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阁藏于一条深巷的尽头,巷道又深又长,两侧没有任何铺头,只有清一色的灰色泥墙。对于狭窄的道路而言,这墙头之高,未免过于夸张,栖身于此巷道中,宛如处于狭缝之底,峭壁高耸,壁面光滑,无法攀爬,有种绝望之感。

    巷道是一条死路,除了前来溺水阁的客官,不会有他人踏入。走在古老的青砖道上,枯荷不由心里发憷,空无一人的静寂,更叫人窒息,听着身后松文的脚步声,他暗暗庆幸,自己并非一人前来。

    穿过高墙狭巷后,他们站到一道双扇大门前,门板厚重密实,其中一扇半掩,似是刚有人进出过。枯荷犹豫片刻,刚伸手要去拉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了争执声。

    “多少钱,多少钱你才愿意告诉我?”

    这低哑干涩的声音,听着好生熟悉,枯荷不禁竖起耳朵,侧着脸贴到门缝上,想听得更清楚些。

    只闻另一个稍微稚气的声音道:“与钱无关,这是溺水阁的规矩。”

    回话的,想必是溺水阁的离垢。据闻,他本是青冥的学徒,自从师傅下落不明,他便顺理成章地接管了溺水阁。而同他对话的另一人,正是早些时候在极乐阁闹事,纠缠映月不放的妇人。

    “又是规矩?哪来那么多规矩?”妇人听着很不耐烦,又道:“你们不就是怕被人知道诞生于此的婴儿最终的去处吗?你若不肯坦言告知她的下落,那么溺水阁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别怪我昭告于天下!”

    “勾当?”离垢的语气有了变化,他稍稍提高了音调,讥讽道:“我阁从不左右他人决定,弃婴之举,是当年穷困潦倒的您亲手所为。如今,您不过换了一身衣袍,说辞也连带着变得冠冕堂皇起来,敢问夫人,您这骂的,到底是我溺水阁,还是您自己?”

    “放肆!”那妇人气急败坏,一掌拍在了什么东西上,“话已至此,我也不必再留情面,若不想溺水阁和朱颜阁之间的”

    “闭嘴!”

    这二字从离垢嘴中脱口而出的同时,妇人的声音好似被掐灭一般,戛然而止,寂静之中,隐约只能听见几不可闻的喘息,紧接着,杀气陡然从门缝之间泄出,朝门外二人扑面而来,枯荷心里大惊,觉得那妇人有危险,便不再犹豫,直接拉开木门,冲进了阁内。

    “慢着!!”

    枯荷大喊一声,也来不及用视线捕捉离垢身在何处,便单凭着只觉,顺着杀气的方向,一头奔到了对方眼前,在看清离垢容颜的那一霎,枯荷陡然一颤,僵滞在了原地。

    与紫棠相似,离垢看着不过十岁出头,他面容稚嫩,肌肤素净,头发整齐地束在头顶,虽是孩童的外貌,却有一身及冠的装束。面对高出自己大半截的枯荷,离垢神情没有波澜,只是缓缓抬眸,上下打量对方之后,他淡声道:“这位客人,在门外逗留许久,也不愿进来,不知是为何?”

    他早就察觉有人在门口偷听,才会打断妇人所言,故意放出杀气,刺探枯荷的反应。

    可枯荷只是怔怔地望着离垢,对方说了什么,他似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见枯荷愣着不说话,离垢冷淡的表情逐渐有了一丝疑惑。

    良久,枯荷叹道:“好可爱。”

    离垢:“?”

    枯荷两眼发亮,他努力压制着搓揉对方脸蛋的冲动,痴笑道:“你怎么长得这么可爱”

    也不知道为何,枯荷忽然就对着这个男童模样的鬼魂犯起了花痴。松文颇为不解,拧起眉头,走到两人旁边,细细瞧了离垢一眼,才有了些头绪。

    这位溺水阁阁主,不管是五官轮廓,神情举止,还是衣着打扮,都与年幼时的听雨极为相似。

    离垢后退一步,与枯荷拉开了些距离,一脸不自在地道:“你是何人?”

    枯荷道:“我叫枯荷。”

    “枯荷。”离垢若有所悟,道:“略有耳闻,可是城主友人?”

    枯荷不以为然,第一反应是耸了耸肩,随后又觉得不可置否,便又模棱两可地点了头。

    一旁的妇人本被了施法,无法动弹,可枯荷忽然闯进,死盯着施术者不放,扰乱了离垢注意力,那术法一下就有了松懈。束缚有所减弱后,妇人恢复了言语之能,她盯着枯荷,诧异地道:“怎么又是你?!”

    枯荷转身,抱起双臂,摇了摇头,叹道:“这话该我说才对吧,先是朱颜阁,再是极乐阁,现在又闹到溺水阁来了,整条鬼市的阁主,你已经得罪了大半,再这样下去,就算是夷陵城主,都没法替你求情。”

    离垢接过话,冷冷道:“城主不会怜悯她。”

    拿捏不清,以下犯上,还敢威胁鬼市阁主,这种人在城主眼里,死有余辜。

    闻言,枯荷不由冒了些冷汗,可一想到所谓的城主就是自己之后,他又觉好笑,不得不点了头,表示赞同之后,他对妇人道:“听到没,若想保住小命,就别再作妖了,快离开吧。”

    “不可…”

    离垢似是并不打算放走对方,抬手便想再次对妇人施法,符咒阵法亮起时,松文讶异地睁大了眼,而枯荷反应迅速,当即扼住离垢手腕,神色肃然道:“先放她走。”

    恍惚间,离垢在枯荷眼里看到了城主的影子,他不由一怔,术法也随之彻底消散。挣脱束缚后,妇人便不再犹豫,踉踉跄跄地逃了出去。

    离垢皱了眉,对枯荷道:“她不能离开。”

    枯荷道:“可是因为…她知道了弃婴的下落?”

    离垢微滞,眉头凝得更紧了。本来他还暗打算盘,要将这猜出溺水阁秘密的妇人连同门外偷听者一起灭口,可他没料到,来者竟然是那传言中的城主友人。

    他常年守在深阁中,不曾见过枯荷本尊,所以,此刻的离垢并无办法确认对方的身份,想到这一点后,他不得不谨慎了起来。

    “…你到底是…”

    离垢再次露了杀气,松文见状,立刻抽出乌金,对枯荷喝道:“当心!方才他使得是…”

    “破神术。”枯荷气定神闲地接过了松文想说的话。

    方才离垢企图对妇人动手时,枯荷和松文便同时察觉到了这一点。可是一个失传数百年的诡术,怎会出现在夷陵鬼市?

    枯荷没放开离垢的手,反倒是越握越紧,他凑到对方眼前,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那稚嫩的面孔,而另一只空闲的手,用略微粗暴的动作捏住了离垢的下巴。

    “告诉我,你和传云坛什么关系?”

    望着凑近的枯荷,离垢的眼神并无屈服,他一字一句地回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枯荷笑了,指尖在对方冰凉的肌肤上反复摩挲,蹂|躏这张与听雨相似的脸,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愉悦感。

    “我换一个问法,你从哪儿学得破神术?”

    离垢神情微滞,顿了片刻,他道:“你是谁?”

    不论对方声称自己是谁,都无法自证所言身份的真实性,离垢之所以道出此问,不过是想听一听枯荷的回答。只因此时此刻,枯荷的神情举止,与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实在是过于相似。

    良久,枯荷用玩笑似的口吻回答道:“我是城主。”

    这个回答,与离垢的预想一样。

    “果然是你…”

    闻言,枯荷倒是惊讶了起来,感觉到对方彻底放下了戒心,他便松开了离垢,干笑道:“我随便一说,你就信了?”

    离垢静静地望着枯荷,若有所思了半晌,又道:“你转世了?”

    枯荷眉毛一抬,更是惊讶了,道:“你怎么知道?”

    离垢面无表情地道:“该知道的事情,你都一概不知,若非是转了世,灵体不会平白无故丢了那么多记忆。”

    枯荷想了一想,觉得此话在理,便抓了抓脑袋,哈哈两声,打趣道:“也不一定是转世,说不定,我根本就不是城主。”

    “不是吗…”离垢不再看他,云淡风轻地道:“五年前踏入城主阁,并唤醒紫棠的,难道不是你?”

    枯荷耸了耸肩,无法反驳。

    离垢又道:“之后,你以城主友人之名在鬼市花天酒地,也是因为记忆有缺,无法真正地继任城主之位,我说的可对?”

    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加上青涩的孩童之声,离垢分析事情起来,却是心思缜密,头头是道,看得枯荷心喜不已。

    “离垢…”枯荷笑呵呵地盯着他,答非所问地道:“做我契鬼如何?”

    “契鬼?”这整座鬼市的住民,本就臣服于夷陵城主,结契根本是多此一举。离垢不以为然,一针见血地道:“你想要的不是契鬼,是奴隶吧?”

    枯荷笑得更开心了,连连点头道:“奴隶这一词,的确更为贴切,像你这种长得可爱,心思极重的娃,从一开始就该严加管束,免得以后翅膀硬了,就开始背着我搞事情…”

    离垢听歪了头,显然无法理解枯荷所指何事,松文叹了口气,干咳两声,打断道:“枯荷,问正事。”

    枯荷虽是意犹未尽,但还是打住了继续蹂|躏离垢的冲动。与对方拉开距离后,他负手踱步,悠悠地走到一张月牙桌旁,挪开了上面的古董花瓶,盘腿坐了上去。

    “青冥在哪儿?”他撑着侧脸,单刀直入,抛出了堵在心里的疑问。

    “青冥…?”离垢绒眉微挑,有些意外,沉思片刻,他稍稍弯了嘴角,苦笑道:“师父的下落,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闻言,枯荷不由地气馁起来,看来此事真如桑落所言,知道青冥下落的,只有过去的自己。

    “你不是他的学徒吗?”枯荷一脸不甘,反驳道:“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离垢道:“虽是如此,师父的隐秘之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反倒是你…才更了解他。”

    如此听来,自己和青冥的关系的确很是亲密,枯荷讪讪地蹭了蹭鼻子,迟疑道:“我和他…什么关系?是那种关系吗?”

    离垢道:“哪种?”

    枯荷有些问不出口,只好把两只手糊在一起,上下翻腾地捣鼓了两下,看得离垢一愣一愣的,不明所以然。

    尴尬之时,松文忽然替他开了口,轻描淡写道:“床第之欢的那种。”

    “江粼!!”枯荷立刻涨红了脸,轻喝了一声。

    离垢闻言,恍然大悟,望着枯荷害羞的模样,他叹道:“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枯荷耳朵发烫,挥了挥羞怒的小拳头,道:“那你倒是快告诉我啊!”

    说着,他向松文使了一个眼色,做出一个从怀里掏东西的动作,疯狂暗示对方,往脑袋上贴禁声符的时候到了。不料松文却撇开了过头,表达了自己对这请求视而不见的决意。

    没等枯荷喊出一句“混账木头你说话不算话”,离垢便先开了口。

    “有那种关系,也不奇怪。”

    这不紧不慢道出的实言,听得枯荷神情一滞,松文的心也随之一紧。不过,更糟糕的部分,离垢还没说完。

    “数百年来,与城主鱼水之欢者,就算是城主自己,估计都数不清。”

    若是枯荷此时正喝着水,定会被呛个半死,虽说他的确有一颗风花雪月的心,但还不至于有那处处留情的胆。于是他摇了摇头,难以置信道:“我当真那般风流?”

    “算是吧…”离垢沉吟着,“你毕竟是无所不能的城主,自古以来,不论生灵死魂,都为强者倾倒,向你趋之若鹜者,本就数之不尽。你所用肉身,不轮男女,品质都是上乘。财力,权力,魅力,你应有尽有,再加上那好撩拨的性子,随意抛个媚眼,便能迷倒众生。”

    “是吗?”听完此言,枯荷不由得意了起来,他咧嘴一笑,顺口便道:“那你可有被我迷倒?”

    说他喜爱撩拨,他还越是来劲,离垢背过身去,懒得再看枯荷,只是回嘴道:“你现在的肉身和过往相比,只能属中等。”

    言下之意,魅力大不如从前。

    枯荷一听就急了,翻身下桌,不服气道:“那你给我寻个上乘的!”

    听到此处,松文很大力地咳了一声,脸色愈发不悦,他先是瞪了一眼枯荷,提醒对方注意言辞,随即他又神色凝重地望向离垢,语气严肃地道:“所用肉身,可都是夺舍而得?”

    “江粼”一听对方发了问,枯荷立刻揪了揪他衣袖,一脸示弱地低声道:“方才还说不听,现在倒还问起来了。”

    松文怔了怔,才觉自己的确冲动,不仅没有做到闭耳不闻,反还追问起枯荷的过往来,踟蹰半响,他垂下眼眸,嘟哝道:“抱歉但是你身为人类,更换肉身的念头,一丝都不许有,现在的你很好。“

    那语气里有愧疚,有苛责,还有些许软声哄劝之意。

    “知道啦”枯荷晃了晃对方的衣袖,温声道:“方才我只是接着话茬往下说,更换皮相肉身听起来就疼,我哪里敢,何况,现在的自己,我很满足了,虽然还是没有你和听雨高,但比晚晴那矮敦子强多了。”

    从这两人的交谈中,离垢看到了他不曾见过的城主,此刻枯荷的表情,有弥足珍贵的真诚。

    “枯荷。”

    离垢心有动容,轻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枯荷闻声转头,望向离垢,那好奇的眸子里,透着光芒。

    “这一世,你想做枯荷,还是城主?”

    对方这一问,枯荷完全没料到,当即便愣住了。

    “夷陵鬼市,百年基业,你未想起之事,朝夕之间,说不清也道不明。身为溺水阁之主,我不过是一微不足道的棋子,虽掌控着阁中的秘密,但在这偌大的鬼城中,秘密又岂止是我阁才有。今日你想知真相,所有我所知的,我都不介意告诉你,只不过,你若想以枯荷的身份过完这一世,大可不必知道这一切。”

    即便踏入了溺水阁,展示在眼前的不过是一间局促低矮的前厅,无人知道,藏在这前厅后面的,到底有怎样的秘密。

    望着前厅的尽头,他好奇不已,却又胆怯。正如离垢所言,转世是从新开始的契机,想起重晚晴的生平,枯荷已经遭了不少罪,而夷陵城主的经历,未必是令人愉快的。

    “枯荷…”松文轻唤一声,指尖似有似无地触在了对方手上,他低吟道:“我们走。”

    枯荷回过神,眼前是松文的脸庞,那淡漠中带着关切的神情,让他顿然回到了现实。

    虚无缥缈、触不可及的,叫做过去。

    “此刻我能抓住的”

    仿佛是提醒自己一般,枯荷望着松文的眸子,轻轻地说出了这句话。那声音虽然不大,松文却是每个字都听清楚了,感觉到对方握紧自己的那一瞬,他心旌摇荡,不动声色地乐开了花。

    “回去吧,你还没准备好成为城主。”

    离垢望着二人,冷淡的脸上,竟带着一丝笑意。

    “嗯”枯荷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对离垢笑道:“城主之位,我回头再考虑,至于你嘛,我枯荷很是喜欢,所以,成为我契鬼一事,你也好好考虑。”

    离垢怔了怔,微微扬起嘴角,回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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