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寥寥几颗繁星点缀其中。
孟元逆着人流把长长的集市从尾走到了头,来往的商贩摩肩擦踵,把她的下摆鞋子踩了好几脚。
她趔趄了几下,表情却一片空白,若无所觉。
卖点心的摊主、卖银饰的姑娘和卖小六小七的摊主,都在天黑前走光了。
刚刚还琳琅满目的铺子一下子变得空荡荡,她恍惚间觉得这是一场怎么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人声鼎沸她不关心,只有手心里温热的小生命还提醒她,此刻尚在人间。
“不好了!前面着火了!”
“快跑啊!”
“阿大!抱好弟弟!快跑!”
“阿爹!阿娘!”
只见不远处烧起了无名的大火,刚刚还随风飘动的长草被燎成漆黑一片。火舌像脱缰的野马,不一会便连成了大片的火海。
一阵阵黑烟随着风的去向,被带到了人流堆了,瞬间响起一阵呛咳声。最恐怖的是,火势越来越大,眼看着就要烧到最近的摊子了。
惊慌失措的人们像无头苍蝇一般地乱窜,不时有人摔倒在地,凄厉的哭声掺杂其中,活像人间炼狱。
一个脸蛋黑漆漆的小孩一下子跌倒在孟元面前,半天没有动弹。
她害怕奔逃的大人会踩到孩子,紧张地把他拉起来。小孩好像在泥地里滚过一圈,也看不清长相,大概四五岁的样子,瘦瘦小小的。
孟元问他父母家住何地,他也不说话,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她。
忽然,一股霸道的力量紧紧拉住了她的腕,把孟元往相反的方向拉,她的心重重的一跳,会不会是……
“那小孩!我们把小孩带上!”
只见来人皮肤黝黑,身材粗犷,着急地说,“格格,快走吧!这个天的野火根本止不住,再呆下去命都要没了。”
“我们把小孩带上!”她严厉地又强调了一遍,四五岁的小孩子要是没人带出来,不一会就被人踩死了。
那人没有办法,向手下人使了个颜色。一个身形瘦长的汉子抱起孩子,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后面。
侍卫长腾出一只手,从腰间摸出个什么东西,咬住一端的白线往外一拽,“他奶奶的,别让我知道是谁干的!”
一个信号弹发出去,侍卫们看见熟悉的亮光,瞬间带着人往自己手下的人往光亮的地方跑。
最先跑来的是夏荷,她看见孟元没事,心才彻底得安下来。
她衣裳的下摆被人踩烂了,头发已经歪倒一边,几缕青丝凌乱地荡在耳边。
饶是她在管家面前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被人海湮没的瞬间恐惧占据了上峰。
没一会嘉玛也到了,慌乱中上衣被不怀好意的人撕得七零八落。她披头散发地哭了一路,眼睛已经肿成了桃子。
幸好带她的侍卫年纪不大,心地善良,把自己的黑色外衣脱了下来给她穿上。嘉玛小声道了句谢,侍卫没有再回一个字。
夏荷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背,看见熟悉的人,嘉玛才哭出声音来,像只受伤的小兽。
又等了一会,散在各地的人也终于来齐了,就是没有她等的人影子,万幸大家都没有受伤。
孟元吐出一口浊气,紧紧抱住怀里的小七。刚刚小狼高兴的笑容还在她眼前,这会人就已经消失不见。
也许小狼是跑到别的地方玩了,这小子平时最机灵,说不定看见这么大的火就跑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诸位保护我们主仆辛苦了。”
侍卫长沉声道,“格格哪里的话,我们的任务就是保护您的安全。”
原本今日出来游玩,服饰一切从简,逃命途中孟元头上仅有的紫檀木簪子掉了,青丝如瀑,随意地披散在她的肩头上。脸上也不知道蹭到了什么,留下了两道黑黑的印子,看上去像只小花猫。
幸好她容貌不俗,隔着灰也能看出出尘脱俗的外貌,尤其一双亮闪闪的眸子宛若天上繁星。
“诸位可曾看见我十六弟,眼睛是绿色的,身量差不多我这里。”
几个侍卫你看我我看你,一番眼神交流,虽说这王子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但也是名正言顺的王爷养子,弄丢了不好答话。
侍卫长又硬着头皮出来搭话了,“刚刚形势混乱,并不曾注意。”
生怕传回王府,主子们听见消息责怪,他赶紧又补了一句,“等护送格格回去,我等掘地三尺也要把十六王子找出来。”
孟元失望的表情溢于言表,但大火仍未扑灭,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她不能拿这么多人的命开玩笑。
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夏荷她们看见自己不肯走也不好离开,硬要留下来找人也是增加了侍卫们的重担。
她盘算着把嘉玛等送回家,自己再回来偷偷找人。她就不信了,这么大个人能凭空消失不成。
孟元任由强壮的侍卫把自己带离火场,手上紧紧抱着小七,感受着和小狼最后的联系。
接应的人牵着马匹在几里外等着,侍卫长一拉缰绳,马儿像利箭似的飞射出去。
等在别苑的吴克善听说了这个消息,手忍不住一个哆嗦,茶碗差点打翻。宝塔特倒是没慌,速速去马厩里挑了两匹马准备出门接应。
二人还没走到门口,侍卫长已经带着一行人靠近别苑了。
孟元掀开帘子一看,别苑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心道不好,忘记今日阿瓦和哥哥来了。
要是进了这个门,怕是再难出来了。趁着马车减速,她一咬牙就想从马车上跳。
赶来接人吴克善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甚至双手握紧成拳,还忍不住微微颤抖。
这么多孩子里,自己最宠的就是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女儿。她小时候身体不好,瘦弱得像只小猫崽,呼吸都细细弱弱的。
他担心养不活,隔三差五求生拜佛,请遍了名医,好歹是把小东西的命从阎罗殿里抢回来了。
长大后虽说骄纵些,但家中有他和小子们护着。他死了,也有孟古青的亲大哥继承爵位,大福晋母子只要健康活着,没人能动她们。
本以为孟古青从京城回来后,已经收敛了心性,行事也颇有风范。没想到愈发出格了起来,还不珍惜自己的身体,真是反了!
“孟古青!你眼里还有我这个老子吗!”
他大吼一声,门框震了三震,本就如惊弓之鸟的嘉玛更是泫然欲泣。
孟元强行提起自己的嘴角,努力想摆出个微笑。
马车也有惊无险地到了别苑门口,缓缓停下了。有眼色的小厮们立刻端了踩脚凳上来,扶主子下来。
侍卫们向吴克善行了个礼,立刻马不停蹄地往集市方向赶。
“父亲怎么来了?”
“你给我跪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在安静的室内显得异常刺耳。
“父亲……”
宝塔特虽然也痛心妹妹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情,那么高的马车就往下面跳,但也不忍心父女俩闹得实在难看。
“你给我闭嘴!就数你平时最宠着她,宠出事情来了吧!”
吴克善正在气头上,无差别喷射自己的怒火,宝塔特又撞上了枪口,正好拿来做筏子。
“她这一天天的到处惹祸,你们几个全都逃不了干系!”
“我吴克善怎么生出你们几个孬种来。”
他一甩袖子,气愤地坐在了厅中圆凳上。
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院子里的树,树是他父亲母亲成亲的时候种下的,已经过去了六十几个春秋。
每年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生生不息。
他自己也从垂髫小儿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眼看着自己抱在襁褓里一个个孩子长大成人结婚生子,都免不了一阵感慨。
从前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怎么想不到自己会有悲春伤秋的一天。从前觉得自己还年轻,能护着小辈们一天一天,现在却有了一点时光不等人的感觉。
吴克善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烦躁的情绪一点点消退了下去。
“我看大福晋说的没错,要让彻底安顿下来才行。伯颜图那孩子是个可信的,一个月之后你们成婚吧,在此之前你哪里也不要去。”
他大步走出了门口,纵然宝塔特还想再叮嘱几句,也只好让她先冷静下来,大婚这事还能再想想办法。
其实孟元不排斥和伯颜图成亲,他人品相貌都不错,再加上最近病着,也不用多接触,不失为一个假结婚的好对象。
但是小狼下落不明,自己怎么能安安稳稳等在别苑待嫁。集市一别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么大个人竟然凭空消失了,她不相信这背后没人捣鬼。
“父亲,女儿……”
孟元迅速整理思绪,正准备向他报告此次出行的不寻常之处。
不料,吴克善压根没打算听她的意见,轻巧地避过了,留下冷哼一声。
他带来的侍卫们在指示下,迅速把别苑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围得像个铁桶,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孟元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提前派出去的那队人能尽快带回来好消息。
呆在卧室的康康似乎察觉到气氛的不同寻常,悄悄摸摸地来到她身边,拿自己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她的小腿。
孟元蹲下来挠了挠它的下巴,试图通过吸狗的方法缓解紧张的情绪。小丫头们摒着一口气也不敢多劝,把晚膳呈上来之后就退下了。
空气里只有衣裳摩擦的声音,还有硬底鞋不可避免的落地声响。
漏壶里的流沙一点一点滑落,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三更天。门外的守卫已经换了一批人,孟元怀里的康康也睡得四脚朝天,打着小呼噜。
“格格,您去睡一会吧,我替您看着。”
嘉玛实在看不下去了,桌上的晚饭主子一口没动,已经没了热气。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行。
自打回来后格格也没梳洗换衣,脸上还残留着几道黑印子。配着眼下的青黑,和发白的嘴唇,哪有以前活泼生动的样子。
孟元想婉拒她的好意,却发现自己已经累得张不开嘴,喉头充血,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像有千斤重。
就在这时,夜幕中马蹄的哒哒声由远及近,是今日护送他们回来的侍卫长来了。
她猛地起身,却不防脚下一软,差点摔倒。怀里的小崽子被惊了一跳,从睡梦中醒来之后,下意识地嘤嘤了起来。
“可有我十六弟的消息?”
没想到,侍卫长还没回话就已经先跪下了,犹豫了一番还是照实回话了,“回格格的话,我等没有找到。”
“那许是跑去其他地方玩了。”
孟元小声地自言自语,脑子里像有把尖利的锥子在刺伤她的神经。
“我再坐一会吧。”
“再等等。”
夏荷心疼地劝道,“格格睡一觉吧,兴许醒来后就有好消息了。”
直到那枚红色的耳坠子呈到孟元面前。
她终于支撑不住了,身体软软地倒下去了,屋子里的人声、狼声一时间全部涌入她的耳朵,但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做出回应了。
忘记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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