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桩案子一结,婵娟便打道回府。走前,她给衙吏一百两银子,请他们把谭小妹的尸体送回谭家。

    衙吏得了这么一笔银子,自是把事儿办得妥妥帖帖,弄了一辆板车,把死人往上一放,再把白布那么一盖,往人家里一拉,就齐活了!

    他没料到的是,谭家一个都不在,叫他跑了一个空,只能在外头等着。

    婵娟也没料到,谭家一家子都跪在许家门前。

    她一下车,谭父、谭母和谭大妹就跪行至她面前。

    谭母边磕头边求饶道:“许家大姑娘,求您大发慈悲,念在她年岁小,原谅她则个。”

    谭父把头磕得砰砰作响,求道:“许家大姑娘,只要您肯绕了小妹,我们给您当牛做马一辈子,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

    谭大妹以头抢地,哀哀哭道:“少东家,都是我没有管好妹子,叫她做下这等糊涂事儿。您饶她一个,我给您做一辈子白工,稍稍弥补您一点损失。”

    谭家人并不晓得婵娟把人送到衙门受审的事儿,不住地哀求着。

    昨儿,谭小妹认罪后,婵娟就命人将她绑起来,丢去柴房,让好好再审审。

    谭大妹见铺子里人都在求情,便以为这事儿还有转机。昨儿,她与家中一商量,便想出了这么一招。只是,他们跪了大半天,门房就一句话:大姑娘出门去了,不在家。

    他们只以为是推辞,便跪在门前,以表愧意。谭大妹以为,只要多轨几天,大姑娘就会心软,放小妹一马。

    她哪里料到,婵娟为了快刀斩乱麻,一大早就带着人去了县衙。

    谭大妹见婵娟默默不语,便退而求其次道:“大姑娘,我晓得小妹所言不实。我去劝劝她,叫她把幕后主谋供出来。”

    “不必了!”婵娟示意侍从将人扶起来,深吸一口气道:“你们都回去吧!大概,谭小妹很快就回去了!”

    “谢谢,谢谢大姑娘,老天保佑您,长命百岁!”谭父把头磕得愈发急愈发响,颤抖着的声音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谭母和谭大妹相拥而笑,喜极而泣。

    婵娟见了,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道:“快快回去吧!谭小妹还在家里等你们。”

    “谢谢大姑娘!”谭父猛地起身,可是跪得久了,腿软得很,起了起不了。他两手一撑,起来一点又跌了下来,好一会儿才站起来,恭恭敬敬地作揖道:“谢谢大姑娘!”

    “快走!”婵娟烦躁道。

    “是,是,是!”谭父扶起妻女,满是感激地朝婵娟点了点头,渐渐地淡出了她的视线。

    婵娟心里并不好受,她觉得自个儿没做错事,好像又做错了事,连晒太阳、晒月亮,都不能让她感受到快乐和宁静。

    如果她不那么强硬,谭小妹就不会死,就不会让谭父谭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可是,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不是吗?

    可真是如此的话,焦太太、焦围、杜知县夫妇和陈夫人,还有祸头子陈万里,哪个没做事,为什么他们一个个的安然无恙?为什么死的,偏偏是两个无权无势的小姑娘?

    生命在权势和人性面前,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不,不,不,不能就这么算了!在权势和人性面前,今日,死的是谭小妹和于小慧,明日,被宰割焉知不是她!

    更确切的说,如果她是一介凡人,今日她已经作了权贵的玩物!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得想个法子,让焦太太、焦围、杜知县夫妇、陈夫人和陈万里,都为他们做错的事,付出应有的代价。

    婵娟闭着眼,在静谧的月光里,慢慢勾兑着报仇的妙计。

    另边厢,谭父举着燃烧的松枝,眼也不眨地望着谭小妹的脸,浑浊的眼里说不尽的悲痛。

    他定定看着一动不动的小女儿,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好像她只是睡着了。可是,指尖冰凉的触感,无情地提醒着他——这是一具尸首。

    他聪慧漂亮的女儿,再也不会笑了,不会甜甜地叫他爹了!她只是一具尸首,一具冷冰冰的尸首,再也不能叫开怀,再也不能惹他跳脚,再也不让他操心了。她已经永永远远地离开了他,就同当年的姐姐一样。

    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子罚他?不到十岁,一场洪水让他丧父丧母!一场疾病,又让相依为命的姐姐为了救他跳入火坑。好不容易攒够了钱,为姐姐赎身,又为时已晚。

    小妹的出生,是多么地叫他欣喜呀!他还以为是上天怜惜他,才叫姐姐重新投胎,做了他的女儿!

    可上天就是这样怜惜他的!给了他最最珍贵的珍宝,又无情地摔碎!

    他的眼里一颗又一颗地砸了下来,在小妹清秀的脸色晕开片片水色!

    他嗫嚅着骂道:“死丫头,不知死活的死丫头!你怎么就这么莽撞呀?你怎么就这么鬼迷心窍?你怎么就做下这样的蠢事?你犯蠢之前,就不为你的老父亲想一想吗?你这死丫头!”

    谭母俯在谭小妹的身边,搂着她哭道:“都是娘害了你!要是娘带着你走街串巷,你就不会认识那个老妖婆,就不会被她利用。我可怜的女儿呀,你才多少的年纪呀,怎么就这么去了呀!”

    谭母虽然迷糊,女儿欢喜谁,她还是一清二楚的。这死丫头说什么爱慕罗举人,放屁!她的两只眼睛,除了那姓焦的狗东西,谁也看不见!

    “要不是娘,娘也存了攀龙附凤的心,由着你,由着你,也不会养出你这副心比天高的性子。都是为娘的害了你呀!”谭母想想就悔不当初,哭得那叫一个动情。

    “怪我!老早就看出那老妖婆不是个东西,还由着你们来往。我当初就该把你关起来,打断了腿也不准你往焦家跑,怪我!”谭父直恨得捶床。

    谭大妹见父母如此伤心自责,赶忙将责任拦了过去,捶着胸口,哭道:“都是我!都是我没有摸准大姑娘的脾气,没有早一点去许家堵着求情!都怪我,都怪我!”

    谭家一家子,围着谭小妹的尸首,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伤心了许久,谭父才出了门,烧了水,让她们母女给小闺女净身。

    他自个儿,卷了宰猪的家伙事儿,提了一桶水,在磨刀石边慢慢地磨着,磨了一整个晚上。

    翌日,谭家挂起了白布,为谭小妹治丧。

    因着谭小妹年纪小,又是个横死的,左邻右舍都很是忌讳,没几个来烧香。

    焦太太听闻噩耗,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派人往县衙里打听,晓得谭小妹把所有的罪责揽了下来,心里一阵松一阵紧。松的是案子尘埃落定,没有把她卷进来;紧的是谭小妹因此命丧黄泉,添了一桩罪过。

    可是,可是她并没有要求谭小妹做什么,都,都是她自告奋勇。

    她的死,怪不到她头上来吧?

    焦太太越是劝慰自己,心里头越是过意不去。毕竟,不管怎么说,谭小妹都是替她解围,为她做事才丧了命。

    她良心上过不去,下了好大决心,才买了香烛纸钱,上门烧香。

    谭母一听她上门,恨不得撕了她。

    谭父一把将人拦住,往房里一扯,叫谭大妹好好看着,并道:“千万别让你娘出声,也别叫她出来。”

    他亲自把焦太太迎了进来,和人周旋。

    焦太太说:“出了这样子大的事儿,你们怎么不跟我说?我要是晓得了,说什么也要去求一求我哥哥,叫他派个手头上有准的,怎么也不会叫小妹丢了这条命!可怜的小妹,才这么一点年纪,又是这样的好人才,真是太可惜了!”

    “死了好,死了干净!活着也是为奴为婢的命,还不如死了算了!”谭父冷冷地说道。

    “看你这作父亲,说得是什么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再者,我要是晓得了,能让小妹吃什么苦不成?没入贱籍怎么了?不会想法子赎出来么?你这作父亲的,到底是怎么了?小妹开堂的时候,你们都做什么去了?为什么叫她悄没生息的把命都丢了!”焦太太质问道。

    谭父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哪里晓得这么快开堂!你想,铺子里出了小妹这等店员,哪个东家不是藏着掖着,谁会同那许大姑娘似的,往衙门捅。”

    “那就是一个愣头青,初生牛犊不怕虎,没有她不敢的!你想,她连知府夫人的面子都不给,还会怕官不成?反正,她家的铺子都关了,再上一次堂,也没什么要紧的了,还怕什么?她不趁着这时机杀鸡儆猴才怪呢!”焦太太只觉得谭家人脑子里都是一些草包!

    谭父又叹了一口气,悔道:“都是我们错估了这姑娘的性子!我们还以为她是个心软的,又想着那于小慧已经出了事。到了小妹这里,她总该三思而后行。谁晓得她是这样一个刺头,谁晓得她这样不怕事。当时,她把小妹抓出了的时候,就说了要报官的。我们,我们还以为她只是耍威风。所以,一大早的,我们一家子人就去了许家门口跪着。不料,她早就领着小妹去了衙门。”

    “小妹的死,你们这做父母,要付很大的责任。否则,依着我对她的喜爱,就是拼着让我兄长为难,也要救她一救。如今么,说什么都迟了。”焦太太半真半假地说道。

    “是是是!都是我们的错!我们都后悔死了!孩儿她娘都愧疚死了,哭了一晚上,现在是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只管流泪。我怕她熬不过去,让大妹给她喝了一碗安神汤。这不,才睡着呢!”谭父说着,又是叹了一口气,道:“小妹这孩子!做事怎么这样的鲁莽,一点都不顾及后果,一点都不晓得为家里人着想,跟鬼蒙了心似的!”

    焦太太听了,头一低,闷闷地说道:“这孩子,心太真了一些。不说别的,心里要有了谁,是敢为他做一切的事情的。那罗举人,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把小妹迷得三魂五道的。”

    谭父听她这么说,心里气得要死,冷笑道:“是呀!也不知道那狗屁举人有什么好,把她迷得三魂五道的,连命都肯舍了去!”

    焦太太听他这么说,心就放下来了,劝慰道:“事情都这样了,人死不能复生,往开里看吧!往后日子还长着,总要好好过的。”

    “是呀!人死不能复生!万事皆休了!你放心,我们一家子都会好好过的!”谭父说道。

    焦太太点了一点头道:“就是要这样子想才好!那许大姑娘,虽然无情了一些,也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办事,没什么好指摘的。你可别想着和人较劲,胳膊拗不过大腿的。这许家,别的没有,钱财是足够的。俗话说得好,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你要和人家横,人家拿钱都砸死你。我晓得你这人是有点脾气的,可这脾气能朝谁发,不能朝谁发,你可得看准了!”

    谭父听了,冷笑一声道:“哼!原来如此!我说焦太太怎么这样子看得起我们,来给我们这么个横死的小姑娘上香。原来是为着这个呀!放心吧!民不与官斗,我就是恨谁,也不敢县太爷呀!难不成,我还敢在县太爷面前做什么怪不成!焦太太多虑了。”

    焦太太听了,眉头一皱,哼道:“你这人,就是这样子不知好歹!我兄长贵为一县之长,一年到头要审理的案子不知有多少,要是个个这样瞻前顾后,这县太爷趁早别当了。我来祭奠小妹,完全因着一片怜惜之心。你要这样子说,以后还是别来往的。我好心好意的,难道是为着怕了你嘛!我兄长行得正站得直,还会怕了谁!”

    “焦太太息怒!都是我不会说话!原谅则个!”谭父作揖道。

    焦太太冷着一张脸,半晌才道:“死者为大,看在小妹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这些。”

    “我也是失了智了!你晓得我会多喜欢我家小妹的。她就这么去了,我这心里呀,就跟被捅了似的。”谭父沉痛地说道。

    焦太太点点头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只是,有些话,是不能够乱说的。我兄长审理案子,一向是很公正严明的。小妹的案子,也是她自己认罪了,连严刑逼供都没有。可见,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误判。”

    谭父看了焦太太一眼,说:“我听大妹说,这件事好像有一点隐情。那天,在许家宴会上,小妹是不肯认罪的,直道许家大小姐拿出了一张切结书,小妹看了之后,才招了。是什么切结书,能让小妹如此呢?我总觉得,小妹在保护什么人。还有,那罗举人,我一直没听小妹提起过。”

    焦太太听了,脸上的慌色一闪而过,道:“小姑娘家家的,就是这样子的,越是中意谁,越是看都不敢看,说都不敢说。那种口是心非的样子,就是少女怀春的样儿。你要是能从她的嘴里听到‘罗举人’三个字,那才是有隐情。像小妹这个样子,就是很真了。不然,她为什么要对付人家罗娘子,难道是失心疯吗?就算是要保护什么人,我想那个人也是罗举人。那份切结书,说不定和罗举人有关。”

    “说得很是!”谭父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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