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州的四月,最是雨恨云愁。朦朦胧胧的天,淅淅沥沥的雨,勾结着黏黏糊糊的空气,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陈万里的心,在这样愁闷的天气里,憋得那叫一个乱绪如麻。
他没心思应付家中宾客,提了一坛窖了二十年的状元酒,上了杏花楼,凭栏远眺,借酒消愁。
酒未干,愁未消,便有人寻了来,大笑道:“棣飞贤弟,你怎在这里?俗话说:‘一人不入庙,二人不观井,三人不抱树,独坐莫凭栏。’贤弟金榜题名,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何故凭眺伤怀?”
陈万里睇了一眼来人,也不起身,扯了扯嘴角,稍一拱手,有气无力道道:“汝存兄,你来了,请坐。”
焦围将伞搁在亭角,走过去拍了拍陈万里的后背,轻快地问道:“你这是怎的了?”
陈万里不答,耷拉着眉眼,嗓子发哑道:“陪我喝一杯?”
焦围挑了挑眉,接过酒,满饮一口,摇头吟道:“姹紫嫣红坠琼楼,小院寂寂枉凝眸。水度残红难度忧,酒醉千杯不醉愁。1”
“嗯,好诗。”陈万里往栏杆上一歪,闭眼赞道。
焦围见他兴致缺缺,也不再多言,只安静地陪他喝酒,喝到半醉时才道:贤弟,你我二人,相结幼学,同窗十载,还有甚隐秘之事不可言说?你这又是凭眺伤怀,又是借酒消愁,到底所为何事?”
陈万里扔了酒杯,蓦地起身,收起一身颓唐,冷睨了焦围一眼,转头俯视院中美景,问:“你真的不知么?”
焦围莞尔一笑,起身掸了掸衣服,亦扫着院中美景,不疾不徐道:“世人所愁之事,必然与所好之物相关。棣飞所好者有三:美食,美酒,美人!美食和美酒,棣飞唾手可得。能让你这般失魂落魄、愁肠百结的,定是美人儿吧?”
“是又如何?”陈万里扫向他问。
焦围闻言又是摇头又是摆手,长叹一口气,笑道:“我亦是无可奈何!”
“汝存兄也有求之不得的美人儿?”陈万里舒展了眉眼,笑道:“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2,共饮一杯吧!”
焦围依言与陈万里碰了杯,一饮而尽道:“愚兄蠢顿,于男女一事一窍不通,为求佳人一顾,想了三五天,才想出个蠢法子来,也不知有用无用,还望贤弟指点一二。”
“不想汝存兄也有今天!”陈万里不禁摇头失笑,问:“究竟是何等角色,方至于此?”
焦围眼里的得色一闪而过,假做困惑道:“你问这个作甚?”
“没,没,没什么?”陈万里摸了摸鼻子,“不是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嘛!我总得晓得她是怎样的人才,方好有的放矢。”
“哦……”焦围低着头,望向别处道:“原是我想多了。”
他抬头,微微一笑,缓缓说道:“其实,我还不曾见过她,只听家母说她不错。我家情形,你是晓得的。我今科不中,来日还有的熬。家母病弱,再这般操劳下去,怕是有药石罔灵的一日。我也是不得已,才急着找一良人,托付中馈。
“家母得知我有娶亲之意,便托了官媒去寻摸。那官媒看在我舅父的面子上,也算尽心,给我寻摸了四五个合适的人。我的本意,是从中挑选一个就是。奈何我母亲不放心,托了去邻里打听,终是定了城东胭脂许的闺女。
“胭脂许,”陈万里摸着下巴细想,“好熟悉的名头!对了!那胭脂许可是伊人斋的东家?”
“就是他家!你可是认识?”焦围瞳孔一张,拔高声量一问,既而稳住神情,放缓了声音道:“你认识,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陈万里见他如此,不禁眉毛一挑,不屑地撇了撇嘴,乐道:“瞧把你乐得!我晓得他家,洪州府里上好的胭脂、绝品的香料,都是从他家出来的。你别看他家,不大的一两间铺子,可能赚钱,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
“贤弟这般清楚,看来我是找对人了!”焦围看着陈万里,含笑说道。
只是他的语气,如亭檐上滴下的雨一般冰冷。
钱,钱,钱!不就认准他人穷志短!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狗屁的探花!色中饿鬼一个!
焦围起身,恭恭敬敬地作揖,言语诚恳道:“还请贤弟好生说道说道。”
“咳!”陈万里清了清嗓子,“焦兄误会了!我跟许家从无往来。你还记得马介普吗?他是许家的义子。我见他漫天撒银子的样儿,比我派头还足,就让人好好查了查伊人斋的账,后头又看了许家的户籍,这才一些境况。你娶她家的闺女,不亏的!”
“哈,哈,哈!”焦围假笑出声,摇头道:“棣飞太高看我了!家母思虑周全,在请媒人前,托人打探了下口风。人家看不上我呢!”
“咳!”陈万里用拳抵唇道:“有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许家的好女,怕是早就许了马介普。”
“这个倒没有!”焦围给陈万里倒满酒,又自倒一杯,一口饮尽道:“前些日子,我邻家的闺女出嫁,我母亲去添妆,亲口问许大姑娘可有人家,她是摇了头的。”
“那许家何故拒亲?”陈万里不解道。
“何故?”焦围哂笑不已,“据许老爷说,高僧有言,他家闺女不可过早出阁,否则于寿数有碍。想那许大姑娘,正值摽梅,还不许嫁,岂不是耽误了她。家母曾言,那许家老爷如此作态,不过为了生意罢了。听说,他铺子里头的那些胭脂水粉和一并香料,都是许家姑娘带着丫鬟仆妇们做的。”
“商人重利,如此便说得通了!”陈万里附和,“既然如此,焦兄便放手吧!反正还有几家,拣好的挑一个便是。”
焦围放了酒杯,两手往栏杆上一拍,叹道:“我倒无所谓,就是家母,自见了那许大姑娘,倒看不上别的什么人。你想我等男子,在内宅厮混的日子短。这新妇进门,和婆婆相处的时候,比和丈夫相处的时日还长。我若娶一个家母不中意的,是为难家母,还是为难新妇?”
陈万里了然一笑,说:“令堂也是见过世面的,倒不知何等人物,叫她念念不忘至此!”
“可怜天下父母心!”焦围把身子伸了出去,让清凉的雨滴去安抚跳动的脸颊。
他半真半假道:“我母亲早先听邻里讲,许大姑娘样样齐全,就存了几分聘娶的心。后来,她打听到那许大姑娘不但会做胭脂水粉和合香,还会管家算账,更是满意。
“那日,邻家闺女出阁,她见了许大姑娘,见人那般品貌,更是恨不得立马聘娶回来。
“她一回来,便在我跟前,把那许大姑娘夸了又夸。在她心里,那许大姑娘是‘德容工言’,无一处不好。家母原就疼惜我年幼丧父,平日里对我是万般珍爱,尽心尽力为我操持衣食住行,只恐委屈了我去。在婚事上,她更是如此。既然她见过了许大姑娘,又怎肯让我俯就她人。”
“可是那许家不愿结亲,你母亲还能强求不成?”
“所以说,你我俱是天涯沦落人!你向我舅家提亲的事,我曾听家母说过几句。此中内情,究竟如何呢?”
“还能如何?不就是我看上了她,她看不上我!”陈万里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吐了出来,烦躁道:“都去你舅家提三回亲了!”
“她不嫁你!于你,是幸事!”焦围一脸诚恳,“我那表妹,实在不是良配。”
“焦兄何出此言?莫非是为杜家做说客来的?”陈万里问完也是一愣,不错眼地盯着焦围。
焦围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绷着脸道:“我那表妹,美而善妒,蛾眉不肯让人3,非是良配。兄眼见你前程似锦,不想你将来为内宅所困,才劝你一句:大丈夫生于世间,上报家国,下荫妻子,岂可儿女情长?你既疑我,也就无甚可说,告辞!”
“焦兄且慢!”陈万里赶忙把人拦住,将人按回石椅上,叹道:“焦兄一番好心,句句忠言,小弟岂有不知。只是人生在世,酒、色、才、气,总得求一样;富、贵、权、势,总得谋一个。小弟是个俗人,就好美人!于他人来讲,杜三姑娘不是良配。于我来说,她美到如此地步,妒也无妨。”
“自搬来洪州府,舅舅家中,我倒常出入,只是鲜少踏足后院,有一二回,也是与长辈请安,却不曾见过表妹。不过,我幼时倒也见过她。小小年纪,已见天香国色,更何况长成!你为她牵肠挂肚,倒不稀奇。”焦围表示理解,“只是婚姻大事,非同小可,贤弟还望三思呀!”
陈万里无所谓一笑,道:“生而为人,总要找点事儿做,比起追名逐利,贪花好色也没那么不堪。杜三姑娘呢,这些年来拒亲、退亲的次数,没有上十,也有七□□。我呢,这些年勾搭的美人儿,没有一百也有□□十。
“在这洪州府,连总角小儿都知:洪州知府有一子,年少才高却好色,以风流见著,勾栏瓦舍,深闺小巷,掠美不止。
“望县知县有一女,貌美如花却善妒,以退婚闻名,文人雅士,武将秀士,沾美得咎。
“我好色的名声和杜三姑娘善妒的名声,好似一对并驾齐驱的马,实在不分上下。你说这样的我们,能不是天生一对?”
“瞎了眼、失了智的人,才敢说你们天生一对!到底是哪个异想天开的媒婆,将你们凑成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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