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夏听到有人喊“小豆子”。
当即叫停了车,探头往外一看。
就见一个壮妇提溜着一白衣少年,从沿街小棚里出来。
外面还围站了不少人。
田夏请鬼鹴看守,独自下车往那处去了。
走到近处,发现那白衣少年的白衣,原来是游医惯常的素服。
那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缠布裹头,面貌清秀。
显见不是这里的土著。
一圈人围在那少年身边要他赔钱。
那少年往地上一坐,摊开手。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拖他出来的妇人,在他耳朵上狠狠拧了一把。
小子被捏得疼叫了起来。
眼见其他人也有要动粗的迹象。
田夏连忙上去询问:
“这孩子能有多大罪过,为何要如此待他?”
那妇人上下打量田夏一番,昂头道:“你外地来的吧,还是别管闲事了。”
“一群大人,怎能如此欺负一个孩子,这事,我管定了。”
说着,走到少年前面挡住。
那妇人道:“你想管,就替他赔钱。”
田夏转头问那少年:“你是怎么欠了人家的钱?”
“我可没欠他们的,是他们自个儿来求药,偏又不听不信,弄不好,反怪我头上!”
这少年声音十分沙哑粗粝,像是喉带受过伤。
那妇人听少年毫无反省之意,当下扬起手,想给他两耳刮子先。
田夏拦在妇人面前,劝道:
“有话好好说嘛,你若有理,这一掌下去,理就没啦。”
妇人这才收回手,对田夏道:
“那你倒来评评理,他一个小人儿,不知得了什么关系,竟开起医铺,专给人瞎整治,还乱收钱,本来好好儿的,却叫他给治坏了,咱们还找不得他了”
那少年嘿嘿一笑:“这儿何止我一个,坐堂的,游医,处处都有,你们又想攀我师傅,又攀不上,揪着我找茬有什么用!怕不是想故意败坏我师傅的名声。”
那妇人狠狠道:“你师徒俩都是黑心眼子的,还需要败坏吗?你师傅只给富人家瞧病,还叫你这龟孙子跑来高价卖烂药,害苦多少人家!我家老头子不过一个褪脚皮儿的小毛病,你不管他的脚,尽开些乱七八糟的,吃了多少日子不见好,换了家,也就一盆药汤的事,不叫你赔钱,叫谁赔?”
旁边众人纷纷抱怨,大抵跟这妇人的遭遇差不多。
就是觉得药没用,买了不值当,集体讨债来了。
田夏不想缠磨,把身上所剩无几的钱拿出来分分,先打发人走。
那少年抱头嬉笑:“这世道,就是缺你这种大善人。”
“是啊,也缺姑娘这样的。”
那少年笑容立止,一脸警觉,瞪向田夏。
十五六岁的女子,就算裹得再严实,样貌身形也与同龄男子大不一样。
这位虽然声音难辨,上身如板硬直,脸廓胯宽却透了底。
当然田夏有经验,才能一眼看穿。
实际上这变装已经相当不错了。
田夏趁着“少年”呆木之际,自进医棚,四顾张望。
感觉一切还如昨日。
她随手翻看桌上医案,有内科、外伤、杂科……
可见学得比她更广。
褪脚皮看似外症,实有深固内因。
药汤泡脚,只解一时,去不了根。
这孩子卖的药,肯定是师傅配好方的。
她当跑腿,看人要价罢了。
看人不准时,难免会闹是非。
而且治根之药,需要长久坚持。
不是三五日就能见效。
小儿不够资历,说出来的话,少有人信。
被当成讹诈,也正常。
那些堵门的,倒也未必安什么好心。
那“少年”见田夏翻看医案,连忙过去捂住。
田夏也不介意,收了手,看向她。
“你师傅呢?”
“师傅可不是谁想见都能见的!你能出多少?”
“倒也不急,不过有件事,小豆子此名,不是你的,往后别再用了。”
“你谁呀!”
“记得你欠我一份人情,好好用自个儿的名字吧。”
田夏出了医棚,往后方葱茏山影望去一眼。
如果真是师傅,当下也不是相认的时机。
“小豆子”是她重要的经历,也是她人生的一部分。
只是偶然同名也就罢了。
不然,她可不打算拱手让人。
买回来的仆从总有七人,多是障目所用。
最重要的,是一名叫“韩姬”的中年妇人。
韩姬原是韩邦献给殷王的美人。
进宫时年仅十三,受过一阵子宠幸。
却没给位份,始终都是侍婢。
二十五岁,是宫女的遣退年龄。
那时韩姬已快升至教习职位。
一旦升任,不仅可以留宫。
还有很大希望入殷籍。
可她不讨主母喜爱,被刷下名册。
到龄出宫,无颜回乡,只能投身奴市。
苏离选中韩姬。
一是她进宫年久,熟悉宫里各种规矩。
再来刷下她的是当朝主母,本身立场就有偏向。
更重要的——她有十足的,侍奉君王的经验。
只要田夏能设法把韩姬输送到小妹身边。
至少可以教她懂得分寸。
当夜,田夏同韩姬密处,问了许多殷王的“私事”。
也把自己的想法跟韩姬交流。
由此商讨长久之道。
不多日,凤翔台的大管事吉喜,亲自登门拜访。
奉上出入内宫的金凤腰牌,希望田夏能时常进宫相会。
田夏酬谢过吉喜,记起苏先生提过小妹爱吃哪些食物。
吩咐小葛精心炖了一小罐鸽汤,放在暖笼里。
带着小葛和韩姬两人一同进宫。
到了宫门,宫卫拦住,要查验食物。
小葛护着暖笼,直往后退:“这时怎么开盖?这一开,不仅要凉,鲜味大减,吃不得了。”
那宫卫不依,非要尽心尽责。
韩姬上前道:“此乃云美人所好,特意嘱咐的,若惹恼她,盘到你头上,你能当得起吗?”
宫卫见过金凤牌,又听说是云美人特意嘱咐,当下迟疑了。
韩姬又道:“要入口的,哪一样不是仔细查验?那凤翔台的食官莫非是摆设吗?你信不过我们,还信不过大王?”
宫卫听了一个激灵,连忙拱手让路。
韩姬看了田夏一眼,小有得色。
田夏回她一笑,以示赞许。
再见苏小妹,仍是在鸾阁里。
同一个人,同一个地方。
却与上次光景大不一样。
小妹斜卧榻上,一身彩衣大袍。
头上云髻高耸,身上坠满金玉。
唯独脸上干干净净,不施妆容。
那张素净玲珑的小脸,倒被衬得更加水灵。
小妹身后有三个侍女,持羽扇替她扇风。
桌前两个侍女伺候水食。
还有五六个伶人在台子中央吹拉弹唱。
小妹见田夏来了,把所有陪侍的全赶出去。
见小葛和韩姬还杵着,眉头一竖。
“都叫走了,怎么还不滚?”
田夏道:“你哥哥特意叫做了你爱吃的鸽子汤,是你在齐宅吃惯的手艺。”
小葛得了指示,把暖笼放在桌上。
小心捧了罐子出来。
苏小妹拖着一身厚重衣袍,慢慢挪到桌前。
小葛轻轻揭开盖子。
金波鳞光,熟悉的鲜香。
让苏小妹想起在齐宅屋里,跟哥哥对桌而食的场景。
不由自主就落下了泪。
她忙用手背擦去眼泪,脱下外袍。
冲着外面大喊:“快拿勺子来啊!我要吃汤!”
吉喜缩在帐外,听到娘娘吆喝,急传食官食具。
小妹不满:“我哥叫送来的,难不成还有毒吗?成天验验验,还让不让人好好吃一顿了!”
田夏道:“过了手的东西,不能大意,不仅为你,也是为咱们,为你长兄。”
小妹翻了个白眼,就桌前坐下来。
等食官验过,韩姬舀汤到碗里,跪在苏小妹侧身,将碗高举递上。
小妹接过碗,低头瞥她一眼,没理会。
照习惯吹了吹汤,慢饮一口,果然是熟悉的味道。
清冽甘甜,就如同她在哥哥身边的日子。
小妹连喝两碗,擦擦嘴。
裹上衣袍,又窝回榻上。
小葛同侍女一起收拾桌子,到外面等去了。
“坐吧。”小妹指了指桌旁的竹凳。
田夏依言坐下,韩姬站在她身侧。
小妹斜了韩姬一眼,倒也没再赶人。
“你让吉大管事亲自来找我,怕是有哪处不妥当。”
“我咬了他!”
“………………”
oao!!!
“你咬了……大王?”
“除了他还能有谁?”
“咬在……哪儿?”
“手上。”
田夏拍了拍心口:还好还好,还有挽回余地。
“咬得多重?”
“粗皮糙肉,又没敢用力,也就磕了点儿印子。”
“然后呢?”
“然后他就跑了,半个月没上这儿来!”
“只是这样?”
“这样还不够?”
“唉……”
苏小妹瞟向田夏:“你倒不问我为何咬他?”
“不管为何,都不可以,大王君体贵重,又自小习武,常年马背征战,老而不衰,真惹怒他,你们都经不住的。”
苏小妹一甩手:“行了!真烦!我又不是不知道,就是没忍住嘛,谁叫他不听我说话,非要猛捣,他当自个儿是根杵子,我可不是石磨子,都叫疼叫那么大声了,就是不肯罢休,再忍下去,那还不血沫子乱飞!”
田夏算算日子,都这么久了还没磨合好,不大对劲。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苏小妹一点儿不晓得害臊,从头到尾给田夏详细描述了一遍。
原来殷王习惯破门就入,不耍太多花样。
他的姬妾,无论大的小的,都是迎合他的。
像小妹这么不服帖的女娃儿,他还是头一次遇到。
苏小妹本来就特别护疼。
第一次被弄疼以后,就记住那个印象了。
但凡深入一点,她不管疼得厉害不厉害,只管张牙舞爪鬼叫不止。
有几次,她一叫,殷王觉得扫兴,就不继续了。
小妹一看挺有效,就把叫疼当作是个法宝。
可法宝也有不灵验的时候。
田夏看了韩姬一眼,提议道:“不如找个教习的女侍,教教你这些事情吧。”
小妹一扭头:“谁要那些蛆虫教!我都听不得她们多讲一个字,全把嘴巴缝起来才好,你懂,你来告诉我怎么舒服!”
田夏头脑顿时雪花浮影,一片苍茫。
怎么舒服?
她哪知道!
她还不能让别人知道——其实她啥都不知道。
“有些事,意之所随,不可言传,说是说不清的。”
“这有什么说不清?你可真是没用!”
“回头我找些图画给你,你看了就能明白。”
“光明白,他不来,有什么用?”
“他不来,你可以主动去找他,内宫这么大,你就没想出去走走吗?”
说到这个,苏小妹可心烦了:
“不出去!谁要跟那些蛆虫‘姐姐妹妹’虚应,光应付大胡子都快把我给累死了。”
既然不愿意,田夏自然不再多提。
苏小妹扭捏了一会儿,琢磨琢磨,又改变主意了。
“听吉喜说,外面芍药开了一大片,你跟我去看看。”
田夏当然没有不乐意的。
也就让吉喜在前面领路,韩姬在后面跟随,相伴出去了。
出离凤翔台,一路游景。
到了南边花园,果然见一园怒放的赤芍药。
冰露绿盘相托,烁烁红苞胜艳火。
苏小妹见了,倒也欢喜,赞道:“好红花。”
转头就吩咐吉喜摘下花朵,带回去做装饰。
吉喜忙道:“这花是兰夫人叫种下的,万万不能攀折。”
苏小妹瞪圆了眼。
“她种她的,我折我的,有什么相干?”
“兰夫人的命令,小人哪敢多问,许是觉得花开不堪折,长在枝头才能显出它的美好。”
“那你连着枝子剪下来,它不就到哪里都能长在枝头上了么。”
吉喜差点给她绕进去,忙用眼角梢往田夏那儿递眼神。
田夏道:“兰夫人是大王的结发妻,也是这内宫主母,若你不听她的话,她有权罚你,她要如何处置不守规矩的姬妾,连大王都不便干涉。”
苏小妹最听不得规矩不规矩的:“摘几朵花都叫不守规矩,往后日子怎么过?不如叫我死了算啦!”
韩姬在后面轻声道:“娘娘实在想要这花,去告诉大王便是,娘娘想要任何东西,都只叫大王给,不要自个儿作主,旁人问起来,也只说是大王赐予,别说是自个儿要的,这样一来,谁也怪不到娘娘头上。”
苏小妹听出这番话是帮着她的,朝后多看了韩姬两眼,才把气顺下来。
这边正说着话,听见有乐声悠悠荡荡传过来。
不知是什么乐器,似箫非箫,夹着鼓铃。
苏小妹侧耳倾听了一阵子,问吉喜:“哪里死人了,在这唱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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