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孟元整日昏昏沉沉,原本红润的脸庞爬上了一层灰白的死气,眼下的青黑色一直没有淡去。
渐渐的,她清醒的日子变少,昏睡的时间变多。就算喝了汤药能勉强醒过来,也说不出一句话。
不是孟元不想,是她说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困在身体的某处,那是一个小小的容器,透明无形,却切切实实的厚重,让她无处逃脱。
吴克善和几个王子来过几次,宝塔更是直接搬到别苑居住。
他天不亮就搬了个椅子坐在床边,他知道从前妹妹最怕黑,其次怕孤独,便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从前的事情。
孟古青小时候经常生病,长到五六岁了,手腕子瘦得跟树杈子似的,眼睛又大,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但她在府里可是小霸王,没少揍后厨养的鸡和鹅。厨师们叫苦不迭。父亲把她叫到跟前来问,小鬼头就说是鸡先动的手,宝塔特都得替鸡叫声冤。
大福晋生产完身子一直不好,弼尔塔哈尔忙于开蒙,马术课结束了就得坐在书房写大字。其他孩子被侧福晋们管得死死的,都不敢主动来。
宝塔特的娘亲虽然也爱念叨啰嗦,但没阻拦过孩子们一起玩,他自觉担起哥哥的责任,领着小小的孟古青到处“打家劫舍”。
有一次,他们俩小时候总是趁着守卫不注意,偷偷地跑去王府外面玩。
宝塔特顺着妹妹渴望的眼神看过去,发现是一匹枣红色的大马在草原上驰骋,黑色的鬃毛飘逸飞扬,阳光下饱满的肌肉流畅。
其实有件事情他只和母亲说过,但母亲非但不赞同他,反而赏了他个爆栗,让他顺便去父亲面前刷个脸,好别忘记他们母子。
土尔扈特氏的父亲是博尔济吉特家的部下,她还在娘胎的时候就占了一个侧福晋的位置。
但他们不像话本里的青梅竹马,从小你侬我侬两小无猜的,她和吴克善更像没有感情的老板和下属。
这些年她早就看透了男人的恩宠不过是过眼烟云,不如趁着丈夫没死多搞点好处。她对别的小崽子没有坏心,不过就是当别人家的孩子逗着玩。
她三十多岁的模样,高高的颧骨,薄薄的小嘴,并不符合传统的审美。要不是吴克善还好好的活着,早被长舌的男人骂克夫相了。
听到这话的土尔扈特氏点着儿子的脑门,格外恨铁不成钢。
“小崽子不心疼你娘亲,反而心疼这唯一的妹子。她娘自个疼都来不及,这辈拢共就一个女孩,早晓得我拜佛的时候也求个贴心的女娃。”
宝塔特一直偷偷觉得妹妹很惨,不仅不能和兄弟们一样骑马打仗,他还偷听到母亲和别的福晋的聊天,说到了年纪,妹妹就要去远在天边的紫禁城呆着,永远不能回来。
另外,他今年生辰的礼物就是一匹马,一匹枣红色的马。
年幼的宝塔特怀着微妙的愧疚心理,见周围没人,瞅准时机,飞速地抱着妹妹骑上了——牧民的羊。
他也没办法嘛,他还是个孩子,总不可能正面对上比他还高的大马。
幸好羊也见惯了调皮的小孩,没把他们都甩下去,淡定地吃草,慢吞吞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
孟古青虽然年纪小,但她也不是傻,还是能分别出马和羊的区别的。不过小二哥哥看上去很出力的样子,她也不好意思说自己要从羊身上下来。
哥哥为自己照顾妹妹感动,妹妹为自己体谅智商不高的哥哥感动。
当然二人也没骑多长时间,因为大老远的有人来了,两个小鬼头就机灵地先跑了。
下午宝塔特牵着孟古青的手去更远的地方玩了,还给她编了个五颜六色的小花冠。玩累了,两个小小的人就躺在河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小二哥哥,你说我会死吗?”
孟古青喜欢给每个哥哥的名字面前都加个“小”字,这样她就不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了。
宝塔特拉住她冰凉的小手,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也许会,但是我也会死,父亲说狼神会保佑我们的。”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父亲伟岸的身形出现在她心里,就算阎王爷想把她带走,父亲也不会同意的。
很不幸,孟古青晚上回去就受凉生病了,狼神没有保佑她,也没保佑她可怜的二哥哥。
宝塔特因为私自带着妹妹出门,被侧福晋狠狠地骂了一顿,最后还是病中的大福晋来解围的。
一幕幕往事像走马灯一般略过他的眼前,一些他以为早已被遗忘的鲜活画面蹦跳出来,往事犹如昨日重现。
宝塔特一桩桩一件件地讲起了之前的故事,就像站在第三个人的角度说起孟古青小时候的事情。
不知不觉,他讲完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他真的不理解,为什么好好的一家人要闹到这种地步。
那个小孩她想养着就养着算了,府里又不是养不起一个闲人,非要带到这个没人住的别苑来。
娇娇赶来的时候,那个小孩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偏就这样了,大福晋还要逼着娇娇跟伯颜图结婚,图他全身掏不出仨铜钱?还是图他红袖添香?
这下好了,狼崽子没了,娇娇也病倒了,劳什子伯颜图中毒到现在都没醒。
明明妹妹接风宴那日,大家都开开心心,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宝塔特的心中充满了郁气,他怀疑自己要是再坐下去,看着娇娇不省人事的样子,真的会疯。
他眼睛通红地往屋外走,刚好遇见了来探望的吴克善一行人,两批人擦肩而过,宝塔特罕见地没跟父亲打招呼。
吴克善知道自己的做法对不起儿女,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没有退路可走,再加上大福晋……
弼尔塔哈尔看着床上呆滞无神的妹妹,忧心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和正常人的温度基本没有区别,但就是无法醒来。
“父亲,孟古青病中,伯颜图也中毒昏迷不醒,这婚事还是……”
谁知道吴克善一摆手,强硬地掐断了他的话。
“不打紧,荣庆先生妙手回春,伯颜图那里的情况已经好多了,这一个月来他会在别苑照顾娇娇,知道彻底好了为止。”
“可是,婚事也不急于一时,儿子不是阻止您和和硕特部结秦晋之好,但是两个病人身子还虚弱就先别操心这些事情了吧。”
吴克善吹胡子瞪眼,“别说这一个月能跑能跳了,就算还昏迷着,我们也能把婚事办起来,我们卓礼克图亲王府哪里寒碜到请不起人了吗?”
“这和钱财有关吗?有钱就能不顾妹妹的意思吗?我看父亲年纪越大,越发专权起来了,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饶是弼尔塔哈尔平常儒雅有礼,现在简直被固执的父亲气到不想说话。
他不明白原本有勇有谋的父亲和蔼温柔的母亲怎么像被下了降头似的,一直折腾这个小妹妹。
不成亲不行吗?家里有权有势,已经不需要像从前一样靠女人的血泪扩张自己的势力了。
弼尔塔哈尔不想在弟弟面前和父亲吵架,一甩袖子去院子里找自己的二弟了。
“你滚出去就别回来了!”
在剩下的人里,三儿子满达最年长。他看着大哥和父亲不欢而散,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劝解。
“父亲,您的想法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的。大哥还年轻气盛,不忍心妹妹匆忙出嫁,这也是能理解的。再说,咱也不知道伯颜图是否是妹妹的良配……”
满达原本想要为父亲说话的,谁知道越说越偏,向着大哥去了,他干脆闭嘴不说了。
吴克善看着大家都不赞同的样子,颓然地坐在宝塔特刚刚坐过的凳子上。
他悲伤地看着面前的小女儿,原本会跑会跳,高兴了会大笑,生气了会皱眉毛,现在变成了陶瓷小人。
“你们都出去吧,我跟孟古青说几句话。”
满达领着弟弟们走了,还不忘把门关起来。
吴克善摸着自己的辫发,挑出了几根银丝。
从前娇娇最喜欢趴在他的肩头给他拔白头发,所以白发他都留着,没想到这个习惯一养十几年,女儿都从小娃娃变成大姑娘了。
“娇娇,他们都说阿瓦老糊涂了,你知道的,阿瓦没有老,也不糊涂。”
“这么多孩子里,阿瓦最疼你了,你别用自己惩罚阿瓦的错误。”
“也别恨你额吉,你额吉她不是故意不来看你的。”
“你出生的时候那么小,晚上又爱哭,你额吉把你抱在怀里,整宿整宿不睡觉。”
“她宁愿自己死,都不舍你难过。从刚生下来,就是她亲自给你喂奶。有阵子她喝药,只能让乳母照顾你。”
吴克善随意地揩了揩眼角的泪水,面带笑意地继续说下去,就像个普通家庭的慈父,声音里的哽咽却出卖了他的心情。
“你人小鬼大,才几个月就知道找母亲,在乳母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你在侧室里哭,大福晋在里间哭。”
“她只好趁着大家不在,偷偷去看你,还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喂给你,还是管家发现了。”
“娇娇,你恨阿瓦吧,不要恨你额吉了。要是可以,阿瓦来生给你做儿子,再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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