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杉树下,他们沿着河慢慢地漂,进了村子,许伯便带着他去了那岸口。
许道宁画画的地方在村子的最西边,连接着尧河。
这是一片石滩,冬天的时候没什么人过来,可夏天的时候,许伯说大家最喜欢在这洗澡乘凉。大树下摆个竹椅,吹着河风,别提有多惬意了。
“这石滩村子里的人夏天常来,没什么特别的。”许伯见楚斯年正眺望着远方的肃山,不以为意地说道。
楚斯年又拿出了那幅临摹图,展开来指了指山脚上的小黑点:“许伯,你瞧这画上的黑点,可知他画的是什么?”
他又接着指了指肃山:“差不多该是那块地方。”
和画中山脚对应的地点如今早已是杂草丛生,林木密密层层,根本看不出有任何建筑的痕迹。
许伯拿过了楚斯年手中的画,仔细对比了一番说道:“啊,我该是知道他画的这是什么了。这在很早之前,嗯——那会儿我差不多和你一般大,那山脚下是住了一户人家。”
他啧啧了两声,感叹道:“你可不知道,当年有一场大火将那房子给烧了。那火烧的可大,河面上的风将烟全给吹进了村子。那会儿正值秋收呢,还以为是有人家在烧杂草,一开始都没人在意。直到后来啊,那烟一直往天上跑,将整个天都给弄乌了。”
“那火啊,将山上的树都给点着了,烧了好多天都灭不下去。”
许伯又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强调道:“这事儿你去问村里任何一个和我同辈的人,大家都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
他见楚斯年深色略带悲伤,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哎,没事儿,不都过去了吗?小鸟飞来飞去将树果叼到那儿,这树不也就重新长出来了,这鸟儿不也就重新在那筑窝了嘛?”
楚斯年皱了皱眉头看了看许伯,清冷地说道:“我没难过。”
这话怼的许伯说不出话来。就说楚斯年那样子说自己没难过谁信啊!
“那当年那儿住的人家你们可认识?”
许伯摆了摆手走开说道:“不熟,不熟,隔了这么大一条河呢,就知道那夫妻有一对儿女,不过姐弟俩岁数还差挺大的。那小的三岁的时候,他们还跑我们这儿送过喜蛋呢——哎,也不知道当时起火的时候他们在不在里面,应该不在吧——”
楚斯年奇怪地问道:“三岁才送喜蛋?”
许伯坦然地回复道:“你有所不知,我们村子之前和那户人家都不认识,这还是后来才渐渐走近了。是以到了那孩子三岁的时候才补了喜蛋。”
楚斯年一脸了然,说道:“那您能带我到河对岸去吗?”
许伯一脸不可理喻地看着楚斯年,道:“你去那儿干嘛?都荒废了,荒废啦!”
楚斯年拉着许伯的手拜托道:“许道宁先生画的画,画中的房子,对我特别重要。”
许伯看了楚斯年好一会儿,内心挣扎着,最后还是妥协道:“哎——认识你算是我倒霉咯。”
他假意讽刺,却带着楚斯年往船边走。
风平浪静,鸟儿从许家村飞到肃山不用一会功夫,楚斯年也紧跟着它们的步伐。
许伯在肃山脚下靠了岸,道:“我就在这等你,不上去了。要是太阳下山之前你不回来,我可得先回去了。”
他拍了拍楚斯年的肩膀道:“别怪我无情无义。”
楚斯年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撩起了衣袍,踏上了那一片荒蛮之地。
荒山上根本没有路,他只能低着头,扒着树,一点一点慢慢向上爬。
画中别业的所在之处,如今已是面目全非。那场大火烧的该有多旺,连根枯木都没留下,杂草都已长得和人一样高。
如若这儿便是吕先生所说的‘终南别业’,那一路向上,顺着水流,就应该能到达《坐看云起图》中所指示的地方。溪水清澈,湍湍流动,从山上顺着石缝流进尧河。
他找了个掉落的枯枝,当作拐杖,走了上去。
楚斯年将衣领微微敞开,捧了一手溪水扑到脸上降温。晶莹剔透的水珠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下巴上,顺着脖子慢慢流入领口。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照到他脸上,光影斑驳。
到了山顶,到了水流尽处,楚斯年已经累到说不出话。他将树枝放在一边,坐在地上,和马麟笔下的画中人如出一辙。
落日余晖,流光溢彩,晚霞将天空染成红紫色,光丝将山体包裹。
远处的群山,看上去似是没什么特别。
树叶丛中星星点点的白,是休息的白鹭,百鸟争鸣。
他坐在悬崖上,看着泉水飞驰而下。在楚斯年的记忆里,这是个吕先生从未来过的地方。既未来过,为何指路此处。吕先生又怎能确定,楚斯年能成功理解那句诗中的意有所指呢?
等太阳落下的时候,山谷便陷入了黑暗。暗淡的月光只在河面上洒下漫天星星。
等楚斯年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时,他才意识到时间已晚。太阳下山之后,可不是一个走进深山树林的好时间,潜伏的野兽,已在那看不见的地方露出獠牙。
他只能站在这没有什么树木遮挡的悬崖边,等待黎明的到来。
“沙沙沙——”
是树叶晃动的声音。他警觉地拿起地上的树枝,站起来做好防御的姿势。
“沙沙沙——”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站在悬崖边,紧了紧手中的树枝,明白这其实无济于事。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楚斯年看到了星星火光。
那人扒开树丛,脸上膝盖上都沾满了泥,大概是上山的途中摔了一跤。她握着火把,衣服也脏兮兮的,前襟还湿了一大块。
“楚斯年——”
她带着火光朝他跑来,照亮了山谷,照亮了孤独险峻的悬崖。
河面上不再泛着冷冷银光,而是暖暖红色。
久安跑到他面前,哭着一张脸。
“呜呜呜,你这么晚还在山上,吓死我了!”
他这才发现,原来她另一只手里还握着一支簪子。孤身在黑夜中上山,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鸟叫兽鸣的她该有多么害怕。
“呜呜,我好想抱你——”她无助地展开双手,本想扑身上来抱住他,手中的东西却让她犯了难。
楚斯年接过久安手中的火把,拿过簪子将其插在了她的发间,紧紧地抱住了她。他拥住她的那一刻,只觉得心口满满的,整个世界都满满的。两人贴合的那一瞬间,才觉得完整。
久安将头埋在他的胸间,久久不愿离开。
楚斯年悄悄亲了亲她的耳朵,她只是抖了抖,却依旧没有起身。借着火光,他却能看到她瞬间变红的耳朵。
“你怎么来了?双善其身那种话听听也就过了,做不得真的。”他心疼地说道,又吻了吻她因奔波而凌乱的发丝。
久安这才离开他的胸口,却依旧抱着他,抬头望着他的眼睛抱怨道:“你真是吓死我了!我陪顺兮从司民那儿回来后就发现你不在府中。午后你却还没回来。我知道你是去找许伯了,可是再怎么样也不会用这么久,担心的我就马上寻过来了。”
他擦了擦她那脏兮兮的小脸,满眼疼惜。
“对不起,是我的错。”
楚斯年顿了顿,正色说道:“可下次就算再怎么担心,你都不该以身试险。你可知道夜晚的山林有多危险,怎么敢孤身一人跑上来。”
久安一听这话,又抱紧了他,缓缓说道:“我去了许伯家,问了他妻子才知道,你们来许家村了。我又赶紧跑到许家村,那时已经接近傍晚了。你可不知道,你当时和许伯在河边说话,可是有很多小朋友都躲在墙后看你。他们同我说,那个哥哥跑到河对面的肃山来了。我一猜就知道你是来找那别业了。我又马上求人载我过来,讨了火把便上山来寻你。”
“楚斯年,我说这些话只想让你知道,虽然你孤身一人惯了,但你现在有我了。”
“不论你去哪,不论有什么危险,我都会来找你,陪着你。”
人人都羡慕他是吕先生唯一的学生,可在楚斯年小的时候却无比羡慕寻常人家的孩子。
他不明白有一个出名的先生有什么好,他只想有一个家,有父亲母亲,可以在学堂结识好友,不必颠簸流离,不必居无定所。
他喜欢去庙会,喜欢去城里,喜欢一切与热闹有关的地方。后来慢慢长大,便也不再奢求,习惯了形单影只,孑然一身。
眼前的久安让他忽然想起了儿时的梦想,原来这一切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真。
‘谢谢你,谢谢你愿意接纳我这个孤僻性冷的人。’
他们十指相扣,火光摇曳,在触碰到彼此的那一刻都明白了,原来你,就是治愈我这一世的良药。
“我好像从没对你说过,我心悦于你,宋久安。”
他的唇红的滴血,而她也知道她亦如此,那是他们相爱的证明。
下山的路上,楚斯年一手拿着火把,一手牵着久安。
他们顺着河流,一路下来倒是没碰到什么危险。不过都说居安思危,那这句话一定有它的道理。
地势逐渐平坦,久安也放松了警惕:“等到了山脚,晃动火把,对岸的船夫看到会回来接我们的——”
“嘘——”楚斯年伸出手指噤声道:“你听。”
树叶沙沙作响。
楚斯年挡在久安面前,说道:“待会我会牵制住它,你立马顺着河往下跑。”
说时迟那时快,它满身刺人的鬃毛,亮着一对尖锐的獠牙奋身向他们奔了过来——那是一头成年的野猪,它根本不怕楚斯年手中的火把。
他将火炬横放,抵住了它的獠牙,却还是被顶入了水中。
“啊——”
火炬一灭,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久安手无寸铁,都说一猪二熊三老虎,在野外遇到野猪,那是比老虎还可怕的存在。她努力捂着嘴,不让自己尖叫出声更加激怒于它。
久安不知道的是,黑暗中的它正虎视眈眈的盯着她。
她听到风划过树叶的声音。
“嚓——”
大概在距离她不到一拳的地方,它惨叫出声,刺人的鬃毛划上了久安的脸颊。
有人在暗中射中了它。野猪愤怒转身,这一支箭能奈它何。
转身过程中,那尖锐的獠牙划破了久安的肚子。
她不敢置信地摸着伤口,只觉得那温温的,热热的,随而才感觉到了那皮开肉绽之痛。
‘楚斯年,你还好吗?’
这是她晕倒前的最后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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