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官府大牢到官府前衙只需要走半炷香的时间。
林子澄却觉得漫长无比。
炎炎的烈日炙烤在他的身上,似乎要把每一块皮都掀开好好探查,把每一根毫毛都细细拷打。他不惧这些,他为官十余载,清清白白,经得起任何拷问。
可偏偏躲不过脏水。
林子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些四起的谣言,方才吴霖雨的话。想来是那反贼将他投敌的谣言传到了京城,然后,皇帝信了。
他莫名地想起燕北城最有名的那位将军,闻征,他也是被人告了谋反,然后,一道圣旨覆灭了他的家族、他的军队。
林子澄抬起头,阳光刺得他直流眼泪。
那他的妻儿呢?
他还记得自己赴任燕北时,小女儿蹒跚走来,扯着他的衣摆说“舍不得爹爹”。
林子澄闭了闭眼,撩起袍角,进了大堂。
钦差是个四十多岁的文官,堂上除钦差外还有燕北城中的文武官,想来都接到了旨意,从此听钦差调遣了。
“林子澄,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私下和反贼闻逆密谋!”钦差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问。
林子澄不卑不亢,道:“下官是清白的,尽可任由钦差大人调查。”
钦差道:“你若清白,为何不敢与反贼交战?本官分明看你有鬼!”
“下官曾令将士出城,毁了敌军三座营寨,令其不能靠近燕北城。大人所说,下官不敢认。”林子澄此时倒是庆幸起来,前些天被迫而为的行动,此刻给了他分辩一二的资格。
这话刚刚落地,钦差就冷笑起来:“营寨?外面的营寨分明好端端的,你还想冒功吗?”
林子澄猛然抬头:“不可能。在座诸将都可为下官作证。”
几个武将站了出来,行礼道:“末将可为林大人作证。”
钦差却不听,大袖一挥:“把林逆拖下去!关入大牢!”
“钦差大人三思,如今燕北危急,安能临阵换将?”满堂的文武官都不得不站出来,如今正是战时,如何能草率撤换一方牧守?
然而钦差自有思量:“正因情势危急,绝不能让一个有嫌疑的人坐在这个位子上。”
“张行,你熟悉情况,暂做本官副手。”钦差扫视众人,“希望各位同仁戮力同心,共退逆贼。”
众人略思量,如今确实只有这一条路,均拱手行礼:“但凭大人吩咐。”
钦差心中有些忧虑,他为了能够顺利进城,只带了少量随从,从小路偷偷潜进。他是在赌,赌林子澄虽然叛变了,但这一城官员将领应该大部分还是忠心皇室的,否则燕北城早就落入敌手了。
幸好一切顺利,他接手了燕北城的最高指挥权。如今城下的反贼不过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他在来时已经先去过安宁城,那边在他接手燕北后,五日之内必会出兵相助。
目前最紧要的问题还是他没有带自己的班底,如今在燕北城根基不稳,他须得做出些实绩来,才能压服这些地头蛇。
他想到自己在城楼上看见的营寨:“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我们今晚就把那些没建好的营寨给拔了!”
……
世事奇妙,方才林子澄还在审讯吴霖雨,如今却得和吴霖雨“比邻而居”了。
“缘分呐,哈哈哈。”吴霖雨已然猜到发生了什么。
林子澄颓然地坐在稻草当中,钦差未立刻处死他,是否说明陛下对他是否叛变也有摇摆?那是否他远在京城的妻子和儿女都还有一线生机?
吴霖雨并不介意林子澄的冷淡,继续道:“昏君说你谋反,不知道林大人的妻小如今可好?不知道林大人还做不做这个忠臣了?”
大敌当前,儿女私情不得不抛。林子澄想得明白了,无论皇帝昏庸与否,至少那个陷害他的闻于逢也不是什么明主。明明是他自己经历过的痛苦,竟然能随意加之旁人。
“吴霖雨,你让我出城去攻打营寨,你有什么目的?”林子澄还记得当初带着百姓冲击衙门的,逼迫他们出兵的,就是吴霖雨。
“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主上的计谋,我怎么会知道呢?”吴霖雨笑道,找了块稻草厚实软和的地方舒服地躺下了。
“那天夜里,我们死了两百多人。”林子澄道,“闻于逢想消耗燕北的兵力。”
“哈哈,一时计俩,岂能长久?”
吴霖雨翻了个身:“那就拭目以待吧。”
如上次一般,燕北选择在夜晚偷袭。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营寨附近有了更凶险的埋伏。
好在闻贼因为营寨未能建成,迟迟没有派大军驻守。所以虽然这次偷袭燕北留下的更多的尸体,但还是顺利摧毁了营寨,将驻扎于此的叛贼尽数驱逐。
燕北城开起了庆功宴,也算给钦差的接风宴。众人大赞钦差雷厉风行,与先前的林逆完全不同,想必不日就能打退反贼。
张行更是提议,他要和满城的将领联名给钦差大人写赞表,上书朝廷,多谢天子派了这么位英明神武的大人来燕北。
然而赞表没写完,城外的营寨又建起了,比从前还要逼近几分。
一切自不必说,出兵,毁寨,然后留下尸体。
然而不知道“闻于逢”是不是失了心智,无论燕北这边拆多少次,那边都会立刻重建。而且离燕北城越来越近。
钦差站在城楼上看着那迫近的营寨:“拆了!今晚就全部拆了!”
“大人,事有蹊跷,我们再观察观察。”有人已然看出了不对。只要他们死守燕北城,闻逆就只能强攻或者围城。现在几次主动出击,对方损失的只是些破砖烂瓦,而己方已然死伤不少了。
“你的意思是要钦差大人如反贼林逆一样守城不出?”张行道。
钦差握了握拳,他何尝看不出不对,可是他不能走林子澄的路,他的家人全在京城,要是他也因为守城不出而被冤枉与反贼有联系……宁愿输了这一仗,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二十天了……答应五日出兵救援的安宁城一点消息也没有。城里不知道为什么,又闹起了抢粮潮。然而这次,官府再也没有粮可以拿出来平抑粮食价格。还有刁民几次冲击官府,说要闻家军,不要他们这些官儿。
钦差心乱如麻,可是他又有什么路可以走呢?
深夜,燕北城门被推开。
已经数不清楚是第几次了,燕北城里的士兵都已经疲倦麻木了,跟着前面的人走出城门,不小心打了个哈欠。
“小声点!”
“那么多次,哪次出问题了?”
“就是,我都拆烦了,那些反贼还没建烦啊。”
参将听见身后队伍在吵闹,打马朝他们去,喝道:“闭嘴。”
士兵们面面相觑,撇了撇嘴,继续往前走。
一声惊呼在队伍中乍起,参将不耐烦地牵着缰绳掉转马头,骂道:“安静!听不懂人话……撤退!快撤退!”
只见方才发出惊叫的地方留下一具被射杀的士兵尸体,其余士兵惊慌失措地往城中逃。然而,没等他们逃离,更多的箭矢如雨般落下。埋伏在城墙根下的敌军将燕北城的士兵队伍截成两截,包围消灭。
“关城门!立刻关城门!”参将高喊着,他们已然回不去了,不能让反贼趁机攻入城中。
“不要关门!”参将的话音刚刚落下,就有士兵惨叫着丢掉武器往城门冲。
厮杀声,惨叫声,从燕北城的东西南三门响起,传进城内,人人都心慌意乱。
“张行!张行!”钦差半夜惊醒,衣裳不整地冲进衙门,“快派人去三门救援!”
张行未答,就有人站了出来:“大人,我们没那么多兵了。为了拆城寨,我们死伤了不少人,如今可能没有分兵的能力了。”
“闭嘴!”钦差一把将桌上的物什全部扫落在地,“你们要投降吗?你们敢!”
“大人,末将愿带兵死战!我们豁出去了,谁输谁赢还不一定!”一个武官大步向前。
张行自入城以来,就一直在想姚青绶说的下注法子,看来,现在是要买定离手的时候了。
“钦差大人,末将有一言。”张行排众而出,他是燕北武职最高者,他既然开口,众人的争论就暂且停下了。
“你说!”钦差也很重视他的意见。
“北门没有敌军。”张行道,“闻逆的经营都在东西南三门,我们可以从北门突围,在宁安做修整之后再杀将回来。”
“张大人!你要逃?哈,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望风逃’。”说要死战的武将咬牙切齿。
“不能逃,不能投降。”钦差听到北门是生路时心下一动,但下一刻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做了逃兵,他这辈子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末将的话难听,但是不得不说。”
“这些天来,城里粮价飞涨,谣言纷乱,百姓奔逃。不管是兵还是民,他们的心早就不站在朝廷这边了。一旦城内开战,谁也不知道这些百姓到底会帮谁。”
“就算死战,燕北城也要丢。不如保存实力,以待来日。”张行对着钦差循循善诱,“我们可以派一部分人埋伏在燕北城,以作内应,方便我们反攻燕北城。”
钦差最后一口气终于泄了。
对,不是逃,是为了来日方长。
“大家听张将军命令,准备从北门撤出。”
张行大步走向自己的营地,叫来了江致远:“你带着咱们的亲兵留下,等闻……等主上入城。”
江致远点点头:“岳父你呢?”
张行嘿嘿一笑,道:“既然买了庄闲,就要加大赌注才能赢得更多嘛。”
“你无须担心我,你只管照顾好燕北城里的事。千万不要让主上派进燕北的那些人死了,特别是那个叫吴霖雨的,听到没有?”
江致远领命,待到钦差一行人从北门撤走了,他就立刻带人接手了城门。
“末将江致远,恭迎主上。”
“你做得很好。”
姚青绶抬头瞧着燕北城这扇紧闭了数月、如今大开着的城门。
“进城!”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