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得很好。”
他缓缓上前,走近那倒在地上似乎无力反抗的初昭,声音厚重沉闷,却毫无讽刺之意。
他似乎是真的在夸耀她的果断,又近乎某种大彻大悟的决然。
初昭半跪在地上,在他走近时横刀竖在身前,不需要说什么,只需要与她对视,与那双沉淀了霜华的冷眸对视,就能明白她的意图。
心存死志,早已是决意以死了结,太学主毫不怀疑,只要他再进一步,对方就会拉着他同归于尽。
准确说,哪怕他就此停步,初昭也不会停止她的决定。
从她站在他身旁的那一刻起,她所等待的就是这一日,仇恨只能用鲜血来洗刷,耻辱只能用死亡来告慰,这条路她走得太远太远,远到哪怕有人向她伸出手,她也不会给于任何回应,于是哪怕是罗喉,哪怕是素还真,都无法让她后悔。
这本该也是太学主期待的场景,为他送上终结的时刻,这份荣耀他赠与初昭,在这仅有他们的一隅,无人在意的绝处,相伴走向死亡。
这是他为自己选定的结局,心满意足的结局。
“可我后悔了,初昭。”
他停在初昭两步之外,喟然长叹。
“后悔你的所做所为吗?”初昭咬牙道,在疼痛蔓延中,她调动着全身的力量,只为成就最后的一击。
“后悔与你的约定,”太学主低头,兀然就放轻了语气,“好在,我还有反悔的余地。”
初昭还在思索反悔何意之时,太学主猛然近身出手,运掌积蓄庞然力量,初昭反应极快,意识到太学主意图后,即便时机不合适,同样做出了决战的准备,手腕翻转划过凛利弧度,在手掌抵住她的肩膀时,长刀亦刺入他的心口。
“噗嗤——”
刀锋不受阻碍地穿透身体,点风缺身体微抖,脸上没有意外,他的眼中更是难得畅然,更让他快意的是,初昭面上那绝无仅有的愕然。
永远波澜不惊,至死从容自若的眼中,弥漫着她无法想象的意外和诧异。
“你……”
心口的伤痕带来致命的打击,高大的身形终于支撑不住,和她一般半跪在尘埃中,可太学主的手仍旧死死抓着初昭的肩膀,嘴角上扬起诡异的微笑。
“很意外对吗?”
鲜血从太学主口中逆流,从胸膛溅出,初昭第一次不知所措该如何继续,她本该抽出武器任他再添重创,然后按着一开始所想,用自爆的方式带走死神与邪天御武遗留在世上的错误。
这是她早就想好的结局,为自己写定尸骨无存的下场,在发觉有可能被邪天御武控制后,在罗喉还想着如何解决之时,她便在想些如何抹去一切痕迹。
与其让这具躯壳反过来伤害那些爱她之人,倒不如与她一同走向覆灭。
那是她为自己决定的结局。
可这个结局遇到了无法想象的意外。
“……你在做什么!”
挥刀而出的那一刻,刀锋轻易进入太学主的身体,本该有的反抗全然消失,她开始以为太学主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击向她的那一掌,她亦做好承受这全部死神力量的一击。
这一击或许会让她肩骨尽碎,死神的力量可能会摧毁她的躯体,可这些都没关系,她早已催动所有力量,在死神力量荡开的第一时间,一定可以将他带走。
可是没有,他放弃抵抗存留的一丝力量,在接触到身体之时,迎来的不是摧筋断骨的疼痛,而是庞大凶狠又竭力克制的死神之力,化作汹涌的巨浪,将焚烧一切的火焰狠狠压制,将她几欲自爆的力量死死摁住。
“我说过,我后悔了。”
太学主没有用功体去修补伤口,而是借由手掌,将剩下的功力全部传入初昭体内,被他洗炼过的死神之力克制着邪天御武的影响,来自儒门中和纯正清气滋润着她所剩无几的功体。
“听我说完,初昭。”察觉到初昭试图脱离他控制的动作,太学主用力按住她的身体避免挣脱,在她几乎力竭于刚才一击后并不困难。而此刻再开口,许是生命流失,许是再无眷恋,他的语气添上几分虚弱,一字一句落在初昭耳边又清晰无比,“当我意识到你低头目的时,我们心照不宣保持表面和睦时,玉石俱焚是可以望见的道路。那并没有什么不好,我也不是什么善心人,既然要夺走我的性命,就拿你的性命来作代价,很合理的交换,我们对此都很满意。”
“是的,我以为这就是我们的结局。恨与怨让我们相会,直到死亡一笔勾销,我憎恶死神施加于身的一切,可唯独一个你,如此光彩美丽。”
“……圣洁的血脉诞生极恶之花,时间给于祝福,罪恶浇灌成长,命中注定是杀戮与战火。可惜,吝啬的拥有者拒绝分享,命运之神也有无法掌控的命运……”
“《死国年纪》的记载,命运之神窥见的片羽,你与正道对立的命格,我把玩着这份预言,欣喜于如此契合的光景。”
“不是明月坠入沟渠,而是你我同在地狱。”
那时的他一遍遍咀嚼着这段文字,那时的他已经了悟死神的恶意,地狱已经为他打开大门,再没有脱身的机会,点风缺与太学主的善恶在拉扯对战,然而一抬头,就是她坐在屋顶吹箫的背影。
苦海沉沦者,何止他一人。
于是整个人都找到了安心之处。
不可理喻又理所当然。
“——直到罗喉的出现。”
如何来形容这对父女的关系呢?
绝途的星光,海航的灯火,是留不住也要伸手、救不得不肯放弃,明明隔着无数生死,偏又固执把对方视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即便这一部分,根本不属于自己。
明知道对方与自己同在苦海,所求不是一同沉沦,而是一方的解脱。
是多年前的云曦月,明知圈套一头栽入,重重设局求一线生机;是复生的暴君,将仇恨踩入尘土,绕指柔肠撞上冷石不改初衷。
在罗喉的眼中,如此清晰照见了自己的卑劣。
又一次将她扯入仇恨的漩涡,那是一夕海棠的判词。他在一夕海棠的记忆中,看到了繁花树下静坐的女子,她鲜活、宁静,带着与初昭截然不同的气质,骨子里又沉淀着熟悉的光影。
不是战场上奄奄一息的坚持,不是以死诉说抗争的仇恨,不是夹枪带棒的嘲讽,不是眼中洋溢死亡的期待,残缺的玉玦也有补全的机会,而不是任由她粉身碎骨。
曾经学海无涯所见恨意难休的云苍陵,直面师长自杀后彻底绝望的云苍陵,失去一切后走上罗喉旧路的云苍陵,也可以花费几百年的时间洗去愤世嫉俗的偏激,寻回那一树繁花的初心,比当日情况好千万倍,尚且有亲友身后相望的初昭,哪怕被他拖入这绝境,又为何就无可救药,要陪他走一趟黄泉?
同样在七韵斋中,他第一次见到了一夕海棠的愤怒。
“她做错了什么呢?命格的奇特引来了死神的窥视,求不得的好奇让祂拿罗喉做赌注,好不容易得一朝喘息,你又生生逼她自斩手足。现在你又告诉我,你怀疑你的选择?”
“你有什么资格让她陪你去死,你有什么资格说公平合理!你说她生来便是罪恶,可我更想说,正是因为你们这些自翊主宰命运的魔鬼,才将人间变做深渊,才让她不得安宁,到头来刽子手却说,她天生如此。”
“该死的是你,行差踏错的是你,自甘堕落的是你,你却口口声声要无辜者与你陪葬。”
“你凭什么让她陪你一起死?”
凭什么呢?
以往太学主可以认为,凭她选择了他,哪怕被仇恨连接,也是她自愿拿死亡做陪。
那样骄傲的生命,连死亡都要是自愿的。
可是不是,天不孤告诉的真相彻底击垮他的幻想。她不想活着吗,她自甘沉沦吗?她也有相许的愿景,她也有牵绊的故人,可这一切在他的操弄下成为虚妄,天不孤不明白他当时匆匆而去的缘由,他只是清楚意识到,一夕海棠说的是对的,而他再无法正视她那双清醒的眼睛。
这他在一夕海棠的指责下哑口无言,踏着长风回到学海无涯,所见是她空荡荡的屋舍,他在门口等她回来,等明月重新回到屋梢。
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荒谬可笑,可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死神的末路近在咫尺,他将要奔赴死亡,可那一刻,他彻底后悔。
“我不想你死了,初昭。这世上多的人该死,但那不该是你。”
他不惧死亡,可他不想带着初昭一起离开了,地狱太冰冷,不需要再多一轮寒月。
他想她活下去,已经置身阴影中的人如何长存,要么光照大千,要么融为黑暗。
在彼时错乱的局势中,在他死后,愿意且有能力庇护初昭的人选并不多。
“素还真太仁善,他只会尊重你的选择,”太学主喃喃道,久违的虚弱漫上他的身体,他手下的动作越发用力,“所以我问你如何看待罗喉,你相信他,我相信你,于是我告诉了他你的情况,让他带走你,好好保护你。”
如果没有初昭斩钉截铁的回复,太学主绝不会去考虑将初昭托付给他,哪怕从各种意义上说,罗喉都是这世上最有资格照顾她的人。
那是她的父亲,是抚养她长大的家人,是永远信任她、永远包容她的父亲。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我以为他会照顾好你。”
当日学海之外,他将初昭的身体情况尽皆告知,从罗喉口中得到他的承诺,带走初昭,护她一世安宁的承诺。
干戈无法化解,亦不需要化解,太学主可以欣然接下他的报复,罗喉亦不介意终结死神传说,可刀锋在触及那轮明月时,谁都无法继续。
盼望她能安好,或许是这是两位无法共存的仇敌,唯一能够达成的共识。
于是罗喉带走了她,太学主来不及说再见,他望着失去一人便黯然失色的学海无涯,在生命最后,写尽仅剩的笔墨。
他找到爱染嫇娘,在幽溟又惊又喜的目光下解开了死神加诸她身上的桎梏,彻底交还这对苦命爱人自由;他对上剩余的黄泉引者,轻易击败暗影魑首后,用佛顶冥塔打开光明净路;他在书阁中忙碌半宿,将当初有关天都之事的记载整理,那些被她抛却的回忆与真相,被他一一捡起,等待她愿意接纳的一日;他细数学海无涯剩余的人员,最后的太学主写下最后的罪诏,千年的基业与名望断于他手,只愿此身湮灭后,能有后生重续此门。
细数一生的功过,了结半生的罪孽,点风缺怀着平静的心情将是非写定、将后事安排妥当,然后披着晨风与熹微,与东天的启明一道,一步一步走向预料之中的死亡。
走过天狼星与阎王锁的联手,走过天剑与六铢衣的伏杀,直到再次与她照面,在欢喜与遗憾中,遇到了真正的意外。
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初昭,罗喉承诺会保她安全的初昭,就这样出现在战场上,替他挡下攻击,带他离开战场,向他挥出一刀。
事实证明,哪怕是罗喉,也阻挡不了她的决心与信念,阻止不了初昭站到他面前,向他挥刀的意志。
在意识到这一点时,点风缺心情无比复杂。
木朝言曾说她太过心软,可刀锋穿透血肉之时,既痛且快。
一边感慨于她的成长,一边又悲哀于这份仇恨的沉重。
“死在你手里,能在最后见你一面,已经足够。”
随着力量耗尽的消耗,点风缺再也没有力气维持姿势,即将倒在地上之时,一股力量将他拉起,他清楚见到初昭眼底的怒火,被他动作惊醒而生长,而她抓着了他的胳膊,声音失去冷静,“点风缺!你这是什么意思,想后悔就后悔,想杀就杀想救就救,你把我当什么,怜悯?同情?我不需要,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善意,无论是罗喉还是这份力量,我都不需要啊!”
真是熟悉的回答,意料之中的答案,点风缺仰头大笑,却是到这一刻再无挂碍,“是啊,你不需要。你不需要补偿、你不需要怜悯、你更不需要庇护!是我自以为是、是我多管闲事、是我自作多情,可是初昭啊,死神从来不讲道理,死神何曾考虑他人的心情。”
他反手抓住初昭的胳膊,狰狞的表情终于有了死神该有的残忍,“这是报复,这是仇恨,怀抱着最憎恶之人的力量活下去,这是我对你背叛的惩罚啊哈哈哈……”
笑声同样苍凉,心情却截然不同。
“点风缺!”
那笑声让初昭眼前发晕,她清晰感受着体内两股力量的厮杀争斗,导向的却是一场明朗的未来。
再敏锐的洞察亦无法辨明此刻的状况,明明是敌人,是杀身之仇,却为何到了这一刻,又将最后的力量毫不吝啬给予,用自己的死亡,铺就她的生路。
“活下去,初昭。”点风缺眼前闪过云曦月一刀之锐,“我见到了云曦月,见到了她手中斩天灭地的一击,那时候我就有一丝后悔。罗喉可以将你庇护,但那不是你,在见到你出现我眼前的时候,醍醐灌顶般了然,你不是被人护在羽翼下的孤鸿,你本就是展翅高飞的鹤鸟。”
在初昭出现战场将他救走之前,点风缺从来没想过将死神之力渡给她,可在云曦月惊鸿一影后,这种冲动疯一般地在他脑海中生长。
他错了,一直以来就错了。
云曦月不是夜空中皎然映照太阳的明月,她是太阳,是照临四方的光明,她需要的不是保护,是堂堂正正独立自由地活在人世间。
何为初昭,日月昭昭,光明显亮,初心不改,此心不转。
天空不知道何时飘来了雨丝,湿淋淋打在身上,糊了一脸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点风缺轻笑一声,凶狠的面容上竟也有了几分慈祥。
“其实,我很感激你点醒了我,与其浑噩癫狂偷生,不如清醒从容而去。儒者修身养德,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哪怕这句仁德,于我说来,着实讽刺。”
“活下去,初昭。我不值得你赔上性命,遨游四海的长风,本就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我以死神之力为你封锁邪天御武的渗透,以儒门的功体为你修补剩余的功体。你若是想,可以凭借这份力量纵横天下;你若是厌恶,也有足够时间去寻找新的替代,重新修来一身圆满。世间千万条路你都可以去尝试,唯独地狱不该是你的归宿。”
是我困住高飞的云鹤,是我害你不得安宁,便由我于此地狱之中,为你打开通往人间的大门。
赠与这荒唐后半生中,仅存的曦光。
迈向终点的一刻,点风缺的神色无比满足,眼中倒映的微光彻底刺痛了另一位当事人。初昭只觉四肢百骸说不出的疼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脑中意识摇摇欲坠之前,她颤抖着手拔出武器,任心脏里的鲜血喷涌而出,将半边身子都染的赤红,溅入眼中晕开一轮赤月,好似一场轮回的重现。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流转的刀锋无视了体内沸腾的力量,在本该止息静养的时刻,初昭不顾一切地将他们调动,耀目的刀光在她眼前绽放,摧毁了失去呼吸的躯体,只留尘烟茫茫无言讲述,此处曾经发生的故事。
初昭终于松了口气,自身再无留恋,彻底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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