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没有云,但月亮很模糊,仿佛有人给它洒了一层水,又拿拇指抹了抹它的边缘。

    “毛月亮,猛鬼现。”金竟往前倾了倾身子,抬头透过前车窗玻璃看了一眼天空,她开着一辆车慢慢地龟速行驶在武陵山脉的山道上,一边是黑黢黢的森然树木列成的树墙,后头就是万丈悬崖,另一边则紧靠着山壁,“看来地羊鬼的老巢在这山里没错。”

    坐在副驾的白泽慢声笑道:“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约莫是这种天气,对幽魂来说出行方便,才会有此传言。”

    后座上还坐着一个人,只静静听着,闭目不言。

    金竟不敢再分心,全神贯注地紧盯着前面的路,不过一刻钟,她踩下刹车:“老白,前面没有车道了。”

    这段路又窄又陡,金竟拉上手刹。这里不算景区范围之内,不知道什么原因修路修到这里就放弃了,金竟下车转了转,用手机的电筒照了一圈,看见路尽头还有一些废弃的石块压得几株小树木东倒西歪。

    没有摄像头,金竟朝车内比了一个手势。

    后座上的开口说话了:“这里可以了。”

    白泽说:“那我和金竟就在这儿等你。”

    “不用。”后座上的人睁开眼睛,车厢顶上的昏黄的小灯在他轮廓起伏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我办完事直接去沁园等你们,你们休息一下就下山吧。”

    “也好,那到时候见。”

    金竟在不甚明亮的月色中,往崖边稍微站了站,这里约莫靠近黔渝湘三省的接壤处,四下举目,数百里都是群山黑黢黢的起伏,陡峭悬绝。车门开了,她闻声望去,老白还有后座上那个男人都下了车。

    因要上山,金竟自己一身劲装结束,老白也是脚蹬运动鞋,穿着运动服,唯独那个男人衬衣西裤,显得身姿颀长。

    他下车后并无废话,只和老白还有金竟微一点头,身影一闪,消失了。

    “他……是什么创世妖吗?”金竟有些惊诧地看向老白,她目前还不曾见过有什么妖有飞天遁地的本事。

    妖界的历史简直就是一部衰退史。上古时期吞天噬地的创世妖神已经陨落泰半,剩下凤毛麟角也都避世不出,此后几千年间,都是些小妖小怪,别的大本事一概都无,出落得漂亮点的谈情说爱,长得丑的抓心掏肺,调皮的恐吓世人,性静的归隐山林,唯有寥寥颇有志向,或是习得本领保家卫国,或是求道问仙苦寻长生。因此,金竟未曾见过也毫不称奇。

    老白不知从何解释他的身份,想了想,慢悠悠地开口道:“你不是一直问我,买下沁园老校区的那个朋友长什么样么?就是他。”

    渝大现在有三个校区,一个在外省,一个在渝市的大学城,还有一个就是在老城区的老校区。前些年原本老城区的那个要卖给一个开发商,沁园能不能存在就不好说了,于是老白求助了一个朋友,买下了这片不大的校区,渝大仍可使用,于是皆大欢喜。

    金竟恍然:“原来他就是陵光先生。”

    陵光先生身份神秘,办事处并未记档,只知道是老白的朋友,金竟从办事处成立之初就来了,今次也是才得见陵光先生的庐山真面目。

    金竟道:“陵光先生不是已经隐世已久么?怎么把他给请出山了,这地羊鬼好大的面子。”

    老白摇头解释道:“那倒不是。方相氏虽然告诉你那洞口在何方何处,却不是人人进了那洞,都能探得地羊鬼。”

    生死为界,阴阳为限。

    鬼都是游魂为变,倘若还能记得生前是谁名谁,说不定还能维持原形,比如方相氏手下的钟馗,又比如鱼南壁玉镯中的那只貘魂。若是不能,便逐渐变成狞鬼,因着死因不同,物种不同,最终的形成也是各式各样的。

    白泽虽能说出这些鬼的名字,知道怎样才能克制他们,但他也属生,属阳。除非鬼自己到阳界来,他并不能去到他们的世界。金竟也是同理。

    “钟馗和雷鬼倒是能去得,但他们在鬼界名声不好,我们是去打探消息的,并不是去结怨的。”老白继续说,“咱们这儿,南壁倒是能去,但她才来办事处一日,也才接触世间不久,恐怕有些事还懵懂着,这次不好叫她去。”

    金竟吃惊:“小王女?难道修到地仙就可突破界限?”

    老白微微一笑:“地仙?地仙并不算什么,你们都以为我和方相氏都是为了她的地仙之身才招揽她的么?打个比方,地仙和人的关系就如同墨珠和普通一只猫一样。这个世界呢,分为普通物种和不普通物种。普通物种呢就是类如普通猫咪和这个世界上熙熙攘攘的人类,不普通的物种呢就是类如你,墨珠和南壁这样的。在我看来,地仙不过是比人的寿命长,比人的身体更为坚韧而已。”

    金竟也一晒:“也就是你这么说了。不说修成地仙的条件和过程千难万难。光说修地仙之法,世间就极其难寻。自古以来,多少帝王寻仙问道,不就是为了长生,不就是一份地仙修炼之法么?那小王女的特殊之处是什么?”

    “你有没有听过女娲之肠化作灵山十巫的故事?”

    金竟点头。

    原本武陵山中温度就低,此时深夜,凉风略有刺骨,老白挥手示意她上车再说。

    上来容易,下去难,这里道路狭窄陡峭,金竟无法调头,只好踩着刹车,一路慢慢倒溜下去,行了数十分钟才找到一处稍微宽敞之处,掉转车头,往山下驶去。

    这个时候,老白才同金竟讲了小王女的不同之处。

    小王女是古鱼国亡国公主不假,但她的母亲出生于巫族。当年女娲之肠化为灵山,灵山上诞生了十个巫神。六巫入世,被后人熟知并称之开明六巫。余下四巫,分于东南西北四座山,供奉四方神。

    小王女的母亲是南方巫神之后。绝地天通之后,巫神地位高涨,盖因唯巫上能通神,下能通鬼。也因为灵山是女巫之肠所化,天地间唯一可供神灵往来的通道——建木,就种植于上。

    金竟明了:“所以小王女也可进地羊鬼的地界,是因为她身上有巫神血脉。”

    老白有些怅惘:“入世的六巫不乏有姓氏传世,但时间太久,血脉稀薄,已近于无。再加上夏商原本就是以巫治国,当年武王伐纣的同时,又暗自派人去了灵山砍伐建木,这一仗,有巨神陨落,有大妖绝世,有神巫湮灭,人世间神妖仙的格局重新被洗牌了一遍,至那以后,咱们妖界就再无大妖出现了。”

    “那陵光先生是那时幸存下来的大妖吗?”

    金竟专注看着路,并没有看见老白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只听到他在一旁长长叹了一口气。

    湘西大大小小的洞有很多,比较出名的有藏书之地大小酉洞,曾是古战场的奇梁洞,据说做过土匪窝的燕子洞。余者不出名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隐藏在峭壁半腰森然古树中,人迹灭绝的更是不知数。

    湘西的神怪之说也颇多,其中就有则传说关于洞。洞里有神,一说这个洞神若爱上聪明美丽的年轻未婚女子,必叫她落洞致死。二说,被洞神看中的女子,就算活着回到家里,也不吃不喝,神魂已然被洞神所折服,家里人只能送她入洞,叫她欢欢喜喜嫁给洞神。

    金竟下午在京市方相氏那里听到此种说法时就说:“就是胡扯,约莫是哪个小妖占洞为王了,世上岂是谁都能称神的。”

    方相氏说她对了一半。占洞的或许有哪个小妖,但更多的是鬼族。

    洞中有异界的说法自古有之,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为其中最出名的一则。其余更有数不胜数的洞中得遇仙女,良宵一度的香艳轶事。

    方相氏说:“那些仙女,名为仙,神,实则多半为鬼。”

    地羊鬼的老巢就在武陵山脉一个无人问津的洞窟之中。

    陵光现身于一处峭壁半腰的罅穴门口。罅穴所在的这处石壁直上直下,并无人道可走。壁面上灌木丛生,有一株巨大的古乔将本就不大的洞口遮掩住一半。

    今晚的月光本就昏暗,从洞口往里望去,漆黑一片。

    陵光并未犹豫,伸手折了古乔一根树枝,一边侧身往里走,一边右手弹出一粒幽蓝火种,落在树枝头,燃起了一簇火光,照亮了洞中。

    这是个典型的口小肚大的山洞,洞顶有几丈高,仿佛一眼就能看个全。洞里很安静,唯有不知从何而来的缕缕细风流动,夹杂着一股说不出的腐气。

    陵光高举临时做成的火把,目光在洞中巡视了一圈,并不急于找进入鬼界的入口。他瞧见洞壁上爬满枯藤,便走过去将火把微微凑近。

    “客人且慢!”一声尖叱在他身后响起。

    陵光将火把收回,慢慢转过身去,神色不变地看向出声的人——鬼。

    这只地羊鬼同苗婶描摹的大抵相差不大,主要特征黑目黄面,獠牙尖利,或许毛发较之茂盛一点,或者五官排布有所差别,但是总体而言丑得别无二致。

    他两只铜铃一般凸出的黑眼睛微有惧怕地瞧了瞧陵光手上的火把:“我们族长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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