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娟一行人在人间,衣食住行、邻里交际,与常人一般无二。

    不过每隔一二十年,他们便搬一次家,另择一府开店,天南地北地转着。

    一百年后,他们回到清凉山下的洪州府落脚,依旧开了一间伊人斋。

    这日,在伊人斋做事的一位姓谭的女管事出阁。

    为表器重,婵娟给她备了一套银制的桃花头面、八匹喜庆的绫罗绸缎、八样果子点心、八样成香、两套胭脂水粉和一包银锞子,亲自上门去添妆。

    谭家住在西城的常乐街,有一座三间两进的院子,前进倒座的门朝外,做了猪肉铺子,后一进便是住宅。

    婵娟还没下马车,早就在门口候着的谭小妹迎了上来,一边引她进去一边道:“晓得姑娘亲来,姐姐高兴坏了!一早就催我在这等着。”

    “辛苦你了!”婵娟点头致意道。

    “有什么可辛苦的!不说早就在店里站惯了,就说姑娘能来,多大的面子!别说一早等着,就是叫我三更半夜等起,也是福气。”谭小妹一边说一边把人引进东厢房里。

    “像大妹这样精明能干又忠心不二的,她出闺我都不送一送,岂不寒了人的心。”婵娟让丫鬟将帏帽解下,方才进了东厢。

    谭母闻言迎了出来,拉了婵娟进去,给女眷们一一介绍了,才道:“我们寒门陋舍,又窄又小,大姑娘别嫌弃。”

    “伯母将院子收拾得好生干净,很是质朴有趣,实在叫人见之生爱。有您这样的母亲,难怪大妹和小妹那样伶俐!”婵娟让下人将礼物放到桌子上,“这一点子薄礼,给大妹添妆,还望您不要嫌弃。”

    “这样厚的礼,实在愧不敢当!”谭母望着一盒接着一盒捧进来的礼物,克制地笑着客气。

    “店里的一点子心意,不成敬意!”婵娟礼貌性地应和着谭母。

    屋子的妇人看着大大小小的精致礼盒,羡的羡、酸的酸、夸的夸,无不动容。还有几个女孩儿,原是惭惭地低着头,这会儿却只把眼睛往桌子上房,连羞意都淡了。

    说话间,谭小妹已另端来了瓜果点心,上了好茶,摆在婵娟手边,说:“这都是粗俗之物,登不得大雅之堂,好在都是自家制的,多少干净。姑娘既来了,别空坐着,多少尝一尝。”

    说着,剥了莲子,用帕子托着,送与婵娟吃。

    婵娟吃了几粒,赞道:“很是清甜。新娘子在里间吗?”

    “在里间呢!我们这的规矩,成亲前两日,不得出房门,也见不得外客。”谭小妹解释道。

    婵娟本想跟新娘说几句话就走,闻言不再提,打算略坐一会儿就走,便和谭小妹有一撘没一撘地说着话,问了问大妹夫家的情况。

    正说着,就听有人在屋外喊道:“妹子!闺女出阁都不跟说,是怕我白饶了一餐饭不?”

    谭母不料她会来,闻言丢了一屋子客人,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喜气盈盈道:“哟!焦太太!您来了!快快请进!您能来,真是蓬荜生辉!”

    “你这话我可不听!要不是听邻里讲,我都不晓得你家这两天作喜事。可见平日里的来往亲热,都是表面上的,要不就嫌我一寡妇不吉利?”焦杜氏不依不饶道。

    谭母脸上一僵,愣了一瞬,摸了摸鼻子,诚恳道:“我家小门小户的,都是屠猪贩货之流,比不得你们读书人家清贵。平日里来往,都是您看得起我等小民。这等婚嫁之事,您能来是天大的面子,我家却不敢借此攀交,没得辱没了贵宅的门第。”

    “该打!”焦杜氏往林谭氏脸上一戳,正色道:“我要是那等势利小人,平日里就不会待你们那般亲近。既然是亲近之人,又何谈辱没不辱没的?”

    “是是是,都是我的不是!焦太太原谅则个!”林谭氏的眼睛往屋子里溜了一圈,将焦杜引到婵娟右手边坐下,并介绍道:“这是焦太太,邻街的进士娘子,她儿子去年已中了举。”

    女眷们听了,自是一番巴结。

    婵娟只点了点头,招呼一句焦太太,便不再多言,只望着焦太太与人寒暄。

    焦太太四十左右的年纪,容颜秀丽,和人说话时,眼里含着三分笑,语气温温柔柔的,态度温和可亲,只是鼻头微微紧缩的鼻头带着一分厌烦。

    细看她的穿戴,大竹叶秋香绿的锦袍,小梅花黑底红的绉裙,料子还行,不过花色都是前两年时兴的,颜色也不搭。

    她头上的金钗和手腕上的金镯样式老旧,色泽黯淡,看来有十来年没炸过了。

    还有,她耳朵上戴的白玉银耳环,太素了!既不能和衣裙相辅相成,又不能和别的首饰遥相呼应。

    身上用的香,芬芳而味甘,应是雀头香。此香的原料是莎草,田间地里、林中溪边,随处可见,又因有行气解郁、调经止痛的功效,在店里卖得很好。

    不过,常用这种香的,要么气病难解,要么女病常候,要么就是穷讲究!

    婵娟再看她的手,右手的中指有明显的顶针痕,食指的指腹有茧子,手指不自然的弯曲着,这是一双惯做针线活的手!

    她的眼睛望向远处时会眯起,显然眼水不好!

    这是一个希望人敬着她,捧着她,高看她的落魄妇人!

    焦杜氏还不晓得家底都被人看穿,一面与人寒暄,一面注意许大姑娘,见她贞静有礼,又貌比仙娥,很是喜欢。

    这姑娘要不是家世上差些,与她家围儿也是相配的。

    不过,娘家嫂子显然看不上围儿,且又有陈知府为探花儿子上门提亲,围儿能不能娶到小侄女,真的要看天意了!

    焦杜氏今儿过来,就有相看别的姑娘的意思。

    她跟人寒暄过后,便和婵娟攀谈起来,问:“你们店里的生意可还好?可有人来找麻烦?若有那不长眼的欺上来,只管使了人告诉我。”

    谭母见婵娟不解,赶忙告诉她道:“焦太太姓杜,是咱杜知县的嫡亲妹子!”

    “都赖知县勤恳,此间生意很是安生,多谢焦太太。”婵娟回道。

    焦太太见她如此知进退,心下更喜,不禁问道:“许姑娘今岁多大了?可曾许了人家。”

    婵娟摇了摇头道:“家慈孝期方过,不及许婚。”

    谭母见此,忙上前插话道:“这姑娘好着呢!别看她这点年纪,打理家业、经管铺子、调香弄粉,样样不俗!”

    焦太太赞道:“真是不错!”

    “是呀!就这模样,我的老天爷,仙娥也不过如此吧!都说您侄女儿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儿,不知比之如何?”有女客问道。

    焦杜氏太阳穴上青劲不停地跳动,轻哼一声,笑道:“瞧你这话问的!美人如名花,花有千姿百态,人有千娇百媚,各有各的好,怎么比呢?”

    “她一市井俗妇,哪有太太见识!您别见怪!”谭母瞪了姑子一眼,上前赔礼道。

    “我没什么见怪不见怪的,只是当着人面评头论足的,多不尊重!”焦杜氏拍拍婵娟的手,安慰道:“委屈你了!”

    婵娟笑道:“我一商户女子,整日里抛头露脸,还怕人品头题足吗?没什么好委屈的。”

    “姑娘这等样貌,见了她,不好好品头题足一番,倒似瞧不起人似的!就像那些文人,见了美景,不赋诗一首,不就辜负了风光!”谭小妹接话道。

    焦杜氏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指着她道:“林妹子,你这闺女不俗,将来定有造化。”

    “嘿!她就一张嘴皮子利索,都是在店里练出来的。我不指望她有什么造化,只要能像她姐姐似的,找个能安身立命的,我就烧香拜佛了!”谭母点了点小闺女的脑袋,“看把你能的!傻不愣登的。”

    “能得焦姨一句夸,我能不开心?”谭小妹的脸上泛起薄红,嘴角弯了又平,平了又弯,一双眼亮晶晶的。

    谭小妹没去伊人斋时,跟着母亲走街串巷,常出入焦家,很早之前便心仪焦围。

    只是,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屠夫的女儿,配不上知县的外甥。如今,人家又中了举,更是遥不可攀。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欢喜对他是一种侮辱!可又忍不住偷偷想他,忍不住远远地看着他。

    如今能得他母亲一句赞,谭小妹的心田有一片花海在迎风招摇。

    焦杜氏一心观察许大姑娘,对谭小妹只是轻轻一笑,算是回应,转而问起婵娟居家日常。

    这么一来,婵娟竟没有找到机会告辞,吃了席方才回去。

    奇怪的是,焦杜氏一直不离她,眼看着她上了马车,才跟主家告辞。

    谭林氏留她再坐一会儿,她记挂着去舅家的儿子和侄女议亲一事的进展,摇头道:“你这两日事多,就不劳你费心,快去照顾别的客人吧!等过些日子,你闲下来,到我家来走走。到时,咱再细谈。”

    “成!”谭林氏闻言不再多留。

    焦杜氏行了半刻钟不到,就见自家烟囱里冒烟,快步回去一看,原是儿子在生火做饭,柳眉一扬,问:“你大舅没留你吃饭?”

    “姑父想要允婚,三表妹绝食几天了!她把自己折腾病了不说,还把舅母也折腾病了。姑父又要处理公务,又要为妻女请医延脉,自个儿都忙得吃不上饭,哪有心思管我。”焦围一边拉着风箱,一边看着书,一边说着话。

    “你舅舅忙,下人也忙不成?一个个狗眼看人低!”焦杜氏心里有气,把锅铲翻得滋滋作响。

    “您跟这些势利小人置什么气?”焦围不懂事的时候,也气过,如今却不当一回事儿,劝道:“您气坏了身子,他们也只看笑话。谭家妹子出嫁,席面可还好吃?”

    “舍了本的!没儿子的人家才能这般疼闺女,可劲儿造。”焦杜氏把今儿席面上的菜报了一遍,又说起许婵娟,并道:“除了家世,真是样样都比你表妹好。”

    “娘,官场上没有人,很难走得远的!”焦围见菜快好了,边退火边道。

    黑黢黢的厨房里,焦杜氏打量着儿子,只见他的整个人在火光中明明灭灭,看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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