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焦杜氏躺在空荡荡床上,一腔心事无人诉说,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是心焦。
围儿今年落榜,就算下科能中,还有三年好熬。
她的眼睛看东西,一日比一日模糊,绣楼已经不肯把大件的精细活儿交给她做了。
她若只绣些帕子、荷包,或是裁几件衣裳,应付柴米油盐都困难,更不用说供围儿举业了。
大哥那边,只应承了资助赶考的花销。平日里的笔墨纸砚、文会交际、束脩节礼,从哪儿来?
今年给围儿进京赶考,大哥给两百两,大嫂虽不言语,冷脸子却摆得很足。来年,怕不一定同意给。
围儿不愿意娶商户女,可他一个六亲不靠的寒门举子,哪个官家女愿意嫁?愿意嫁的,又有甚好人才?
大嫂倒愿意把二侄女嫁过来,可那是个小娘养的不说,还壮的跟头牛似的!
焦杜氏越想越烧心,索性不睡了!她翻下床去,提了一壶凉白开,叹息着走到窗前,望着夜色发呆。
一宿无眠,翌日焦杜氏傅粉描眉,强打起精神回了娘家,劝慰大嫂道:“蘅儿不肯嫁,无非是嫌那探花郎风流。原也没错!咱都是女子,谁愿意嫁给一个风流多情的郎君,一个接一个地往屋子里放人?没得恶心!这探花郎再好,也比不上日子过好。你说是不?”
杜甘氏也知这理,只是依女儿如今的名声,能嫁进知府家里,还是嫁给探花郎,已是万幸!
“这世间的男子,就没有几个不风流的!你哥那样老实的人,不也有两个妾。妾这玩意儿,纳一个是纳,纳一百个是纳,何必放在眼里!”杜甘氏别的不怕,就怕女儿嫁一个表面上专情不二的,惹得她痴心相对后,又另觅新欢,“蘅儿是个呆的。我不怕她嫁个不如意的,就怕她嫁个如意的。哪个男人,能让女人如意一辈子呢?”
“围儿他爹就……”
“说句不中听的话,那是他死得早!”杜甘氏冷眼快语道。
焦杜氏闻言一滞,只觉得房间里一股子药味儿,闷得很。她推开窗,自倒了一杯茶,徐徐喝了,才道:“我听说哥哥有许婚之意,嫂子既也愿意,何必管蘅儿怎么想!”
“总要她想开了,愿意才好!”不然以女儿的痴性,难道要抬一具尸首上花轿?
焦杜氏嘴角一翘,低头撑额,喝了一小口茶,唉声叹气道:“话是这么说,可她要一直想不开呢?陈知府那边容得了咱家这么拖着?”
“拖得了一日是一日!”
杜甘氏老家有一个道行极深的老道,批命算八字再准不过。她已经着人将陈探花和女儿的八字送过去了,就等一个结果。
若是八字不对付,她说什么也不答应;若八字相合,绑也要把女儿绑上花轿。
焦杜氏却想,就算陈知府那里能拖得了,她那不吃不喝的宝贝侄女儿能拖下去?
她不再多言,只道:“蘅儿最喜欢吃我做的八宝鸡,我去厨房烧一个。”
“有劳小姑。”杜甘氏满心盼着小姑的八宝鸡能诱得了小闺女,不想又落了空。
她见着小闺女一日似一日地瘦削下去,痛得就如同一刀刀剜自个儿身上的肉一般。
杜甘氏顶着病,靠着床,瘫坐了一夜,翌日吩咐下人把女儿绑了灌汤。
杜蘅已是饿得浑身一丝力气都无,只得任由人摆弄。等灌了几回汤,她的身上有了力气,就拼命摇晃着脑袋,挣扎间险些把自己呛死。
杜甘氏再不敢灌她,只由着她去!她赌她不是真的寻死,不过是像前几回那般,用手段逼他们改主意。
当天夜里,杜蘅上吊自杀,幸而丫鬟警醒,救了回来。
杜甘氏摸着女儿脖子上的淤痕,握紧拳头,牙关止不住地颤抖。
杜衡躺在床上,无畏又倔强地看着母亲,仿佛在说:“你们救回来又如何?我不怕死!一回死不成,死两回!两回死不成,死三回!”
杜甘氏被这无声的抗议激怒,高昂着下巴转过身去,闭上眼睛调整着呼吸,等胸口不那么勒了,才面无表情地起身出去。
在跨出门槛的刹那,她顿住脚步,冷声道:“这亲,我会拒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杜甘氏不吃不喝在屋子里坐了一天,晚间和杜知县说:“都是妾身的不是!早些年由着她挑三拣四,把她心都养大了。”
“嫁姑娘,挑一挑也是该的!你错在事事由着她,亲都定了,还能悔婚!看把她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杜知县指着自个儿鼻子,叹息道:“莫说我只是个知县,就是圣人天子,也没有这样罔顾礼法的!”
“可她这死样子,你敢把人嫁过去?结亲,还是结仇?”杜甘氏问道。
杜知县哼道:“吃准了咱心软!真嫁过去了,在人家里,看还敢不敢闹?”
“你敢拿前程赌,我就敢把闺女嫁。陈知府可是你顶头上司,他可只有一个儿子,若娶媳不贤……”杜甘氏摇头笑起来。
杜知县被笑得头皮发麻,用力地敲着桌子,烦躁道:“这都第三回提亲了!我敢拒亲?我怎么不敢把闺女嫁他家了?反正也是他家死命求娶回去的。”
“那行!蘅儿的亲事我管不了,都由你做主就是。往后是好是歹,妾身也不担责。”杜甘氏起身拂了拂身子,“妾身无能,没有教育好女儿,也没能力教好了。”
“一言不合就甩手不管,你要做甚?那你说,陈家提亲之事如何处理?”杜知县赶忙拉住老妻,好言安慰道:“这些年,你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辛苦了。蘅儿养成这性子,怪不得你!‘龙生九子,九子不同。’儿女都是一般教,她长成这样,怪谁?咱大闺女是那般的温婉贞静。谁想这个,竟是来讨债的!”
“蘅儿这般倔强,焉知不是看多了宅门里的鸡毛蒜皮!”杜甘氏意有所指道。
“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就是贵为公主,也管不了驸马寻欢之事。男人,只要有本事,只要不宠妾灭妻,就算可以了!难道要像我先妹夫一般,为了给我妹子折一枝梅花,受了风寒,丢了一条性命,才算情深义重?”杜知县摇头叹息,“满脑子情情爱爱的,实在不像个男人!想他年纪轻轻中第,要不是英年早逝,这会儿该五品了吧!好了,他感天动地地死了,看把我妹子和外甥坑害的!蘅儿要找个这样的,我宁愿她不嫁!”
杜知县不是没想过把女儿许给外甥,就怕外甥像他老子,是个痴情种子。这才提都不提!
“那陈万里,你别看他风流,是个真有才的。失了这门亲事,等将来他紫袍加身,你们是要后悔不跌的!你们女人,尽看一些细枝末节!”杜知县说着,连连摇头。
杜甘氏闻言冷笑道:“谁叫我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谁叫我们一辈子都跟些鸡零狗碎的事打交道!谁叫我们不幸生成了女人!”
“你看你……”杜知县啧啧不已!
“哼!你是个大男人!你有眼界,你有格局,你有本事!你有本事,就叫女儿安安生生出嫁!你有本事,就叫陈家知难而退!”杜甘氏斜眼看着杜知县,不禁撇了撇嘴。
“我不怪你没教好女儿,你倒怪我没本事!”杜知县气得脸红脖子粗,拍着桌子道:“简直不知所谓!简直恃宽而横!简直和你女儿一个样!”
杜甘氏瞧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由挺直了腰背,弯了嘴角,气定神闲地喝着茶,等他息了声,才问:“怎么?没词了?亏你也饱读诗书,怎么忘了还有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1呢?”
杜知县闻言气得青筋直跳,咬紧牙关,抿紧双唇,鼻孔里呼呼出了一会儿气,才克制道:“对!是我没本事!官做得没人家大,女儿也舍不得管教。我活该!落到如斯境地,我活该!”
杜甘氏听了,心生不忍,嗓子一时发紧,咳了几声才道:“老爷,别说了!都是妾身不是。这些天又病又累的,头都昏了,才说了这等狂悖之言。老爷为官,脚踏实地;老爷为父,慈爱有加;老爷为夫,宽宥体贴;老爷为人,顶天立地。老爷行走世间,所作所为,无可指摘。妾身自知没有管家好女儿,恼羞成怒,才口不择言。老爷切莫因我之言,妄自菲薄。”
“是吗?”杜知县眉头低垂,神色不辩道。
“妾身所言,句句属实。”杜甘氏双手蒙着眼睛,哽咽道:“蘅,蘅儿那丫头,太让我失望了!不依着她,怕她有个好歹,依着她,又咽不下这口气!谁叫你是她爹,这口气,你便受了吧!只是,陈家那边,怎么交代?”
杜知县将头往椅背上一仰,闭着眼,敲打着桌子沉思。
他想,陈万里是个风流多情的人,看上女儿,无非是见她生得貌美,若遇见个更貌美的,还会非她不娶吗?
“在这地界,你见过比蘅儿更美的姑娘吗?”杜知县问道。
杜甘氏闻弦音而知雅意,点头道:“不错!‘他山之玉,可以攻石头。’2我去问问!”
当日,焦杜氏正好回娘家,听大嫂要找美人儿,问清了缘由,拊掌道:“若果真如此,倒是她的造化!前些日子,我邻里的闺女出嫁,我去添妆,遇着一美人儿,可谓是雪作肌肤玉作骨,美得如梦似幻。那陈公子若见了她,必然移情别恋,这不就解了兄嫂困局。”
“那小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作何营生?”
焦杜氏将美人儿的来历说了,又道:“身份正正好呢!商户人家,肯定不敢拒亲。她又有个中举了的义兄,可遮了铜臭。这样的美人儿,这样的家世,不就是给探花郎量身定制的姻缘!”
“配是配!但如何引他们二人相见呢?”
“容我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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