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夏进宫探过苏小妹的情况。
回头就把所见所闻,详实告知老爹。
书上的经验不能因人适用。
索性甩给老爷子琢磨去吧。
隔日,苏先生带妻贾氏上门。
先生自去拜访老师。
田夏领了小葛在茶房陪侍女眷,闲逸寒暄。
贾氏绣袍赭衣,身材丰润,曲眉重颊,容貌倩丽。
面貌上略显岁数。
倒是言行不拘,谈吐畅意。
爽气之余,透出几分纯然。
贾氏娘家是世袭户,家里三代无官。
除了有点身份,手头上总不够活络。
贾氏亲娘相中贾公时,贾公还是个串货贩子。
两家结亲不久,贾公就进了南土商会。
现在钱是大把不缺的。
苏离娶贾氏,虽然没按入赘。
但一直住在贾家闲余的房子里。
直到进献苏小妹,得殷王封官赐地。
才搬进城。
殷地女性普遍晚嫁。
以贾氏这个年纪,比普遍要更晚了。
据说在苏离之前,贾家也公开选过婿。
最后都不了了之。
贾氏见田夏一直说些不相干的闲话,便道:
“苏郎本不愿我出户,是我定要来看看他心慕不忘之人,确不枉每日诗情寄相思了。”
田夏看向摆在贾氏手边的小点心,岔话道:
“四生三叶糕,复元活气,夫人何不尝尝?”
贾氏拈起一块小饼,看了看,又放回去。
“我家灶头换了好几个师傅,苏郎都不爱,吃得少,身子养得慢,可怎么办呢?”
“吃惯总会喜欢。”
“就这个‘吃惯’,便再难不过了,外面再好的东西,也就贪一时新鲜,家里的再不好,也因个‘惯’字,都变得好了,可打小就惯的,哪转得过来?苏郎吃了太多苦头,到咱家里,可不能再委屈他丁点儿了。”
当年苏家兄妹被赶出军营。
苏离受辱带伤,小妹年幼懵懂。
日子肯定煎熬。
田夏本以为苏离会去投奔偃君。
偃国不仅有人情,离得也近。
没想到他会舍近求远,奔赴南土。
虽然具体过程,苏先生对着老师也不细述。
但听贾氏这么一说,大概也就知道是受难途中遇到了贾家的机缘。
“我这姑娘名叫小葛,承着敝舍原聘大厨子的手艺,尤以煲汤为一绝,若夫人不嫌弃,可叫她上门教些可用的。”
田夏回望小葛一眼,丫头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出神。
贾氏摇了摇头:
“心里的饥苦,岂是嘴上能解开的?齐大人能到此,对齐妹妹来说,怕是不得已,可对姐姐我来说,却是一个惊喜,对苏郎,更如甘霖一般了。”
田夏只听得头疼:
“我还在守孝期,入境随俗,也难免适应不了。”
贾氏笑道:
“那等妹妹适应了,姐姐要你到家来玩儿。”
又看向小葛,“带这姑娘一起来吧,不讲究那么些。”
田夏对贾氏观感不差。
只觉得疲于应付。
好容易熬到苏先生出来,可总算松了口气。
一路无语,送出院门。
回转路上,小葛突然贴近了,细声问道:
“齐姐姐,那个苏夫人,是不是想要你,再去给苏先生做夫人?”
“她自个儿就是夫人,怎会找第二个夫人?”
“那她讲那么多,有什么用呢。”
田夏心说同床异梦,一人一个心思。
她连自家都照顾不齐。
现在还要管别人家的。
唉……
找爹要紧。
书房门是敞开的,一眼就看到老爷子支肘在桌上,托腮沉思。
田夏走过去,见两杯茶水满当当的,全凉透了。
吩咐小葛收下去。
合上门,撩开裙子,盘腿坐在桌对面。
“小妹的事情,爹都详实告诉苏先生了吗?”
“自然,苏子此来,也是借访师之名,询问妹妹情况。”
“我指的是,老王手上没个轻重,把小妹身上捏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齐父老脸一红。
“这你让为父如何开口?”
“你不说我不说,那谁去告诉他?”
“便知道,也没法子,不如不知呢。”
“可不好,要知彼疾苦,越愧疚,才越公平。”
齐父看了女儿一眼,提醒道:
“苏子可不是你的敌人。”
田夏没理会这话,翻开小碗,提壶倒上凉茶,一饮而尽。
齐父直咂嘴:“都这天儿了,还这么贪凉,好歹学过医的,自个儿身子都不顾。”
田夏道:“刮骨剔肉,真派上用场,能是什么好事?”
齐父连声附和:“是是是,那说说看,贾氏如何?”
“贾氏胸怀大度,看见苏先生成天以诗寄情,明里暗里劝我去给他丈夫当个妾呢。”
“万万不可!”
老爷子拍桌而起,脸色青白交错。
田夏奇了。
“爹不是最中意苏先生吗?连先生给我的绢诗也替我存着,怎么眼下又不行了?”
“咱们的女儿,怎能当妾!若苏子仍对你存有心思,往后避远些!”
“放心,就算我不避,他也会避,他还对爹说了什么?”
齐父叹了口气:
“学馆门生渐多,也有流客,家里人手应付不过来,苏子知道难处,要替为父置办,只是他不方便插手别家事务,还要咱们自个儿去领人回来,以往这些事,都是文姜操办,为父哪放心交给锦儿那糊涂丫头,管家岁数又大了,不想再叫他跑断老腿。”
“那我跑啊。”
“你身份不合适。”
“我自办自家事,又不是偷鸡摸狗,怕什么。”
齐父想了想,唯有如此。
把苏离所留一应物件全部交给田夏。
时辰地点都叮嘱仔细,不叫出一点差错。
等到月末那天,田夏雇了一驾马车,一驾牛车。
叫锦儿和鬼鹴相伴,踏着晨露,驶去云蒙山。
紧挨云蒙山的渔泽滩上,有座规模庞大的易市场。
是各地商贩定点销货的地盘。
田夏让锦儿去办了凭票,拿票入市。
穿过流水人群,直往奴市去了。
锦儿好生奇怪:“听说殷地禁奴,怎的还有奴市?”
田夏道:“殷地禁奴,只禁殷人为奴。”
锦儿皱起眉头:“自家的不能为奴,别家的就行?”
田夏没法回答。
奴市在易市场边缘位置,占地甚广。
与田夏之前所见不同,这个奴市的构造划分很是复杂。
前场四座拍卖台,分列道路两旁。
围栏后两栋楼房,以悬桥相接。
从外观看来,跟酒楼无异,颇具规模档次。
似乎还有个后场,隔着楼,只能看到边角。
田夏刚想进去,就被一个小厮拦住。
“夫人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蒙苏离苏大人不弃,过来看看,有没有可用的人手。”
那小厮听闻“苏离”名号,不敢怠慢,换了个娇俏妇人出来招待。
称是“当家的”。
当家的听了田夏的诉求,带他们穿过前场,进了左手一栋楼。
恰好有个客人出来,擦肩而过时,田夏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不是官大人吗?”
那客人一回头,竟是殷王身边的随侍官。
见了田夏,忙低头行礼。
田夏还了礼,客气道:
“上回多得大人礼待,还未及道谢,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随侍官忙道:“不敢不敢,小人吉字辈的,赐名为庆。”
田夏唤了声“吉大人”,又问道:“大人怎会来此?”
吉庆也不避讳,挺胸昂首道:“小姐刚来,有所不知,今日乃是采美之日,小人奉命前来观市,若遇上有缘的,择日带回充宫,倒是小姐尊贵之身,到此不宜啊。”
田夏无奈道:“家中缺人,父亲事忙,管家老眼昏花的,也只有我能来了,只是小妇人实在不懂行情,还望大人提点。”
吉庆听她一口一个大人,不自觉有些飘飘然,便道:
“家里用的,要乖巧懂事,不用多教就能妥帖,其实,遣退的宫人里,大有自愿入奴市,因在宫里办过差,用她们还得面子呢。”
那小妇人不客气道:“吉大管事,你都给透完了,还要咱们作甚。”
吉庆忙道:“多嘴了,本就不该是我的行当。”
田夏让锦儿给吉庆一袋银钱做谢礼。
吉庆推让两番,笑眯眯收下了。
那小妇人带他们去各场地都看了看。
有遣退的宫女、监人。
也有各地收买或是自愿卖身的奴隶。
田夏没看到特别中意的,见她只带自己逛一栋楼,便道:
“不如再让我多看看。”
那小妇人呵呵直笑:
“家里用人,只这一楼里的最合适,不过你是苏先生推荐来的,真要想看,我带你去问问老板,若是答应,你随处逛都无妨。”
“你不就是当家的?”
“当家——不作主,本来老板是不见生客的,你倒也不算了。”
那小妇人领着田夏一行,来到顶楼一间隐室。
推开门,只见房内三面顶梁书壁。
一个中年男子倚壁而坐,正在翻阅书籍。
其人身材丰硕,脸庞圆润光滑,身披团花锦袍。
锦儿越看越觉得此人眼熟,突然回忆起什么,转头看向田夏。
田夏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她便按住疑惑,不再多想了。
“管事的,苏大人推荐的人来了,想看看朱雀楼与后场。”
那老板抬起头,端视田夏,挑起重墨描画的浓眉。
“哟,今儿倒是穿得体面,不怕碍着走动吗?”
一说话,却是女声,略显粗犷。
田夏毫不在意,只道:
“替家里办事,还是注意些好。”
“可你这个体面人,却来了个不体面的地方。”
田夏奉承道:“吉官所入之地,必是荣辉腾光,能让小妇人沾沾光,都求之不得了。”
那老板咧嘴一笑:“冲你这抬举,不给面子倒不该了,当家的,带他们玩儿去吧。”
小妇人得了允准,带田夏三人前后逛了一圈。
那朱雀楼的牌匾,大字写着“藏椒阁”。
蓄的都是年轻貌美的少女。
每层都设有艺堂,教习各种技艺。
后场却是男童女童,最大不过十一二岁。
面貌各异,显然是从各个地方汇聚过来的。
锦儿看见那些孩子,有的脸色麻木,有的面露惊恐。
望向她的眼神,就像一把把刀子,全刺在她身上。
不自觉之间,她的手就在袖子里抖动起来。
田夏立刻就注意到了,但她一时脱不开身。
正想着怎么合理把人支走。
就见鬼鹴隔着衣物,握住锦儿的手,一言不发,牵着出去了。
“那壮士可不听话呀,是该多找几个能认清主人的。”
“让当家的见笑了,一个是我义妹,一个是我兄弟,他二人之间的事,却是我插不上的。”
“原来是家眷,那倒是我失礼,小姐可别见怪。”
其实苏先生早就替他们打点好了,是田夏自作主张,非要看个究竟。
最后也没换人,拖上牛车就走了。
锦儿早窝进了马车里,见田夏上来,紧紧挨住她,把脸埋在她肩头。
田夏感到她浑身发抖,轻抚她后背,叹道:
“都怪我,不该带你过来。”
锦儿闷着脸摇头:
“只有亲眼看到,才知道能遇上小姐,有多好命,可就算是小姐,也不能把他们都救回家。”
田夏无言应对,摸了摸她的后脑。
当年锦儿是没人认领的。
如果不是受到逼迫。
还真没想过要收她入门,更别提救了。
可现在,田夏只庆幸当年有人逼了她。
也特别感激那个逼她的人。
马车缓缓而行,忽闻外面一声大喝:
“小豆子!你又来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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