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催尽残暑, 南城早晚浮动温差。
九月开学,新同学青春洋溢,朝气蓬勃, 青豆却一副历经沧桑,看破红尘的样子,与众人格格不入。
“老气横秋,像个自梳不嫁的老尼。”素素不许她丧气, 非要给她扎高马尾,将眼皮吊得高高的,称这样精神。
大学门口肩举牌子、手持喇叭的学长们正迎着新生往里走。
本校接人是接龙形式。第一波人在汽车站门口等,第二波人在学校门口等汽车站送人来, 再按照系别分批引导。按照这帮理工科的没良心作风, 下车时,女同学的行李一般会遭到哄抢。
青豆和素素从家往学校这条路,坐的是1路公车,等下公车,自然遇到这场景。
老油条们看到女神都顾不上新生了,热情帮她搬行李。青豆忙要推拒,生怕占用引导人员的资源。
男生哪里听她的, 已经自我介绍起来了:
“师姐你好,我叫苏勉, 今年大二, 也是光电工程的。和您……在英语角碰到过, 还记得吗?上学期四级那会儿。”
“师姐,我叫”
“哎哎哎!我叫师姐,您别忘了我。”
青豆记了个大概。那几个男生很快把目标转向素素,几双眼睛闪闪冒光, 想来一早就瞄准了。从没听说过学校有这号明艳的大美人,完全是明星莅临,蓬荜生辉。
矮个儿问:“这位师姐是?”
旁边的赶紧打那说话的,使眼色道:“别乱说,说不定是师妹呢。”又赶紧腆着脸,转向罗素素,“是吧?”
“就是就是,其实……青豆师姐也比我们小,但为了尊敬,我们都叫师姐。”
这帮狗贼还挺在意年龄和社会身份。
素素早腻了男生的前赴后继,话很少:“我陪她来的,我工作了。”
工作了?那太遥远了。几张狗脸迅速转向青豆。
别人帮忙拎行李,青豆当然有问必答——
“家在哪?”
“老家在宁城,在南城生活好多年。”
“青豆师姐多大?”
“身份证72的,实际73的。”
“为什么学光电啊?”
“理工科好找工作嘛。我有个邻居是本校本系的师兄,我不知道学什么,就抄了他的专业。”
也不光是学弟问,青豆也要礼尚往来,关心他们,“你们都参加了什么社团啊?”
这一问,炸开了锅。他们这届开始试行全自费,每年学费高达三千,青豆全家估计也就这么多收入。要换她再晚一年上大学,估计家里又要砸锅卖铁了。
这帮家伙各个文艺开花,诗歌社美学社舞蹈社音乐社还自己创办组织性学沙龙,能考上大学的这帮小子除了学习,多另有一技之长,以及让人咂舌的先锋爱好。
这年头,艺人多是影视歌三栖,样样精通,花里胡哨,大学生也是,啥都会两下子。年纪轻轻,才大二,已经是副社长了。这么一比,顾弈的全才又不是那么稀缺了。
等终于有个小子厚脸皮挤出个人问题的问句,青豆开始犯偶像毛病,思考起公关话术。
素素很有眼色地担当新闻发言人的角色,清清嗓子:“学校里,要好好学习嘛,暂时不考虑这些。”
“对对对,好好学习。”
素素乐了,“那你们有对象吗?”
几人立刻改口,不愧校训:“没没没!我们要好好学习的!”
94年夏天,轰轰烈烈的美国世界杯一过,路边卖足球的摊位明显多了,全国掀起足球狂热。
校园低空四处是飞跑的足球,高空则是飞舞的小球。国民陷入热爱运动的氛围,三十五度高温仍挥汗如雨。
他们穿过操场,小心避开无眼扫射的足球,这么几步路,明显感受到男性运动的差距。有些人在球场挥汗,吸来一波女生走过路过驻足两眼,有些人,比如他们,倒贴式卖苦力不说,与姑娘说话还要小心翼翼,人比人,气死人。
有贼心不死的,冒出声音:“听说……师姐有男朋友。”
“哪个该死的污蔑豆子名声?”素素训斥完,笑眯眯同他们继续八卦,“谁啊?绯闻对象条件如何?说给我听听。”
“说是学校顾老师的公子。”
“有人看见师姐和顾老师公子那个……手拉手?”苏勉语气疑问,并进行了一定的缩句,删去了堂而皇之四个大字。
素素本以为是出版社编辑,想趁此机会局部澄清一下,谁知道是顾弈。这……
“手拉手啊!”素素惊奇,“白天晚上啊?”
“白天。那天期末考试,好多人看到了。”
边上小男生自我洗脑:“可能看错了吧。”
有人附和:“对对对,看错了。”
导员校门口提醒过,新学期男生送行李就送到女生校舍的楼道口,不能再往里了。
热情的小男生把装被褥的蛇皮袋拎到二舍楼道口,毕恭毕敬,朝青豆道别。
青豆自觉亏欠,赶紧打开行李袋,一人抓一把地瓜片和盐巴蚕豆。
酒窝盛放如这烫人的太阳一样灿烂。
素素等男生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楼,拽过尤在认真送客的青豆,“得了得了,你真是没有当女明星的天赋,热情得跟个迎宾小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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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学期她们大三学姐搬迁宿舍,理工科的女同学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校舍区域。原先男女生宿舍是几栋散在的楼宇,隔几幢教学楼插一栋危房宿舍楼。
咸菜造型的皱褶内裤随风飘扬,引得一众学生上课无聊便看宿舍内衣裤卖呆。
当然,如南城师大附中一样,南城大学存在男女混住现象。
这好像是国内住房紧张的普遍现象。
但堂堂大学校园,怎么好这样。教改第一波,便整顿起男女混住的秩序。上学期,有个土木工程大三的女同学大了肚子。校舍阿姨和学生会顶着重重压力,天天查寝,有一阵几乎每天半夜都会巡逻,电筒光在昏沉的眼皮上四处扫射,没人敢张扬,都老实巴交。
在这样的紧张氛围之下,第二个大一新生大了肚子,校方彻底震怒。
管理在校大学生男女作风问题成了比传道授业更为严峻的问题。这是学风!
布告栏贴满红字标语,各大院系导员开设数个正能量讲座,宣讲知识改变中国,大学生是国家的先锋力量,切不可耽搁在情爱小事。
性学社的学生申请到免费的计划生育橡胶产品,站在校门口,传播正确的性知识。一周后,被认为指向不对,不应鼓励性行为,又被撤走。
风声鹤唳下,男女眉来眼去都要谨慎,遑论堂而皇之校园拉手。顾弈也就仗着自己顾教授公子的身份,不要脸,青豆活在夹缝中,非常谨慎。
素素听大白天拉手,有什么奇怪的,摔跤了还要扶一把呢,等听了青豆说明情况,又有点理解她。
一边帮忙青豆扎蚊帐,一边庆幸自己早进社会就是好,自由自在。
暑假,校内来了一波装修工人,大刀阔斧将东南角六栋老房修辑为新宿舍,供男生住宿。这让女生大为躁动,凭什么新房子盖给男的,等发现那边临近化粪区,逢东南风便恶丑无比,把人熏晕过去,立马没了反对声。
自此,男女宿舍,楚河汉界,界限分明。隔了一个足球场一个篮球场一个废弃网球场和七八栋教学楼。
素素跟着青豆,听着广播里的新歌《同桌的你》,晃悠了一圈校园,还到教授院那儿远远张望了一眼。
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包裹一排小楼,像是在桃花源里偷得的一束人间。
素素感慨:“住在这种地方,人都会多活两年。”她和小海在一起时租住的雅舍公馆租金到期后便退租了。后面住回宿舍,她时常回忆那段畅快的日子。不完全和男人有关。更多与脱离集体和拥挤,身体和心灵稍许松绑有关。
她开始向往这样的日子——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他家可大了。”青豆第一次走在一个人家里,能听见回声。说着,走到朝南的小阳台,指给素素看,“你看,阳台上一排花儿。都是邹阿姨养的。”
家属院也好多人养花,一字阳台和楼道上摆得满满当当,但能在家中自在地养这么一大片,还有阳光雨露,真是美好。远远看着都美。她光学实验课发呆,一般就往那片阳台看。
不过,那次洗澡事件之后,青豆再也不敢打扰邹榆心了。走过路过,都要躲得远远的。她完全不敢想象,邹榆心会是怎么想她的。太羞耻了。应该和当年鄙视二哥倒货一样,鄙视她这样不三不四的行为吧。
说着,青豆咬唇,拉素素离开此处,去到舞蹈房。
走过实验楼,是学校礼堂。靠操场一间是舞蹈房。
今天有舞蹈社的学生提前到校,正在排练新生文艺汇演,高抬腿一下一下干净利落,木板声咚咚闷响,打在了人汗腺的节拍上。
青豆拉着素素趴在窗台,看了好一会:“每周五,这间舞蹈房都会拉上帘子,做学生舞厅。”
“收费吗?”
“不收。”青豆指了指前面的公告栏,“那边周一会贴邀请函,底下裁四十张纸片,想跳舞的就撕一张,先到先得,凭票入内。”
素素不感兴趣:“栀子还跳吗?”
“跳的,二哥还是给她报了,说逼一逼。学习和跳舞得会一样。这丫头中专是没什么戏了。还是得跳舞,不然以后一技之长没有,工作都找不到。”栀子从兴高采烈跳舞,降级为哭哭啼啼跳舞。一号楼再也没有她热情舞蹈的身影了。
青豆真羡慕她不想干吗便耍赖发脾气,她从来也做不到。
女孩子们踢踢踏踏伸展肢体真好看,素素没耐心,眼神往篮球场方向瞄,青豆却看痴了,甩甩马尾:“这学期,我想跟同学来跳舞。”
人生太突然,虎子说进去就就去了,她不能再浪费大学时光。都大三了,还没跳过一场舞,说出去,大学白读了。
“跳呗!”素素拉过她的手,一手揽上她的腰,“慢四很简单的,几分钟就学会了。”
“我很笨的。”她学广播体操也比别人慢,统一学完还需要体育老师单独开半小时小灶。
交谊舞这种合作性的舞蹈,她很怕给别人带去负担,也不想自己丢脸。
“怎么可能。”说着,素素左腿贴上她右腿,“来,我进左,你退右,对,就是我贴着你的这条腿。下一步,我进右,你退左,后脚掌踮地,脚腕子扭一扭,对,和走路差不多。然后我们一起横移一步,往左往右都行你往左,我就往右。”
一双倩影落在草地,一会深一会浅,重重叠叠。
青豆机器一样横移后,右手被素素拎高,被动转了一圈。那感觉好奇妙。
素素只比青豆高个额头,脸挨得这么近,没有顾弈那日贴身的压迫感和心动感。纯粹的舞蹈体验为青豆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两腿一并!对,然后,我进一步,你退一步!先左,第二回就右。”
说完,素素松开她的手,卷发一撩,“你看,多简单!”
在素素眼里,教学完成了。
“真的吗?”还有点迷迷糊糊呢。青豆带着轻飘的小感觉,两手箍住素素的腰,撒娇着摇晃,“那你可不可以陪我跳啊!”这种舞蹈,可以跟女孩子一起跳的。这样她就不用担心别人嫌她笨了。
“可以啊。”素素满口答应。
青豆当即兴奋得转圈。和胡雪梅一样,礼拜一就开始等礼拜五了。
青豆算盘打得精光响。素素周五下班来学校陪她跳舞,跳累了正好双休在家休息,完美!
可是,南城大学这帮豺狼虎豹,怎可能放两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抱在一起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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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下午,舞蹈社进舞蹈房布置。作为学生,难得艰苦不朴素,小资腔调拿捏得骚里骚气。装好彩灯,试着点亮,确认光线,苏勉舒了口气。
他今天特意学港片里,扎了花头巾。
他们舞蹈社需要大概观察一下谁揭掉了邀请纸条。知道胡雪梅揭了三张,立刻出兵问询,等社里女社员回来说,青豆要两张后,新入学懒懒散散的蛋子们立刻振作。剩余舞票遭到哄抢。
青豆和素素甫一入场,好几双眼睛比旋转彩灯还要刺眼灼人,直勾勾盯向她们。
青豆上半身素净白校服,下半身套着蓉蓉为她新添的红色波点裙子,好不漂亮。素素遗憾怎么没换双白鞋,这样更配。青豆很谨慎,表示黑鞋保险,被踩了不心疼。
素素服了她这性子了,一点也不浪漫。
说是七点开始,实际六点大家就跳开了。音乐响起,青豆笨手笨脚,素素龟速教学。一首慢四结束,豆子满身大汗,依然迷迷糊糊。
素素笑话她,怎么跟她跳还这么紧张。
青豆吐吐舌头,“我天生对运动有些怵。”
今日维持舞房内秩序的是很八卦的英语老师。
七点准点,他晃着步子来看门,端着茶缸吹茶叶,一双眼睛享受地荡漾在年轻男女起舞的脚步间,突然,眼神一聚,看到了一丝不和谐。
怎么两个女孩子抱在一起?他很不满意,指挥着拆开。本来本校男女比例就不平衡,九比一,现在连跳个舞都矫枉过正,影响正常社交,这怎么像话!
他以为青豆和素素是为了避嫌,纠正地扬开声音,告诉大家:“保持合适的社交距离不是让你们男归男,女归女,是用正确的尺度进行社交。”
说罢,随机配对,把青豆交给了一个男生。
还陷在情绪里:“ballroonbsp; dance,很重要!这是我们大学生走上社会的交际工具,男女都要学会。大学生当然不是文盲,也绝不可以做舞盲!”
青豆心里有只吉娃娃无助狂吠,脸上的酒窝又挤得明亮俏皮,“不好意思,我第一次跳。你……慢一点。”
“好的好的。”男生诚惶诚恐,神经吊起,生怕踩着女神。
青豆焦心地一圈一圈随对方旋转,舞步可以说是颠簸起伏。
一句句对不起对不起跟卡带似的,循环播放,再看向罗素素,摇曳在苏勉的臂弯,完全就是鱼儿入水,好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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