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璟去了洛阳,老道也随后离开军营,丹娘为了知道老道离开的缘由,便也跟着走了,倒是阿玉竟成了最后一个离开边境的。

    阿玉是什么身份,高璟并未透露出去,是以护送的人只知道她重要,却不知道是如何重要的。

    以至于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都为此而生了点波澜。

    最初,群臣只当是听个风月八卦,并不在意。

    直到八月朔,北帝于太极殿内听政,与群臣共商黄河决堤的事情。

    北帝英武,群臣有才,商订出一个处理方案来并不难,但由哪位皇子主理却引起了一番朝堂上的争辩。

    概因皇子们都知道,此事只要做好了,便是大功一件,不仅有利于在朝堂上树立威望,还能赢得民心。

    最重要的是,黄河决堤,波及最严重的便是洛阳。

    洛阳可是块不输长安的富庶之地,但一直以来,洛阳由继后母家谢家把控,堪比铁桶一块,其余人想掺上一脚都不行。

    继后又有一子,单名瑛,行四,乃容华公主胞兄,若无黄河决堤一事,洛阳以及谢家定会是皇四子最大的助力。

    但眼下黄河决堤,谢家元气大伤,其余诸皇子都想着趁此机会在洛阳扶植自己的党羽,然而高瑛怎么会轻易地让他们如愿以偿呢。

    只是,他并没有争取由自己去主理赈灾,而是提议让东宫负责此事。

    北帝本来不想答应的,但是群臣争论不止,北帝心头烦躁,便直接定下由太子高璟主理赈灾。

    事情到这里应该要结束了的,但是紧随其后,一道弹劾高璟的折子被递了上去。

    而弹劾的缘由正是阿玉,折子上写着,太子玩物丧志,与一女子来往甚密,以至于调派重兵护送其北上。

    然而,北帝看了折子后却只是随手一放,眸光幽深地望着下面群臣。

    “刘卿可知污蔑太子是死罪?”北帝不过是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可身上散发的君威却无端叫人害怕。

    而那位弹劾高璟的刘大人,被这君威吓得冷汗直流,直接跪了下来,匍匐在地。

    “陛下恕罪,臣也疑惑,以太子之贤德,不该有此不妥行为,但此事已在边境传开,众口悠悠,太子殿下应当有个解释。”

    这个刘大人不愧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先前弹劾太子时还是一副不畏强权的姿态,大有北帝不惩治太子,他便以死明志的样子。

    可这会儿见到北帝的雷霆君威,又直接改口说只是要太子一个解释罢了。

    见他识时务,北帝随即收回视线,淡淡说了一声,“卿思虑的倒是妥当,不过……”

    短短的一个停顿,却叫刘大人还没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上去。

    “谣言止于智者,卿级为御史中丞,理当有明辨是非之能才对。”北帝一句话便将此事归为谣言,还顺带警告了他背后之人。

    至于刘大人,则很是幸运的捡回了一条小命。

    但是这件事到这里并没有告一段落,阿玉的事情,高璟早就告诉了北帝,而北帝也正愁公布的时机,现下倒是不错。

    因此北帝当众下了两道圣旨,一道是命太子主理赈灾一事,另一道则命容华公主前去洛阳抚慰臣民。

    第一道圣旨并不意外,但第二道却在高位大臣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小家族或许不知道,但是他们可是清楚地知道容华公主失踪一事。

    再联想太子派重兵护送的女子,他们有了同一个猜测。

    可惜今日是大朝参,还有很多朝臣不知道这事,否则他们还能向陛下旁敲侧击点什么。

    下了朝,一些大臣不约而同地向谢国公发出邀请,想要打听些什么。

    一来,他位高权重,又是继后胞兄,容华公主的亲舅舅,二来,自始至终,他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摆明了是知道什么。

    然而,谢国公没给他们机会,婉拒了所有‘好意’后,他迅速地便上了自家马车。

    实际上,他并没有表面那么淡然,当年旧事,他知道的可不是一星半点,这个‘容华’一定不是真的。

    宽敞的车厢里,谢国公端正地坐着,他习惯如此,哪怕这会儿无人监视,他的袖子还有袍子上也不会有一丝褶子。

    他似乎是在思考什么,深沉的眸子里一片漆黑,像是要把一切都吞噬了一样。

    不一会儿后,他突然命人调转马车,驶向了皇宫……

    圣旨从长安发到高璟手里,不过数日,但圣旨到阿玉手中却是要些时日。

    在这之前的阿玉,还在发愁要怎么才能从高璟口中问出他不信自己的原因。

    但是愁归愁,现在的阿玉可没有先前那般整日里叹个不停。

    她知道哀叹没什么用,还不如丹娘说的在高璟面前卖卖惨扮扮可怜耍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来的有用。

    只不过她从没觉得从前的自己过得惨罢了,那时候确实算是过得颠沛流离了点儿,但并不苦。

    想想之前与亲人分离,再想想现在,阿玉觉得情况好像也没那么坏,至少自己和哥哥还是能见得上面的。

    况且任何举措还是得见到哥哥之后才能用,现在重要的是休养她的身体。

    阿玉运转着丹娘传给她的心法,连续运转了十二个大周天和十二个小周天后,她明显感觉到心口处的疼痛减缓了。

    这可比谭殊的药丸有用的多了,阿玉刚这么想着,朱砂便准时来提醒她吃药了。

    阿玉一脸不情愿地拈起一颗药丸塞进嘴里,而后接过朱砂递来的水,仰头喝下,末了还要含上几颗蜜饯。

    吃了药,阿玉便将朱砂打发走,丹娘回来了,她和丹娘有事要聊。

    丹娘是魂体,站着、坐着甚至是飘着都行,但阿玉还是起身朝旁边去了一点儿,给丹娘腾出了一个宽敞的位置。

    “你回来时脸色不太好,难不成有什么状况之外的事?”阿玉一手撑着头,歪着脑袋打趣着丹娘。

    她啊说的是反话,若真的有状况之外的事,这会儿就得是由丹娘来打趣她了。

    丹娘幽幽瞥了阿玉一眼,说道,“确如你所说,那个老头去了南朝,为的也是归真子的事。”

    不过是确认了一件事而已,可为什么丹娘的语气中散发着寒意呢?阿玉皱着眉,关切地询问道,

    “丹娘,你……是在担心什么吗?”

    不得不说阿玉很敏锐,仅凭直觉就猜出丹娘在担心着什么,可具体是什么阿玉就猜不出来了。

    “担心?”丹娘在口中琢磨着这两个字,忽然笑出声,说来,这两个字好久都没人用到她身上了。

    不过,用得也算恰当,但是更恰当的应该是忌惮二字。

    刹那之间,丹娘的眼神陡然变得幽深起来,里头藏着一张深渊密网,好像提前就洞悉了所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笼罩了一切。

    说来,阿玉对丹娘这样穷尽谋算的眼神并不陌生,但自从和归真子闹掰之后,她就再没见过了。

    如今再次看到,阿玉除了熟悉,还有就是畏惧,更何况现在丹娘的眼神好像比之前更加恐怖。

    “和凤星有关吗?”阿玉轻声询问,语气中是不难察觉的关心。

    阿玉有个优点,那就是无论再怎么害怕,她前进的脚步从不会因此而停下。

    以前是,所以哪怕再畏惧丹娘她也从没有放任丹娘摆布自己;现在亦是,所以她即便畏惧丹娘也还是会关心丹娘。

    在丹娘看来,阿玉很多行为都是无谓的心软,是天真,是无知,是愚蠢,但这一次,丹娘终于正视起阿玉身上那些美好的品质。

    其他暂且不论,但眼前阿玉的坚韧执着与丹娘自己是何其的相似。

    或许,她可以将她的事交给阿玉来完成,丹娘这么想着,幽深而阴暗的眼神渐渐柔和起来。

    “与其担心我,倒不如担心你自己。”丹娘懒懒地依靠在软枕上,语气又变得欠欠儿的了。

    “我有预感,你和苏梦绾不久后就会再见的,那个时候你就大敌当前,大祸临头了。”

    丹娘柔媚一笑,流转的眸子中妙趣横生,而轻柔曼妙的嗓音则让她整个人笼罩上一层神秘的气息。

    见丹娘不再阴沉,阿玉便放宽了心,也没去深究原因,只当是丹娘自己想通的。

    “又在打什么哑谜!”阿玉轻哼一声,随后也是拿起一本话本靠在软枕上看了起来。

    丹娘见阿玉一副不理不管的样子,顿时气笑了,“你还真是……祸到临头不自知!”

    “罢了,我就提点你两句吧!”丹娘勉为其难地说着。

    “百年内,与凤星相斗这件事,本座不管了……”

    “等等!”阿玉猛地坐起身来,美眸瞪圆了,狐疑地问道,“你不管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要放弃?”

    听到‘放弃’二字,丹娘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但见到阿玉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又忽然觉得好笑,

    “放弃谈不上,只不过有人代劳了?”

    “代劳?”阿玉眼中疑惑加深,丹娘看样子可不像是有朋友的样子。

    阿玉茫然地盯着丹娘,但见丹娘笑得一脸神秘,忽然心生警惕,她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挪,咽了咽口水问道,

    “有人该不是是我吧?”

    “不错。”丹娘夸赞道,甚至还鼓起了掌。

    “你……”阿玉气结,她指着丹娘,老半天就说出一句话,“白日做梦,我才不会无缘无故找别人的茬!”

    这话杀伤力是不大,但要是补全了的话那就挺有深意的,即‘她不会,而丹娘会。’

    对此,丹娘不置可否,只是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宿命既已开始,就容不得任何一方叫停。”

    “不过,你可以试试!”说完,丹娘俏皮一笑,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玉气急,可是她打又打不着,骂也骂不了,只能自个儿生着闷气。

    不过阿玉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并不是件坏事,虽则丹娘的戾气没有当初那么深重,可也难保之后。

    若是丹娘就此收手的话,也未尝不可,不过还得确认一下。

    “丹娘,你是说你以后都不会再出手干预我们凡人的事啦?”阿玉对着空气问道。

    虚空中,听到‘我们凡人’四个字的丹娘挑了挑眉,呵呵笑了一声,“你这么理解也可以……”

    听到回复,阿玉笑颜乍现,丹娘不挑事,苏梦绾也不挑事,这样说来岂不是天下太平了!

    不过话说回来,丹娘怎么会突然说这个,想来想去没想通,阿玉便索性不想了。

    直到夜晚,阿玉带着喜悦将要入睡时,她才终于想起来关键的地方。

    老道,记忆浮现的一瞬间,阿玉心头涌起一抹愧疚,她怎么能忘了,挑事的才不是丹娘,而是那些纠缠丹娘不放的人。

    思及此,阿玉难掩羞愧地将头埋进被窝,踌躇良久,阿玉下定决心,对着丹娘郑重道了声歉,

    “丹娘,对不起,是我不好,我错怪了你。”

    此时,虚空中听见了却当没听见的丹娘啧啧出声,她就知道这种时候阿玉会率先反思自己而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

    不过,这些已经和她没有关系了,她说,这百年,她不会再与凤星相争,便定会做到。

    她要看看阿玉会怎么做……

    寂静的黑夜中,因为迟迟得不到回应,阿玉道歉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无措,但……不曾停过。

    一夜无梦,阿玉醒来已是日上竿头,晨间和午后的药干脆都并在一起喝了。

    喝完,阿玉照例把朱砂打发走,随后便想着呼唤丹娘出来。

    “丹娘!丹娘!”阿玉接连唤了两声,可还是如昨夜一般没有回应。

    难道丹娘真的因为昨夜的事而生气了吗?阿玉猜测着,可很快又否定了,丹娘绝不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人。

    她和丹娘朝夕相处数载,她深知丹娘的为人,她会生气,但她不会赌气。

    阿玉拧着眉,一个猜测渐渐在脑海中浮出水面,丹娘是来真的。

    想到这一点的却阿玉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反而满心惴惴。

    她的确不喜欢甚至是害怕工于心计的丹娘,但丹娘陡然说不干了,她竟还惶惑起来。

    怪不得丹娘说她优柔寡断,举棋不定呢。

    阿玉揉了揉眉心,昨日她只当丹娘是在说笑,可既然不是,那她须得当心了。

    胸有沟壑如丹娘也吃了敌人那么多暗亏,那她岂不是……

    不过,苏梦绾那样的女子又能做出什么样的坏事来呢?思及苏梦绾如柳叶般纤弱的姿态,阿玉着实没办法违心说她是个坏人。

    或许她也和丹娘一样,并不是自愿的,而是为形势所迫。

    其实要害丹娘的另有其人,只不过那些人掩藏太深,凤星也只不过是他们的挡箭牌。

    “可……那又怎样!”有她惨吗?凤星好歹有人帮,她呢,一个人也没有,就一个鬼还甩手不干啦。

    阿玉在这儿彷徨,懊恼,郁闷,生气,而远在黄泉的丹娘则笑开了花。

    她虽然走了,但留了一缕神魂在阿玉身上,是以阿玉说什么做什么想什么,她全部都知道。

    丹娘还以为阿玉会和昨日一样,自以为天下太平,没想到阿玉还是有点忧患意识的。

    这样,她就能放心了

    回到阿玉这边,她已经没有在一个劲儿地苦恼了,而是盯着话本的扉页,陷入了沉思。

    扉页上,墨迹模糊却足可看清的三个字是:苏梦绾。

    这些日子她满脑子都是哥哥,好多东西都没理清。

    现如今,阿玉将自己摆在凤星的对立面上后,就忽然觉得很多事情变得清晰了起来。

    她先前一直纠结的一点,就是丹娘和凤星究竟是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会成为不死不休的宿敌。

    可惜丹娘一直不说,她便只能自己纠结。

    可她追究这些陈年往事有什么用?丹娘和凤星是宿敌,这是既成的事实,就如现在的她和凤星一样。

    说实话,当确定这一点的时候,阿玉脑海中一瞬间想到的事情就是怎么对付凤星。

    也是因为如此,她释怀了。

    归真子的不信任,蓬莱仙翁的痛下杀手,还有丹娘处心积虑地复仇,她统统都释怀了。

    站在了对立的立场又怎么可能握手言和呢,命运如此,又岂能奈何。

    但是,阿玉不认。

    她不能阻止凤星成为她的敌人,也不能阻止蓬莱仙翁对她痛下杀手,更没有能让归真子信任她。

    可她能做到不与良善之人为敌,不对无辜之人痛下杀手。

    其言之赫赫,其骨之铮铮。

    不知是震惊还是怎么的丹娘呆愣在原地,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两条路,一条是她走过的,另一条则是阿玉正在走的。

    不同的道路,似乎驶向了不同的方向。

    一瞬间,丹娘动摇了,曾经坚定无比的信念,此刻突然的飘忽起来。

    半晌,丹娘眼底恢复清明,为之努力,为之坚持数百年的东西不是轻易可以撼动的。

    丹娘很好奇,阿玉究竟是别开生路,还是和她殊途同归……

    就让她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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