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

    大脑如同锈住的机器,  季黎呆呆地与那双红橙色的、宛如朝阳初升的眼睛对视,花了几秒钟,才理解了小杰话中的意思。

    ——他知道了?知道了多少?为什么会知道?

    思绪太过混乱,  季黎一时间手足无措,  只是下意识往后退,往相反的、远离其他人的方向去。

    “不、不是这样的……不对,  这样不行……我不太明白……什么?”

    但即便说着拒绝的话,  她的视线一直都直勾勾落在小杰流血的手背上,  并且不自知地,  反复做出吞咽的动作。

    纯黑色的隐形眼镜边缘,被完全激活的绯红眼漏出一圈赤色,  愈发分明。

    小杰歪了歪头,试探性地把右手轻微左右晃动。

    见季黎身体也诚实地跟着摇头晃脑,  像是平时盯住小鱼干的璐璐,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随后自信满满地靠近对方。

    根本就是很想吃的样子嘛!

    小杰向前一步,季黎就往后退两步。

    这场玩闹似的拉锯战,  一直持续到她被逼着靠在了一棵树上,  终于退无可退。

    背贴着树干,季黎到最后整个人都在发抖。

    所以当小杰站定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还是犹豫了片刻。

    他凭直觉窥探到季黎薄弱抵抗之后最真实的欲望,  却不明白此时此刻,  她究竟在拒绝什么。

    小杰不知道,  也并不喜欢强人所难,  但他莫名有种预感:哪怕季黎在抵抗,  但她现在需要的,  就是这个。

    否则会发生很糟糕的事情。

    他向来是个听从直觉的行动派选手。

    “没关系,  季黎。我之前有好好洗过手了,很干净的!”

    声音轻快活泼的同时,小杰固执地,将流血的手背抵在季黎唇边,是她张口就能咬下的距离。

    甚至不需要季黎做任何动作,星星点点的血迹就染上她的唇瓣,沁出饱满的红。

    对这具压抑已久的奇美拉女王蚁身躯来说,久违的人类血液就如同甘雨,瞬间唤醒了干涸之地的贪婪。

    是无害的、美味的、富有营养的食物!

    苦苦维持的理智之弦在一瞬间绷断。

    攻守方交换,季黎反过来用力钳制住小杰,一手将他摁在树上,一手将他的手背死死攥在掌心里,随后低头咬下!

    牙齿撕裂原本细小的伤口,更多甘甜的、饱含生命力量的液体顺着喉咙饮下,滋润濒临崩溃的身体。

    笼内的怪物发出愉悦的尖叫。

    季黎的头脑一片空白,内心也空空荡荡,只有身体的本能在持续反馈给她最原始的无上欢愉。

    她露出了从未见过的、近乎艳丽的笑。

    其实季黎狼吞虎咽的时候,完全没有控制力道,还挺疼的,但小杰低头,只是好奇地看着她,并不打算反抗。

    他忽然猜测,自己的血在她口中是不是很难吃的味道。

    不然为什么季黎明明在笑,也没有流眼泪,他却觉得……季黎其实很难过呢?

    季黎是突然停下进食的。

    和小杰朝夕相处了一年多的时间,她对小杰的气息实在太过熟悉,在神智稍微清明,朦胧中认出到吸食的生命力量来自于谁时,刻入潜意识的规则就强迫着身体停了下来。

    还未得到满足的怪物试图反抗,却也只能不甘心地被锁回笼内。

    但是当小杰关切地询问她“季黎已经吃饱了吗?”的时候,季黎才真正彻底恢复理智。

    那个时刻,她的手甚至还死死抓住对方的手臂,力气大到留下了深色的印子。

    仿佛被火焰烫到了一样,季黎猛地抽回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又看了看手背血流不止的小杰。

    她几乎都想放弃思考,骗自己这不过是一场可怕的噩梦罢了。

    可唇齿间的腥甜味浓郁到无法忽略。

    季黎的头脑停滞了几秒,唯一还能占据脑海的,就是小杰那只看起来伤口狰狞的右手。

    负罪感终于驱使她行动起来。

    和伊比婆罗猞猁类似,奇美拉女王蚁的唾液也含有阻止凝血功能的成分。

    抖着手撕下裙摆,季黎迅速为小杰先临时包扎一下,用布条勒紧远心端,尽可能减少出血量。

    受害人本人却还笑得毫不在意。

    “没事的,季黎。只是小伤而已。我好得很快的!以前我不小心骨折了,米特阿姨说我要躺三个月,结果我一个月不到就好啦!”

    季黎没有回答他,只是闷头替他包扎。

    直到包扎完毕,她才站起来,狠狠甩了小杰一个巴掌!

    “杰·富力士!你疯了吗!我都跟你说了,不许跟上来、不许跟上来,你为什么不听!别说什么担心我受伤。你明明知道,这个森林里没有人或者动物会伤害我!我才是能够伤害他们的那个!”

    “不要随意接近情绪异常的野兽,就算它是你的好朋友也一样——我教你的那些你全部都忘记了吗?!”

    季黎胸口剧烈起伏,说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

    光是想象一下,但凡她没能及时清醒过来,但凡小杰会受到什么不可逆的伤害,她都害怕得想要从这个世界消失。

    如果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该怎么面对米特阿姨,面对让她留下的凯特和教她去旅行的金·富力士?

    长久以来挤压的情绪,被这根导火索瞬间引爆,如洪流掀天涌来,将人冲垮。

    季黎崩溃地用力抓紧头发,蹲下来,不敢去看小杰。

    她怕看到那双眼睛中的自己。

    即便借助念能力的修行,勉强拥有了人类的外型,可每一次食欲翻涌、每一次吸食血液的时候,季黎都在被提醒。

    提醒她看着再像人类也不是人。

    哪怕鲸鱼岛和米特阿姨给了她想要的世外桃源,给了她一个容身之所,她也没有资格呆在这里。

    因为她会给喜欢的人带来危险。

    她即是危险本身。

    一直以来追求的美梦,如泡沫般破裂了。被她亲手。

    躲在身体所圈出的阴影里,季黎想哭,想尖叫,想索性破坏一点什么好了——凭什么她就非要承受这些呢?

    可季黎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对不起,小杰。明明是我不好,还对你发脾气、还打了你。对不起。但你真的不能再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了。米特阿姨会难过的。”

    花光所有的力气,季黎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声音。

    “这些事我等下再跟你解释,现在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可以麻烦你先回家吗?帮我和米特阿姨说……就说,我在港口那边帮莫莉婆婆的忙,不用等我,让她先睡。”

    她该离开了。

    现在、立刻、马上。

    不能跟米特阿姨和祖母道别,先躲在森林里,晚上趁大家睡着的时候,让璐璐把行李带过来,然后明天一早随便藏到哪只船上就行。

    虽然米特给季黎添置了很多东西,但出于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季黎一直都把所有重要证件和银行卡,都装在了一个小背包里。

    她早就随时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季黎冷漠地垂下眼,已经在思考接下来是联系凯特继续旅行,还是索性回贪婪之岛。

    可在飞走之前,蒲公英被人固执地抓住了。

    “——才不要!”

    小杰用力捉住季黎的手,炯炯有神的目光像是盏探照灯,牢牢盯住季黎的一举一动,揭穿她的谎言。

    “季黎又在骗人了!如果让你一个人待着的话,你肯定就要逃走了!我才不要松手!”

    “反正我是九九乘法表都还没背下来的大傻瓜!我不像季黎懂那么多,我就是担心,我就是要跟上来!下次再发生这种事,我也还要这么做!”

    季黎勉强拼凑起来的理智和伪装,又被小杰轻松毁掉。

    “那你还要我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她反手指向自己,已经没有力气维持思考,也开始不管不顾地宣泄。

    “别幼稚到轻易就被这幅看起来温柔可亲的外貌给骗了!我是吃人的怪物,我是要靠人血才能维持这幅样子的!我每天每天都在因为你们感到饥饿!我随时都可能把你们吃掉!”

    季黎扯过小杰那只受伤的、刚刚被她包扎过的手,把自己是危险的证据,再一次丢在二人眼下。

    “这次是你运气好,我醒过来了。要是我下一次再发疯,把你和米特阿姨和祖母都吃掉,你也无所谓吗?!”

    “——季黎不会的。”

    杰·富力士却丝毫不动摇,斩钉截铁地回答她。

    “不管是怪物还是人类,季黎就是季黎。如果你真的要吃掉我们,就不会赶我走,不会救下狐熊妈妈,也不会跟凯特先生一起旅行了。我相信季黎。”

    季黎愣了一下。

    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她苦笑着放下小杰的手,轻声说:“……但我没有那样的自信。”

    “那季黎就来相信我吧!”

    在季黎要松开手的瞬间,小杰熟练地牵住了她的手。

    他认真地说:“如果季黎讨厌伤害别人的话,就由我来看住你。就算你失去理智了,我也会追上来叫醒你的!就像今天这样。”

    “虽然我现在还不够强大,但米特阿姨说我长得很快,而且凯特先生也说我很有潜质。我会再努力一点,尽快长大的!我现在已经比季黎还高了啊。”

    小杰捏起拳头,给他们一起打气加油:“没问题的!答应季黎的事情,我就一定会做到的!”

    季黎看着这样的杰·富力士,沉默了很久。

    “我如果不定期食用人血,就容易失去理智。我也不想被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

    这是她出于理智,最后的挣扎。

    “那就由我来负责好了!”小杰毫不犹豫地应下,“这是我和季黎之间的秘密,连米特阿姨都不说。”

    警惕富力士陷阱。

    可谁能拒绝为人编织梦想的富力士呢?

    全身脱力地往前一倒,季黎将头靠在小杰的肩上,哽咽地、小小声地跟他说:“我讨厌血液的味道……我不想喝的……”

    小杰抱着她坐下来,又摸摸她的头,仿佛无事发生。

    “没办法。季黎就当喝药吧!就像米特阿姨的特浓姜汤,闭着眼睛一口气喝下去,其实也很快的啦。”

    似乎认为这件事就此翻篇,小杰还兴致勃勃地询问起季黎其他事情。

    “对了!我的血喝起来是什么味道的哇?我中午摘了附近的桃子吃,会有桃子的味道吗?”

    季黎:“……”

    伤感都被他这个无厘头的提问给冲淡了,她拒绝回答这个弱智问题。

    “诶——怎么这样。”好奇心旺盛的小杰拖长声音,不甘地追问,“告诉我嘛,告诉我嘛!季黎!”

    二人围绕这个问题纠缠了一路,踏着月色回家。

    正是晚饭的时间,夜色弥漫开来,鲸鱼岛亮起了千家灯火。

    其中有一盏,属于杰·富力士,也属于季黎。

    蒲公英被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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