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尤大夫,他是为何失忆?”
偏院内,苏婉指着仍旧躺在床上的男人,问道。
尤大夫又捋了捋长须,说:
“失忆,又称离魂之症,多发于剧烈外伤之后。他头部后脑受创,一时遗忘,也是有的。只是,最终能不能想起,什么时候想起,却是未知之数。”
“方才他清醒的时候,我仔细看诊过,确认是离魂症无疑。不过,虽有失忆的迹象,但我看他清醒的时间比之前要长上许多,想是这病情,确有好转了。”
苏婉听完,一颗悬着的心这才安定了一些。
只是看向床上那人的眼神中,仍带着氤氲的忧虑。
她救他,原是凭着梦境中那依稀的画面。
原想着他既然会那样救她,那她提早发现他、治好他,
他治好伤离开,她将这一份恩义还上了,便也就罢了。
可没想到,他居然会失忆。
这一失忆,又不知道何时会恢复记忆。
那他若是养好了伤,还未恢复记忆,又该何去何从?
看着床上陷入昏睡的男人,苏婉又一次犯了难。
这可怎么办呢?
正在这时,尤大夫又说:
“说起这离魂症,我曾在古书中看到有疗愈的方法。”
苏婉抬起头,水漾的眸中带了丝期盼:“敢问大夫,是什么良方?”
尤大夫说:“若知道这名男子姓谁名谁,可在他耳畔经常呼唤他的名姓,可引导其离魂早日归位。抑或若是有这名男子的珍爱之物,放在枕旁,也能引导其回魂。”
尤大夫问:“大小姐,您是真的不知道,这位公子的姓名和来历吗?”
苏婉沉吟,摇了摇头,复又道:
“既然如此,我便让苏昀带人去他失踪的地方再找寻一二,或许能有所收获。”
如果真能找到什么,即使唤醒不了他的神志,或许也能对他身份的找寻,有所帮助。
尤大夫点点头,喟叹道:“那可能要再费些时日了。”
男人虽已有苏醒的迹象,但每日苏醒的时日并不长。
即使醒来,也是神态怔忪的歪坐在床上,别人问三句,只能答一句,而且还回答得前言不搭后语。
问起他的来处,也只会向着北方指着,说不出一句话。
问他姓氏,张了张口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却只得徒然的摇了摇头。
尤大夫觉得,这男子虽神志懵懂,但周身仍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威势和警醒。那种警醒,仿佛深植入骨子里。
这样的神情,只对一人有例外——
“苏大小姐,那人醒了。”
下午,苏婉又来的时候,小四忙不迭的说道。
刚刚尤大夫回医馆配药,让他在这照顾那男子,等他醒来,便将药喂给他。
他刚战战兢兢的喂完,却没想到,这位苏大小姐来了。
苏大小姐对眼前这人上心,小四自然也是知道的,便连忙禀报。看到苏婉脸上淡淡的喜色,他神情怔忪了片刻,却不知道要不要将接下来说的话一并托出。
可是,再不说的话,似乎也不行。
那人混沌之间,若是说出什么莽撞话,冲撞了小姐,这罪过,可就大了。
苏婉说话间便要进去,小四看着,一咬牙,将刚刚咽进去的半句话又吐露了出来:
“不过,小的大胆妄言一句,那人说话颠三倒四,大小姐还是不看为好,仔细冲撞了小姐。”
说这话的时候,头几乎要垂到地面上去。
苏婉缓缓的转身:
“这是为何?”
难不成,这失忆症没治好,又添了癔症吗?
小四支支吾吾的说:
“他一醒来,便向小的打听大小姐的身份和去处……看上去……很是不怀好意。”
一边说,一边心里不住的念着尤大夫。
也不知道老爷这是去哪了,让他一个小厮说这些,可真是难为死他了!
这话听上去是不怎么好,就连身边的明月都踟蹰的看着苏婉:
“小姐,要不然咱们……还是别去了?”
不说别的,这一上来就打听小姐身份的,听上去却是别有所图啊!
明月本来对那人印象就不好,如今小四这么一说,迅速和小四达成了共识。
这人——不能让小姐见着。
苏婉停顿片刻,一张芙蓉面蓦地笑了,仿佛惊鸿停在水面:
“就这些?”
小四不敢抬头:“是。”
“只是这些的话,我还真要去看看了。”
说完,也不等明月和小四在前头开路,一个人径自走进那房间。
许是因为那人醒了,前些日子关的紧紧的木窗开了大半,午后斜斜的光线照进,徐徐清风缓缓拂来,将一屋子沉闷的药气吹散了不少。
那人正靠坐在床头,深邃的眉目低垂,似在沉思,又似在发愣。
刚刚小四的声音不低,他很明显的听见了。
但见到苏婉进来,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半分局促亦或是嫉恨,只是宽阔的肩膀向前伸展,身体也艰难向前,
很明显,是想要向她行礼。
“你还病着,就不必多礼了。”
苏婉轻轻摆了摆手,免了他的行礼。
她救他,原本也就是出于报恩,以及免除梦中厄运的私心,若是真的受了他这一拜,她反倒是难以承受了。
男人倒是没有坚持,复又倒了回去。只是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看向眼前的女子,许久都没有移开。
见他又躺了回去,苏婉便问道:
“你的姓氏、由来,遇袭缘由,可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男人摇摇头。
苏婉点点头,目光收回,略有些失望。
在这之前,她还曾奢望这男子能够记起些许,即使只是个姓氏或者籍贯,也算是有个找寻的由头。
现在看来,是奢望了。
她曾经也想过,是不是邱其清和阮翠为了栽赃她通·奸,特地将无辜路人打倒,但是看到他之后,也彻底打消了这个猜测。
眼前的男人骨骼高大强健,气势又太过危险,邱其清即使想要找人栽赃,也断不会找这样的人。
况且,一般的袭击是根本无法将他击倒的。除非……
除非是两军对战。
苏婉无端的想到眼前这人穿铁甲战衣的画面,想来应是很合适的。
难不成,他真的是从军队中来?
苏婉正想着,却听得那边又出了声:
“多谢……多谢小姐搭救,敢问小姐高姓大名,此处乃是何处?”
声音粗糙暗哑,却是生疏的很,似是这几日的昏迷,导致连说话都不连贯了。
苏婉抬眼看他:
“我告诉你姓名,你待要怎样?”
男人看着她,一字一句,如金石掷地一般:
“结草衔环,性命相报!”
说话间,一对锐利的棕色眼瞳一瞬不瞬的望向苏婉,将这言语,都加上了不少承诺的分量。
啧,这话说起来,还怪沉的。
世人的承诺往往张口就来,既是落在纸上、石上,到是反面,也不过是瞬息。
只是,既是他说出口的,她无端的想要多相信几分。
“你也不比报我。你原是救过我的,我也救你一次,就算两清。你在我府上好好养伤,早日恢复记忆,也就是了。”
“我叫苏婉,是南府苏家人。你记得这一点,也就够了。”
说完这番话,苏婉并未停留,微微一笑,便带着明月就要走。
却听到那人在身后说道:
“既是这样,那请苏小姐为在下赐个名字,下次见面,便可容易称呼。”
苏婉沉吟片刻,清泉般的声音缓缓传来:
“你既失了归途,那便叫你阿途,希望你早日归家吧。”
待苏家大小姐走了,小四重重的舒了口气。
先前男子和苏婉说话的时候,他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那男子突然生了气力,真的对大小姐不利,那时候,他和明月,想拦着都拦不住。
不过,幸好幸好。
这种庆幸的感觉过剩,以至于都没有听到那男人的喃喃:
“归途……归途……阿途……苏婉……”
声音从生涩到娴熟,一遍遍的重复着,像是要将它刻在骨子里一般。
而那神情,分明是专注,而温和的。
苏婉在苏府停留了三日。
第三日的白天,她并没有在府内待着,而是带着明月和苏成去了观音庵。
观音庵是南府郊外的一处佛门净地。虽不如大佛寺那般香火鼎盛,但只接待女客的观音庵,在南府女眷当中,还是很有盛名的。
既然之前和邱府禀报了要去观音庵,一次都不去,反而不妥。
苏婉带着明月一起,亲自行百丈步为婆母和老夫人祈福,又在大殿上供了香烛和长明灯,这才领着下人们一起下了山。
到了苏府的时候,门口已然有了轿子在等。
“少夫人,您不在府中已有三日,如今,也是该回去的时日了。”
来接她的,居然是齐秋菱身边第一得脸的戚妈妈。戚妈妈说话软中又硬,比之前的林婆子,更难对付。
不过,苏婉原本也没想要对付她。
在苏府待三日已是极限,她也并未想现在就挑衅太过,如今轿子到了,也是该回去了。
“妈妈稍等,我回府拿了东西,便会回去。”
苏婉说完,一袭淡白的对襟衫轻轻转动,便转入了府中。
进入府中难免又是一番叮嘱。
快要走的时候,尤大夫却将她引到一旁说话:
“大小姐,您上次让我查的那两枚药丸,我已查出些眉目来了。”
“哦?大夫请讲。”苏婉没想到,尤追远居然这么快就能查出眉目,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白色锦囊那一枚,乃是普通丸药,用山楂、秋梨、丹参等熬制而成,服之可润泽喉咙,并无其他过多功效。”
白色锦囊,乃是齐秋菱服用的那一枚。没有过多功效……苏婉并不觉得意外。
“那另外一枚呢?”
尤追远的眉头蹙起,表情严肃了不少:
“另外一枚,却是可害命的歹药。”
“药丸中含有两种相克的药物。一开始服用时或可提神,但长期服用,就会导致药效沉积,服用过长甚至会有性命之忧。这种药用药极为隐蔽,有些大夫不明药理,也会有误开此方的可能。但是也不排除,为了在无形之中害人性命之可能。”
尤追远神情忧虑的看着苏婉,道:
“大小姐,敢问一句,这第二枚药……究竟是谁服用的?”
苏婉却没有回答他。
她知道尤追远性格谨慎,这样问起,肯定是心中有了什么猜测。
他无非是担忧自己的安危。
只是,她却无法将此事和盘托出。
就像尤追远刚刚所说,这药本来就有误开的可能。即使被发现,她自己身体无虞,顶多让齐秋菱说几句庸医害人,之后,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即使她服用过多,难以回天,可查出的药丸并不够致命的分量,也根本无法指认凶手是谁。
这样的情形之下,多一个人知道此事,只是无端为人增加祸端而已。
苏婉并未回答尤追远的话,反而说:
“尤大夫,您能为我查一查,这开药的人,究竟是仁心堂的哪一位大夫?只是,这事情需要进行的谨慎,不可打草惊蛇。”
尤追远的眉心仍旧锁着,但却坚定的说:
“好。”
从苏府到邱府的一段路程并不近,轿子慢悠悠的走着,让人昏昏欲睡。
但苏婉却并未睡着。
随着轿子越走越远,她本来放松的心,也渐渐的暗沉了下去。就像重重的轿帘垂下,将外头的阳光隔得越来越远,也让她清醒的明白,
此时的她,并不属于苏府的放松与恣意,
她,是和邱府锁在一起的。
软轿抬进了院中。
苏婉从软轿中下来,戚妈妈亲自来扶,缓缓的引她回院。
她们是从中庭下轿,要回到翠竹轩,还要经过小花园、雕花轩和藕芳庭。
“少夫人,您此次去苏府,府中上下一切可好?”
戚妈妈说话不温不火的,问的,却都是有心的话。
苏婉正要回答,却听到前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哥哥你可真会形容!这个石人儿,还真像长了三只眼睛呢!”
抬头看去,繁华开尽的小花园处,穿着鲜妍轻薄的仕女们正围坐在一起。
当中的阮翠正拿着一个小面人,倚靠着小圆几,肆无忌惮的笑,
头上的金钗都乱了些许,几缕碎发掉落下来,却更衬得人鲜妍风流。
而她的对面,邱其清也正面对着她,一贯端午斯文的脸上,有着平日罕见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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