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涯信誓旦旦的宣言在第二天就应验了，而且——
还是以最轻松的方式达成的。
按照惯例给客人送上一份焦糖甜甜圈，路千里退回到能被客人第一时间找到的位置。
余一涯禁不住好奇心，问道：“他前几天也是这样吗？点一杯意式、一个甜甜圈？”
得到“是”的答案，余一涯就抑制不住自己联翩的浮想了。
天生噬甜？为了一个人所以只吃ta喜欢的甜品？
或者……他在对路千里提示着什么？
但，这样想的话，思路不是又回到昨天晚上那里去了？
余一涯暗暗摇头，问路千里：“你准备什么时候上？”
“现在是工作时间。”
真敬业，余一涯很认真地想，人家都不着急，他在这儿干着急有什么用？
“那你和我说说——哦不对，工作时间是不是不应该打扰你？”
分明已经打扰这么多天了，余一涯才记起来要问。诚然，他之前会明智地在必要时闭嘴，但现在想来，这样的相处方式着实有些奇怪。
余一涯是小心翼翼的，即便如此，之前的相处中，他也会觉得有时候踩着了路千里的底线。
可路千里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从不说什么，好像没什么能令他在意的事情。
余一涯都已经猜到，自己刚才的问题，路千里只会回答一个“说吧”，然后就静静听他说话。
果不其然——
“说吧。”路千里淡然道。
余一涯忍俊不禁，道：“好。我是觉得有些奇怪，我最开始不是就失去记忆了吗？但却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而且还存留一些本能的习惯。”
之前教路千里做甜点，虽然当时余一涯第一反应是要上网查一下资料，但奇怪的是，看到烘焙间里的工具，他脑海里就自动浮现了甜点的做法。
“这是正常的吗？”
“既然最后要找到死亡的真相，你应该会在过程中慢慢恢复记忆。”
“那这就是我在慢慢恢复记忆的证明了……？”
这也说得通，但余一涯的疑惑不止这点。
“还有点就是，路千里他……”余一涯欲言又止。
路千里本人，怎么和余一涯在某些地方有些相像？
如褚阜毅说的，店长所表现出来的特质，和余一涯有些相像；同样的，余一涯也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特质，和路千里有些相似。
和咖啡店里人相处的方式，甜点的手艺，都让余一涯有种熟悉感。
很好的一个解释是，也许路千里的经历和自己有关联。
但这可能吗？一切都才开始，哪能这么快让他接触到事件内核？
只是一个咖啡店，就凭在咖啡店打工的经历就觉得相似的话，那世界上那么多高中就在咖啡店打工的人，他也都要认为和自己相关吗？
余一涯笑着把这疑虑丢开，把前面的话否决了。
“抱歉，没什么……诶，那个客人——”
注意到那名“有重要身份”的客人正对这边招手，而路千里还没做出反应，余一涯有意拉长尾音，委婉地提醒他。
路千里这才快步走到客人桌边，礼貌问道：“你好，请问是要续杯吗？”
余一涯很欣慰，路千里平时虽然话少，在关键时候却从不掉链子。
瞧瞧这标准的服务态度，微躬的上半身和垂下的发丝，虽然余一涯看不见，但是根据这些天看过不少次、已经牢记于心的路千里的俊美外貌，配上校服下白衬衫套上围裙后别样的风味。
余一涯：真无愧于店长钦此的“招牌”之名啊。
客人听了，竟是摇摇头。相反地，他嘴角勾起一个标准的弧度，问：“我是想问问你，今晚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夜色中，咖啡店里的灯光是冷的，但他的笑容比灯光夺目，亦要温暖许多。
可这话……余一涯有些不明白，怎么听起来有些可疑呢？
路千里又搬出了那套说辞：“现在是工作……”
“我知道，工作时间对吧？”客人抢答，笑得可以说让余一涯都觉得有些晃眼了。
瞧这人的笑容，在洋溢青春活力的校园里，他要不能获一个“王子”的称号，余一涯觉得都对不起他这堪比小说男主角的招牌笑容。
可他接下来的话让余一涯大跌眼镜：“昨天的要求，现在兑现还来得及吧？”
余一涯傻了：所以在他还没有和路千里说这人是重要人物时，这两人已经暗通款曲了？
路千里：“当然任何时候都可以兑现，但我下班后要赶回宿舍。”
客人只一笑：“那就这周六下午，怎么样？”
这么好的机会！余一涯却从路千里的沉默中感受到了他的犹豫。
“不答应吗？难得的一个机会，都不需要你主动去接近了。”
然后路千里答道：“好。”
接着他一顿，看了眼桌上的咖啡杯，道：“我帮您续杯。”
“不用了。”客人抿嘴一笑，从自己的黑色书包里找了笔和小本子出来，“刷刷”写上两行字，爽快地撕下，仔仔细细把纸对折成小方块，推进了咖啡杯底下。
“今天我就到这儿了，回见。”
路千里没有转头目送他离开，而是直接俯身开始收拾桌面。
轻轻的“咣当”一声后，过了几秒，路千里若有所感地抬头，路过落地窗外的客人微微偏头，对他笑着打了个招呼，指指桌面还没来得及的咖啡杯，又指指自己的前方，噙着帅气的笑离开了。
余一涯一言难尽：“现实中真的有这种人存在啊？”
路千里轻描淡写接了一句：“每个人都有和表面不同的一面，这是共性。”
收拾好这一桌，路千里开始休息，却也没看那张小纸条。
余一涯想让他看看，一旁的咖啡师却抓着路千里聊了起来。
“我也想约同学你出去玩。”笑着从工作台上抓了本稿纸，咖啡师模仿着那名客人，作势要在稿纸上写自己的联系方式。
但路千里这个人真的不会接玩笑话，一本正经地给咖啡师解释：“昨天他帮了忙，还个人情而已。”
说着，路千里还推了下眼镜。
猝不及防，余一涯感觉又是一震。
这时候，他也没什么好和路千里抱怨的，既然路千里以前自己是戴眼镜的，这肯定是他的个人习惯。
等咖啡师放走路千里，余一涯用很平常的口吻问：“昨天那位客人帮了你的忙啊，那你知道他的名字没有？”
路千里说没有，好像感受到了余一涯的疑问，也用不甚在意的语气道：“昨天帮了个小忙，正好以这个契机结交。”
余一涯一时有些失望：“这样啊，那你一开始就知道他会是个重要的人物了咯？”
“不，把这当作契机，是你说他重要之后。”
余一涯一怔，立刻就又笑道：“那wo、这眼镜还是有用的了。”
“哎呀，之前我还错怪这眼镜什么功能都没有，现在看还是要感谢它了。”
“感谢？”
余一涯“嘿嘿”直笑：“看我带你一起复活。”
路千里听他愉快的笑声，仿佛看见余一涯以那张精致的脸，冲着他毫不掩饰在笑。
眼中满是星光，揭开了乌云的蓄积。
怀念的表情不自觉地出现在脸上，路千里注意到了，怔忡间收好异样的情绪，轻轻道了声：“好。”
接到邀请是在周二，离周六还有段时间。
最初余一涯还没理解，为什么路千里不在收到纸条的第一时间就看，而是收好。
直到接下来几天，他和路千里一同经历了在学校的一切。
与那些真正的暴力相向有些不同，学生们为了不被老师发现，会尽量不做得过火。
但仅仅是不过火范围内做到极限，也足以让一个人好受的了。
把路千里当作班级里的透明人，这是一早就有的事，并不新奇。
可当他们将路千里的存在感扩大化，就会有千奇百怪的事情找上门来。
学校里死了人是全校人都知道的事，高一(22)班因为这件事还停了一周多的课。但为了保护，也为了掩盖，学生们并不知道实情。
不少人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却仍有小部分人兴奋地讨论这件事，追求探秘的刺激。
当一个人向周围的人寻求答案，得到的有编造的谎言、似是而非的真相，添油加醋后说道给另一个有求“知”精神的人，甚至是数个人。
于是不知在何时，原本只有受害者出现的传闻中，多了一个加害者，他的名字广为津山区h大附中的学生所知。
路千里。
高一(22)班那个的一个女孩因他而枉死，他未满16周岁，又没有直接证据，于是一个杀人凶手得不到法律的制裁。
有心人把他的相貌拍下，在班级里传阅。
于是无论路千里是在班上，还是走在校园里，都被完完全全唾弃。
所有不知真相的人，积聚成一层更比一层高的巨大浪花，往一个站在悬崖边的单薄身影上扑。
他们走到路千里的桌前，把他正在写着、看着的所有书本一股脑抢走，分给不同的人，义愤填膺地撕碎，让碎纸如雪花从窗口纷纷扬扬洒下。
他们不小心撞上正在打扫的路千里，垃圾篓里的垃圾不小心从路千里的头顶倾倒，脏污从头落到地。
然后他们拉着路千里说抱歉，扯着他到洗手间，帮他洗头。却把他的脑袋按在水龙头下的水池里，脸紧紧压在瓷砖上，眼被又急又大的水流冲得睁不开，却也挣不脱。
而他们嘴里笑着在说“抱歉，但这是你应得的。”
老师不可能发现不了一些端倪，班主任好几次找路千里去单独谈话，他都坚持说“书是被疯狗撕碎的，浑身湿透只是太热了想洗个头，不小心摔倒了。”
老师便又摇着头把他放走，在课堂上重申同学友爱之类的话题。
路千里唯一的反抗是对眼镜的保护，在遭受这一切时，他都会把眼镜放进眼镜盒，紧紧攥在手心，不管别人怎么抢都抢不走。
余一涯无能为力，劝他不要忍受，反正有新的线索。
但路千里只说“等”。
等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行动。
走在路上被人贴上“杀人犯”“人渣”的纸条，被过路人嘲笑，被人指指点点。
就像古代犯大罪之人被刺了青游街一样。
素昧平生的学生在他经过时窃窃私语：“看，是那个杀人犯。”
在食堂被人撞掉汤和菜，要打扫时被人刻意挡住，仰头想看清那人的脸，却被踩着脸踢倒在地。
他们选择在午休后、晚自习前做这一切，留了充分的时间去掩饰、去遮盖。
有老师、保安进出的地方他们尚且如此，更别说宿舍了。
当着路千里的面，他们如风卷残云般把行李搬出来，往地上倒，又拿起部分往楼下丢。然后还探出头去，笑着让楼下的兄弟帮忙捡一下。
床上被丢垃圾、倒水、放杂物，花样层出不穷，却没有止境。
好在和咖啡店店长协商过后，店长同意了他晚上睡在休息室，于是那几位同学给路千里准备的“床上三件套”就压根没用武之地。
那些人做了又怕被阿姨看见。为防老师知道，就只能又使唤别人去收拾干净。
明明才三天多，余一涯却觉得时间好慢好慢，快一个世纪一样，让他耗尽了所有心力担心。
再过一天就是周六，但余一涯反而更担心了。
路千里可见地沉默了下去，连余一涯的话都不怎么回应。而且除了上课、打工这些正常的生活，在被那些人欺负的时候，余一涯一直被藏在眼镜盒里，什么也看不到。
也许是眼镜盒紧紧和路千里相连，余一涯只是感到有些昏昏沉沉的，意识没有脱离，反而能听清外界发生的一切。
光听着就令人觉得胆战心惊，更别说亲身经历这些的路千里了。
晚上，路千里收拾好准备睡了。
余一涯在黑夜中踌躇许久了，想给他说点什么，又把话憋回去。
如此反复数次，他才终于打破了僵住的空气说：“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对不起。”
路千里却仿佛从梦中醒来似的，怔了许久，才摇摇头：“我没事。”
“可是你……”余一涯有替他感到委屈，“明明可以不用承受这些，反击就好了啊，校园暴力，不管是明的还是冷的，都不应该软弱啊，非要弄成这样，到底是要等什么啊？”
想起今天的遭遇，余一涯就来气。
今天轮到路千里打扫教室外的环境卫生，负责区域恰好是人工湖那块。他闷头打扫时，被一股力量用力推进了人工湖。
不仅人全身湿透了，浮出水面时余一涯在水帘中看到了惊恐的一幕：站在岸上的不止一人，而有三人，他们一人拿着颗石头就要往路千里这边扔来。
余一涯忍不住爆了粗口：“哇靠，会死人的啊！快躲进水里游开！”
饶是忍受多时的路千里也并不想因此受伤，但若如余一涯所说躲进水里，无论往哪儿游都是浪花，目标太大，还是难逃被砸中的命运。
这湖水本就不深，若是不幸在水中被砸中了脑袋……后果不堪设想。
路千里往水中左右看了看，发现了好东西。
趁着三人还在瞄准，路千里从水里抬出一根长长的竹竿，对着三人的脑袋就狠狠扫去。
三人慌了，就要把石头丢下，长长的竹竿在路千里手中似乎有了灵魂一般，从路千里这边往下一压，三人那端就抬起。空气阻力像是不存在一样，三人拿着石头那只手的肘部被顺次狠狠打上，他们手中的石头就“哐当”落地。
有两块石头落到了左边两人的脚上，疼得他们嗷嗷直叫。
想到那场景，余一涯觉得好笑又气愤：“要换成我，估计会被砸得鲜血直流了。”
路千里却没法把这当玩笑话，身形僵住了。
余一涯继续感叹：“我觉得看他们的德性，说不定明天我们就会接到老师的‘传唤’了。高一学生欺负同学不成反被打，状告老师倒打一耙，究竟是为何？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泯灭？”
见路千里没反应，余一涯奇怪：“怎么，不好笑吗……哦不是，我不是拿这件事在开玩笑。”
他只是想让气氛轻松点。
下一秒余一涯却怔住，眼镜上又受到了轻柔的抚摸，羽毛般温柔，像落在他的头顶，一下、又一下。
还伴有路千里的呢喃：“真的没事，只是在后悔一些事而已。”
一来他的呢喃声太过轻，二来余一涯陷在自己不好意思的情绪里，便没听见这句话，嘟囔道：“明明是你受伤……怎么反倒在、在安抚我。”
可是这抚摸有些太温柔了，让他莫名想哭。
余一涯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他只好强行放开嗓子，嚷了句：“不行啦，我好困了，你要早点睡！熬过明天就可以去离真相更近一步了！”
转眼间他就没了声息。
休息室内又恢复了一片沉静。但这是错觉，因为余一涯的声音也只不过是在路千里的脑海中响起而已，外面的世界依旧是悄无声息的。
叹息一声，路千里闭上满含忧思的眼，试图像余一涯所说的那样，进入梦乡，好好熬过明天。
可满脑子过去的回忆，还有无法忽视的难过心情，让他皱起了眉，不得不睁开眼盯着黑暗中无光的天花板，却也不敢妄动，怕惊动眼镜里的某人。
思绪纷乱，一夜也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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