”
张胜男慢声道:“它不弱,给它吃的,它会变大,很大很大。”
一听就不靠谱。
长山没理她,陷入思考。
先天真火在十释山是见不到的,是否能够喂养,也无法确定,但如果有能够喂养先天真火的存在,首选必定是木气,然而这里是金气丑地,就是木气的死地,浓雾里没有任何树木,寸草不生,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这,和修火气诀的吕木灵有何关系?
长山眼睛一跳,抬起目光,射向对面提出匪夷所思办法的人,以肯定的语气,而不是疑问的语气——
“你想让吕木灵的火气诀供养这团无薪之火,以火聚火。”
夜半,长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石窟里一头是张胜男和陶玉住,另一头是他跟良畴,如今少了良畴,身边空荡荡的,又不禁想起白日的惨剧,饶是长山近来日益坚强,可谓见多了生死,也受不住这挖心折磨。
无薪之火“飘零”日夜跳动,照亮另一个没有睡的人。
明知道先天真火炙热滚烫,碰之即伤,但张胜男还是撤掉笼罩无薪之火的法界,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伸手触碰。
料想中的皮肉灼烧却没有发生,在触到火焰之前,她的手缩了回来。
她就这样来来回回试了一晚上,衣服都快遮不住那红得像炭的皮肤,头发焦立扩张,如同一只长毛兽。
难道她妄想以土气诀驯养飘零?然而火多土燥,飘零使得她体内的土气诀升温,打从进入丑地起,她一脸急相,横冲直撞,就解释得通了。
也不知该说她是勇猛,还是无知来得好。
“你是修双气诀的吧?”
张胜男从火光中抬头,充血的眼白使得她双目如电,射了过来。
长山靠在山石上,阴影里只有一管挺鼻突立。
就一眼,张胜男收回视线。
没得到回复,长山笑了一声,笑中却透着一丝惨淡,“别想瞒我,今日洞里我都看见了,土金双气,真是想不到,难怪她们那般听你话。”
她们,自然是指的陶玉和吕木灵。
万物都有生克制化之道,也是挟制之道,只要比别人掌控更多,那别人自然就在你控制之下,这是修双气的长山很早就悟出的道理,但他从未想过在他人身上实践,更想不到面容笨傻的张胜男早已深谙此道。
大约是受了飘零的打击,张胜男整个人蔫蔫的,黑白分明的大眼意兴阑珊地半眯着。
长山坐起身子,靠近火堆。
“抱歉,我睡前说的话可能误解了你,吕木灵是你的好朋友,无论如何,你想找到她,都没有错。”
张胜男撩起眼皮,幽幽地看着他。
长山自觉就当做她原谅了自己,振作精神,继续下说。
“我看你一直在尝试用火,是为了克制这里的金气吧?其实要走出这里,并不是只有以火强攻的法子。”
“你,我,陶玉,都是修的克耗飘零的气诀,等它强大,只有天时这条路可走,那可等太久,我们等不起,我们能否活着等到那天都是问题,与其把希望放在飘零身上,以火克金,不如另寻一条路——”
他一顿,视线移往她腰间,那儿挂着一只葫芦。
“以水化金。”
清晨,三个小孩从石窟里出发了。
他们不知道哪里是落脚处,但他们知道,不会是寒冰覆盖的辰地、戌地,更不会是弥漫毒雾的丑地,而眼前如何走出丑地,就是他们当务之急。
三人对于选择洞穴作为突破口达成一致。
“长山,需要帮忙你尽管开口。”
陶玉的声音穿透迷雾,就像那些乍响的鬼魅之声。
“好。”长山说,心里却想,这儿就你们俩修土气诀的,你俩不克我就行了。
今日他将暂停金气诀,全力以赴水气诀。
到达洞穴前,地面已无良畴的尸首,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但金气凛冽,阳金削肉,阴金蚀骨,洞穴里金气刚猛,外面毒雾绵绵,洞穴前刚好是金之阴阳交界处,任何事物都不会久存,是以尸首早被化去,连衣服都没了。
张胜男和陶玉仗着法界保护,直直入洞,未做半点停留,刻意得不能再刻意。
长山却难过地停驻了会儿,依然无法接受一个鲜活的生命曾这般眼睁睁看着流逝。
“”
张胜男回头,对那不分时地多愁善感的同伴皱眉,嘴巴紧抿。
长山抬头,与她无言对视,最终垂下眼,大步跨来。
来的路上,长山以毒雾小试牛刀,水气行经处,雾气催生水气,形成淅沥沥的小雨飘洒,两三米的视线范围豁然开朗。
然而一进洞穴,那水气便如同汇入大海,一点水花都没溅起,洞内黑沉沉的,如静止的万年冰山,聚集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长山便知对付外面雾气的涓涓细流也就是阴柔水气,不管用了,得使出阳水气诀,便不敢再省,将体内积蓄了一晚的水气全调于手指尖,再次挥洒出去,形成磅礴巨流。
水花旋转,顷刻,水气如同撞上一面厚实的镜子,两种气诀相撞的气波回荡洞穴,涌过石壁,一圈一圈带着金鸣之声往内旋转而去,如刀削斧砍在石头上,巨大声响使他们捂住耳朵。
奔涌的金气还引发罡风从水气诀的法界旁擦过,三人被吹得往后一仰,只看到飘出法界外的发丝齐齐断裂,心头骇然,这要是胳膊和腿什么的露出外面,保准肉都削没了,这哪是风?分明是刀!
不过这些尚在长山预料之中,层层法术加持的法界还算牢固,可没等他们喘一口气,罡风过后,洞内刚猛金气化出的水随之而来,三人只感到六月变天一般,头上一声不吭降下暴雨,顿时将他们浇成了落汤鸡。
一个水气诀,就引发如此多的症状,虽然长山早已告知,但陶玉还是忍不住结出一个土气结界,想要抵御暴雨。
“别!”长山唤道,但叫晚了一步。
土气生金气,土气结界一出,立即就被洞内巨大的金气吸收,陶玉只看到手心撒出的土气结界原本已扩散开罩住三人,却像花朵倒着生长,瞬间收缩回来,萎靡成手心的花骨朵,然后一个泡都没留下地失踪,从未结出过一样。
“咦?”她惊讶抬头。
洞穴内部爆发出近似浪潮的轰鸣之声,上一刻什么都没没有,下一刻,那吸收了土气的庞大金气转化到长山的水气法界上,法界难持负重,瞬间崩塌。
百年难得一遇的洪水充斥洞内,水浪化为一只巨手将三人抛高,旋转,扔出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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