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已经瞒不住了。”陵光道,“以谭老鬼的个性,谭家应该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才对,谭夫人能接触到那道人,且绕过谭有恒,应该是发现什么不对之处。”

    金竟警觉:“难道那老道是故意送上门来的?他知道那理发店里有小妖?”

    张东华示意他们继续看监控:“也不一定,理发店旁边这家早餐店很有名,父子传承有百年历史,监控里这老头是先进去吃了早餐,像是临时起意顺路进去理了个发。”

    “理完发又在这条街上逛了几圈,大约两个钟头后才有人开车来接他回酒店。”张东华切换了几个监控视频,“这几天,酒店门口的监控都没有再拍到他了。”

    陵光沉吟:“那条街以前是什么地方?”

    张东华回答不上来,他有印象起那里就是老城的商业街:“无非是山村林地什么的吧。”

    “不,”金竟摇头,她很肯定,“几百年前那是乱葬岗,我记得很清楚,那附近有段古城墙遗址,打起仗来,城里‘万户萧疏鬼唱歌’,城外‘白骨千里露荒野’。商业街尽头不是有座菩提塔么?就是为了超度和镇压乱葬岗下的阴魂。塔成之后,那里才渐渐有了人气。”

    她问陵光:“你是觉得他去那条街上是有目的的吗?”

    陵光未及说话,反而张东华道:“酒店离商业街四十分钟的车程,不是特意的很难相信,就是不知道目的性质是口腹之欲还是玄幻。”

    金竟没好气地扭过头瞪他一眼。

    鱼南壁摸了摸手上的镯子:“我去那条街上走一圈,有没有阴气,我的貘魂最清楚。”

    这个关头,她一个人出门,实在像是自投罗网。金竟刚想出声反对,就听陵光应了一声:“我和你同去。”

    金竟心想:好吧,行吧。

    这个礼拜负责酒店6楼单号房间客房服务的阿姨小心翼翼地关上619的房门,才把一直憋着的一口气长呼出来。

    她把工作车推到楼梯口,等待晚班同事接班。

    双号房间的客服同事看见她,也跟进楼梯间,两个人一打照面,互相使了几个眼色。

    一个问:“求到了么?”

    一个摇头,苦着脸:“我不敢。我进去,他眼睛都不睁,就盘腿坐着。我吓死了,大气都不敢喘。”

    “哎,这有啥吓人的?”

    “唉,你不知道,就是莫名其妙一进去,感觉阴嗖嗖的。”

    “空调打低了呗。”同事嘲笑她胆小。

    “都降温了还开空调?”阿姨不理解。

    “可惜了啊,难得遇到一个真大师的,我让我儿子网上去查的,很有名气的。”

    客房阿姨也想得开:“哎,算了算了,也没啥要紧事,你说现在小孩子条件那么好,还能比我们小时候苦?不用算不用算了。这种大师出手指不定要多少钱。”

    “也是。几千块钱一晚的酒店一包就一个月。”

    619号的房间里,洪波道人睁开眼睛。他其实并不满意住在酒店里,每次客房服务来打扫卫生,他总要花却精力布置一副幻象,但是谭家在渝市并没有房产。

    他伸手随意挪动了身前的茶杯。

    原本整洁空旷的房间霎时如流水一般褪去,原本干净的墙面上贴满了符纸,桌上,墙角均是瓶瓶罐罐,电视柜上赫然有一只西瓜大的香炉。

    洪波道人一步一步挪到香炉前,插了一把香。白烟袅袅娜娜地往上升,扑在洪波道人的脸上。

    他毫无知觉。

    一千三百多年了,他这样五感全失地活着已经有一千三百多年了。这样一个活死人样的他如何敢正面同那些人对抗?

    自从国内开始实行身份证,而奇人异兽的身份也需纳入系统后,他就远避南洋。

    办事处的名头,他早在唐时就听闻过。从成立之初就是衙门的走狗,洪波道人自知自己绝无可能通过办事处的申请得到身份验证。

    洪波道人是玄宗年间的道士,他师父精通丹药,原本是长安城权贵的座上客,却因得罪了贵妃的姐姐虢国夫人被赶出长安。

    洪波道人回想,若是能就此跟随师父游离名山大川,淡泊一生也并无不可,可偏偏几年过去玄宗皇帝又想起了他们,将他们召回,命他们炼出延年益寿的金丹,否则就要砍掉他师父的脑袋。

    他师父没有死在皇帝的怒言中,却死在叛军的刀下,临死前手里还抓着几幅丹方,告诉他自己已找到不死药的主药材。

    人的一生总是面临很多选择。

    他内心充满对皇帝的愤恨,并不愿意将不死药进呈御览,他带着丹方和药材逃往蜀地,借宿青城山中的道观,悉心研究师父留下的丹方,终炼成一枚金丹。

    他吞下药丹,并不觉得如何变化,他以为师父的药材认错了,并未放在心上,开始随着青城山的名道学艺。直到某一次和人斗法时不慎被对方打中,坠落崖底,再一次醒来,他才惊觉自己大错特错。

    不死药是真的不死,但凡生机消逝,这不死药就使他成为窫窳,刑天,王亥之流。为了保持自己的身体不腐不僵,他须饮人血,从一介以“延年益寿为务,消灾治病为业”的正道仙师沦为残灭良人,杀生淫祀,以规财利的妖道。

    时间愈久,渴饮人血的法子也愈不管用了,他两足往上渐僵,皮相渐萎,他可以用他上了年纪来掩饰。但他知道时间不多了,若是不能在百年内找到坎水珠,修地仙之法,他恐怕要一直以僵尸狰狞可怖的面貌示人了。

    他在一本残破古籍中曾阅览过地仙修炼之法的前篇,不拘修炼之前面目如何亏损可憎,哪怕只有半幅白骨,只要入棺修行,闭棺不出,地仙修成之后,肉质重生,相貌宛然如前,均是一派仙风道骨。

    他疯狂寻此地仙修炼的全册。

    终于叫他在一家道观的祖师塔中瞧见一副龟甲和坎水珠,彼时,他和一只鳖宝签订契约,他一眼就辨认出坎水珠上被人以灵力刻上的篇幅正是他苦寻久矣的地仙修炼法术。

    祖师塔内禁忌繁多,他不便动手。打听到坎水珠和龟甲要被充作天赐之宝上呈朝廷之后,他决心等一等。

    谁能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千百年!

    他苦修各种法术,沿路寻找蛛丝马迹。75年时,坎水珠的气息终于叫他捕捉到,一路追至酉水,棺木入山,气息踪迹顿失。

    但他也不算毫无收获,他遥遥缀在办事处那两只小妖身后,探听到棺椁里人的身份。

    鱼国王女。

    他劝诱了一只地羊鬼寻遍酉水两岸大大小小的山洞,找不到那个鱼国王女躲在何处。

    一度,他要以为自己和坎水珠真的毫无缘法,但是谁能想到呢?

    竟然是数百年前随意埋下的棋子谭家给找到了坎水珠。

    “倘若谭百川没有起贪念,想把坎水珠瞒着我私自吞下,他也不会死,你说是不是?”洪波道人站在香炉前,也不知他摆动了什么,白烟愈发浓稠,他的面目隐在烟雾中,迷迷蒙蒙。

    这个烟雾的味道有些迷醉,墙角一道有些透明的人影不自觉地从暗处飘出来一点点。

    “我这个人说话算话,你也亲眼看见的你的身体还在那里,是不是?”洪波道人的声音将原本有些昏沉的人影惊醒,“我让你做的,你都记得吧?”

    人影点头。

    洪波道人从木盒子中取出一张照片,在香炉上方点燃,幽绿色的火舌腾起,慢慢把照片上的人舔舐成白灰,慢慢落入烟雾中。

    一抹明亮跳到鱼南壁的眼皮上,她睁开眼睛,循光看去,一个面容的生得颇为英气的美貌丫鬟正挑起床帐。

    屋内的烛灯煌煌,通红透亮。正是它的光源照进了床帏。

    “娘子,该起了。”丫鬟说。

    鱼南壁从床上坐起身,她侧头打量丫鬟的脸,总觉得有些违和之处,但她左思右想,都不知道违和在哪里,她脑中一片混乱混沌,所思所想好似都被框在周身方圆之内。

    丫鬟又僵硬地唤了一声:“娘子?”

    鱼南壁盯着烛灯:“为什么起这么早?”

    丫鬟一板一眼地回道:“娘子,你忘了吗?今日是状元楼谭相公设宴,老爷夫人命我早点为你梳妆打扮。”

    “谭相公”三个字又跳入鱼南壁脑中。谭相公此人刚过行冠,便跃上龙虎榜,赴过杏花宴,雁塔提过名,可谓少年得志。长安城里多少达官贵人想榜下捉婿时都顿足懊悔,原因无他,此人已有婚约。

    “是我?”鱼南壁问。

    “是娘子。”

    主仆二人一问一答之间毫无喜悦之情。

    鱼南壁趿鞋坐至梳妆台前,她盯着面前的花瓣纹样的铜镜,突然伸手将它翻转过来,镜壳的纹样很特别,中心镶嵌着一颗珍珠,两边各有一名骑马的男装丽人,回身弯弓,英姿飒爽,周边一圈花草纹样,偶有兔子,鹿角在草丛间出没。

    丫鬟说:“这是娘子最喜爱的一枚铜镜。”

    鱼南壁蹙眉,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如何喜爱这枚铜镜。

    丫鬟继续说:“所以,娘子以此镜给我取了一个名字。”

    “叫阿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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